第一〇三章

我們目瞪口呆的看完後,我便將它掛回牆上,感覺自己的手指在發抖。「我們再回去那兒吧。他們應該會知道有關這幅畫的一些事情的。不管怎樣,總有人會知道才對。」
在亨利的帶路下(他的記性仍然好得驚人),我們安全的駛出了市區一條主要的林蔭大道,然後便行經郊區,看見寬闊的塞納河、蜿蜒的小路、一座座樹林和幾座村莊。從巴黎往西走,地形愈來愈崎嶇。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沿途處處是陡峭的山丘,有著石板屋頂的房子、古老的教堂、氣派的樹木,以及盛開著夏日第一批玫瑰的圍籬。在那新鮮的空氣中,我把車窗搖下。亨利一語不發,四處張望,臉色有點蒼白,但不時會露出笑容。

一八七九年九月
先前在亨利的堅持下,我們把希思黎的那本畫冊帶在身邊。試了幾次之後,我們發現有一條巷子看起來最像畫中的那條,於是我便拍了一些照片。這條巷子的兩邊長滿了雪松和篠懸木,巷子的盡頭有一棟房子,就是在畫中碧翠絲(如果真的是她的話)朝它走過去的那棟。那房子有著藍色的百葉窗,大門旁擺著幾盆天竺葵,看起來已經仔細整修過,主人或許住在巴黎。我把亨利推到房子前面的走道上,趨前按了門鈴,但沒有人來應門。「沒用。」我說。
「這你昨天就說過了。我相信你說得對。」我邊說邊輕輕的按著他的手。那隻手感覺起來像一捆溫暖的柴枝。他說得沒錯。這沒什麼關係。事實上我的心已經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臂。
「有啊,就是你呀。你已經知道了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也是。如果奧德人在這裡的話,也會這麼說的。」我以為他要哭了,就像他剛才讀信時那樣,但他的臉上卻閃耀著一抹光芒。「帶我到外面去曬太陽吧。」
他嘆了一口氣。「我現在除了去看醫生之外,已經很少出門了。我會拖累你的。」
「可是沒有人知道——」我打住了。
對外國人來說,在巴黎開車簡直是場噩夢。只有碧翠絲才能讓我願意這麼做。這裡的車子喜歡突然轉向,街上又到處都是陌生的交通號誌和一條又一條的單行道。不過我有一種感覺:只要閉上眼睛,偶爾睜開一下,並且睜得比平常還大就會沒事。我找到亨利家時,已經滿身大汗了。雖然不是合法的停車位,畢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有個位置可以停車。我把閃光警戒燈開著,和伊鳳一起,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才把他弄下樓。如果我是羅伯特.奧利佛的話,只要把他抱起來抬到樓下去就行了,但我可不敢提議這麼做。亨利坐上前座後,他的管家伊鳳便把一張摺疊起來的輪椅和另一條毛毯放進後車廂裡,讓我更加鬆了一口氣——這樣我們至少可以在村裡的部分地區逛一逛。
我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把輪椅轉到出口的方向,然後一抬頭便看見了它。那是一幅加了框的素描,掛在入口處那面老舊的灰泥牆上,是用石墨畫在紙上的一隻天鵝的草圖,但不是我前一天所看到的那幅畫裡的那隻受害的天鵝。它不是掙扎著要飛起來,而是俯衝著要降落。它的下方躺著一個人體,一隻優雅的腿,上面披著一小塊布。我小心的拉起亨利輪椅上的煞車,趨前一步,審視著那隻天鵝、那少女的小腿和她美麗的腳。畫面的一角有個字跡潦草但仍清晰可辨的簽名,是我曾經在花上、草上以及一個穿著厚重靴子的盜賊腳上看過的,一個熟悉的簽名,不像是一組拉丁字母,反倒像是個中文字。那是她特有的記號。她在做下少數這樣的記號後,便從此封筆不再畫畫了。眼見我們身後辦公室的門關著,我便小心翼翼的將那幅小畫從牆上拿下來,放在亨利的懷裡,並用手扶著,以免他不小心將它摔到地上。他調整一下眼鏡,仔細的看著:「天哪!」他說。
「這是一封信。」他說。「這裡居然有一封信。」
「謝謝你。」他有一次說道。
到了盧維西安後,我們開下大路,慢慢駛過這個城鎮,好讓亨利把那些大畫家住過、工作過的地方指給我看。「普魯士人入侵的時候,這座小鎮差點被毀掉。當時畢沙羅在這裡有棟房子,在不得已之下,只好帶著家人一起逃走。後來普魯士士兵進駐他家,把他的畫拿來當地毯。鎮上的肉商也把它們拿來當圍裙。他因此損失了一百幅以上的作品,是他好幾年的心血。」他清了清喉嚨,咳了一聲。「那些人真是混蛋!」
我擤了擤鼻子,並在車站內徘徊了好幾分鐘後,便撥了亨利給我的那個號碼。「我明天早上要租一輛車到葛賀米耶去。你想不想一塊兒去?」
親愛的:
過了盧維西安之後,一路都www.hetubook.com.com是下坡。我們經過了一座小小的城堡、一堆灰色的岩石和許多高大的樹木。再下一座城鎮便是葛賀米耶了。這個鎮小得讓我差點錯過轉進去的路口。進入鎮上的廣場時,我看到一塊寫著地名的牌子。事實上,這裡所謂的「廣場」,只是位於一座教堂前面一片鋪著鵝卵石的地面而已。那座教堂非常古老,可能是諾曼時期的建築,矮矮胖胖的,上面有很多尖塔,正門上方的石獸已經開始風化了。我把車子停在附近,把輪椅拿出來,並扶亨利下車。
我點點頭。然後他便開始念了起來,結結巴巴的幫我翻譯著,偶爾還因為太過激動,聲音沙啞而不得不停下來。
「慢一點沒關係。」我很想告訴他,我父親到現在還自己開車去看教區裡的居民,而且也時常散步,但最後還是沒提。他比亨利年輕了將近十歲。老年人差十歲,肢體的靈活度就差很多了。

「好,我今天整晚都無法睡了。」說完他便掛上電話。
我們走到那家雜貨店,問老闆知不知道有一家姓賀納的人,但他只是和藹的聳聳肩,便繼續秤他的香腸了。我們繞過階梯,走進那座教堂。裡面又冷又暗,像個洞穴一樣。亨利開始發抖,要我推他到走道去,然後便低著頭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大概是在閉目養神吧。接下來我們便走進市政廳,看看那裡是否有任何有關伊思梅.賀納或她家族的記錄。坐在櫃台後面的女士很樂意幫忙;顯然一整個早上都沒有別人來過這裡,而且她可能打字也打得很煩了。當另外一位公務員——我從頭到尾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在這麼小的一個地方,他很可能就是鎮長本人——出現後,他們開始一起幫我們尋找相關的文件。那裡有關於這個村子的歷史檔案,也有一份出生和死亡記錄,這份記錄原本是放在那座教堂裡的,但現在則是存放在市政廳的一個防火鐵箱內。但他們找不到有關賀納家族的資料。也許房子不是他們自己的,而是租來的?
「天哪。」我說。「我們得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這裡頭有什麼東西。」
於是,我們便謝謝他們,準備離開市政廳。走到門口時,亨利示意我停下腳步,並把手伸到後面來握住我的手。「沒關係。」他親切的說。「有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
一旁有m.hetubook•com•com兩個穿著實用的橡膠靴、手提購物袋的老婦人看著我們。
「沒用。」他也附和著我。
「不。」他說。他試著把那封信放回封套裡,隨後又示意請我幫忙。我照著他的話去做,但動作很緩慢。他搖搖頭。「就算他們知道什麼,也沒必要讓他們知道的更多。這樣比較好。如果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們掉頭回到辦公室。亨利以法語詢問他們有關入口處那幅畫的資料。那位年輕的鎮長——無論他是誰——還是很樂意協助我們。他說他們那兒有一個抽屜裡放了好幾幅那樣的畫。它們是在鎮上一棟房子整修時被發現的,當時他還沒上任,但他的前任喜歡那一幅,便將它裱了起來。我們要求看一下那些畫。他搜尋了一會兒之後,找到了一個封套,便將它遞給我們。他說他有個電話要打,但是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可以坐在那兒,在秘書的陪同下好好觀察這些畫。
亨利坐在輪椅上,抬頭看著我。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安德魯。我不認為你能發現什麼,但或許你要去了以後才會死心。」聽到他直呼我的名字,我很開心。
我假裝清理畫筆,以便有時間思考,接著便故做從容的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我必定打算再度以「瑪麗.瑞薇耶」的名義參加沙龍展的評選。這對他而言並不是個秘密,因為他看過的畫太多了。但無論瑪麗或我,應該都不至於把畫作看得比自己的名譽重要。他說他對女人作畫一事沒有意見。事實上,今年五月底他前往埃特爾塔時,就曾經看過一個女人在海灘和斷崖上進行戶外寫生,身邊還有一位長輩相陪。那人曾經寫給她一張字條,但她卻可能並未收到。說著,他便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字條,拿起來給我看,但當我伸手要把它接過來時,他卻立刻將它拿走。我馬上看出那是你那天早上寫給我的字條,上面還有一個破掉的封印。我雖從未看過它,但那上面確實是你的筆跡,收信人是我,內容是關於我們,關於那天晚上的事。之後他便將它放回外套裡。
此刻我在畫室懷著無比的痛苦匆忙提筆寫信給你,感覺距你無比的遙遠。想到我倆恐怕從此將天各一方,我不禁心如刀割。請不要再來我的畫室了。如果要來,請你到家裡來。此事我不知該從何說起。今天下午你離去後,我繼續描繪畫中的人物,但進行得並不順利,因此在畫室多待了一會兒。大約五點鐘光線開始變暗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伊思梅拿來了我的頭巾,豈料卻是你也認識的那位吉伯特.湯馬思。他進門後先向我頷首致意,然後便把門關上。我有點訝異,但心想他必定是聽說伊維思給了我一間畫室才前來拜訪。和圖書
他說女人開始進入繪畫這一行是件好事,而我的畫作品質不遜於他所見的任何其他作品。但一個女人在當了母親之後可能會無心作畫,當然更不想鬧出任何醜聞。他說這幅畫精彩絕倫,是用錢也買不到的。但如果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將它完成,他將在畫中的一個角落裡寫上他的名字,讓它獲得應有的榮耀。他說事實上這已經是一幅絕妙的畫作,完美的融合了舊與新、古典與自然,那少女畫得尤其好,年輕貌美得足以吸引所有人。將來我若有任何新作,他也會很樂意比照辦理,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免去任何不快。他如此這般地說個不停,彷彿他只是在評論畫室的設備或我的用色而已。
「我明天九點去接你好嗎?」
「啊。」他在電話那頭思索著。「我猜最糟的情況就是我死在半路上。那你就可以把我的屍體帶回巴黎,埋在奧德旁邊。更何況累死在一個美麗的村莊也不算是最糟的下場。」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但他輕聲的笑著,於是我也笑了。真希望我可以告訴他我這邊的好消息。真可惜瑪麗沒能見到他,這個年紀足以當她的祖父甚或曾祖父的老人;兩人都有著一雙修長纖細的腿和俏皮的幽默感。
「那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去嗎?如果這個主意聽起來不會太瘋狂的話?我會盡量讓你不要太累的。」
既然我們不知道來這裡要做什麼,因此也沒必要趕路。於是,我們便在當地的一家咖啡廳裡悠閒的喝著咖啡。我把亨利的輪椅放在戶外的一張桌子旁邊,並用毯子蓋住他的膝蓋。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時刻。那天天氣頗為涼爽,但在太陽底下感覺卻像春天。咖啡廳右邊那條路旁的高大栗子樹已經開滿了花,粉的白的一大片。逐漸的,我開始掌握到推輪椅的訣竅了——說不定哪天我父親也需要用到它——我們便沿著第一條巷子走下去,看看是不是對的路。我推著輪椅閃過一塊碎掉的鵝卵石,心想父親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的孫子出世。
他說他剛才去家裡拜訪,聽說我在幾步之外的畫室作畫便過來了。他彬彬有禮的表示,他早就想和我談談我的繪畫生涯,又說他的畫廊經營得非常成功,若能搜羅一些新近畫家的作品,生意將會更加興隆,又說他早已對我的畫藝仰慕有加。說完他便將帽子拿在胸前再度鞠躬,又走過來細看我們的畫,並問這幅畫是否由我獨力完成。儘管我當時仍穿著工作服,但他比了一個微妙的手勢,表示他知道我目前的狀況。我無意告訴他我想盡快完成這幅作品,之後便準備待產。我不願讓他或我自己尷尬,也不願提到你幫我作畫之事,於是便一語不發。他審視了畫面之後便說那是一幅傑作,又說我在老師的指點下已經成就斐然。這時我開始感到不太自在,儘管他不可能知道我們在一起工作的事。他問我這幅畫可能會以何種價錢出售。我說在它被沙龍展的評審看過之前,我無意將它賣掉,又說即使在那之後,我也可能會想把它留下來。然後他便笑容可掬的問我,我和孩子的名譽價值多少。和_圖_書
我無法面對他,也說不出話來。如果你當時也在場,可能會殺了他,或者被他所殺。我真希望他死掉,但他並沒死,而且我相信他是認真的。金錢無法讓他改變心意。即使我完成後把畫送給他,他也會讓我們不得安寧。所以我最親愛的,你必須離開。這實在令人痛心之至,因為我們之間的情誼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喜悅,並讓我的畫藝達到新的境界,更何況如今它已是全然純潔的一份友誼。請告訴我該怎麼做,也請你明白無論你做何決定,我的心將與你同在,但請你別讓伊維思受到任何傷害。這是我唯一的請求。至於你我則是罪有應得。請到家裡來一趟,並請帶著我所有的信件,我會加以處置。同時我已經決定完成這幅作品後,將永遠不再為這位人面獸心之徒作畫。即使再畫,頂多也只會再畫一幅,藉以記錄他的惡行。
碧翠絲
我打開封套,將那些素描一張張遞給亨利。其中大都是畫在棕色厚紙上的習作,包括翅膀、樹叢、天鵝的頭和脖子、少女在草地上的身形,以及一隻緊抓著泥土的手的特寫。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摺起來的厚紙。我把那張紙打開後拿給亨利。
馬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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