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文件的編排次序,讀完便不言自明。所有不必要的細節均已刪除,藉以凸顯此中歷史雖然跟後人信以為真的情況相去甚遠,卻是最不加油添醋的事實。所有事件的陳述絕無記憶錯誤之虞,因為每一份保存下來的紀錄,都詳實記錄了當事人在事發當時的親身見聞。
——布蘭姆.史托克,《卓九勒》,一八九七年
一
他把車停進市政廳附近一個停車位,到另一側扶我下了車,很有紳士風度,戴皮手套的手摸來瘦骨嶙峋。「現在去旅館還嫌早。妳要喝杯熱茶嗎?或者我們去那邊那家小館子吃個點心。雨更大了。」他看一眼我的羊毛外套與裙子,遲疑地補了一句。我立刻取出他去年在英國買給我的防水斗篷。從維也納來此,乘了將近一天火車,雖然我們在餐車上吃過午餐,但我又餓了。
我還記得那群白雪皚皚的山峰,它們彷彿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呼吸。現在山的這一邊,只有我們兩個。我遲疑一下,深深吸一口氣。「你能講一個故事給我聽嗎?」故事向來是父親提供給他無母的孩子的一大慰藉;有些取材自他在波士頓度過的快樂童年,有些取材自異國的旅行,有些是他即興的編造。但我最近厭倦了這些故事,它們好像不再像我曾經以為的那麼引人入勝。
不論你是誰,很遺憾地,可以想見你閱讀我不得不寫在這兒的紀錄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這份遺憾有些是為了我自己——因為如果這東西落到你手中,我一定是遇到不測,或許死亡,也可能陷入更可怕的處境。但我的遺憾同樣也是衝著你而來,這位我尚無緣認識的朋友,因為唯有需要如此邪惡的資料的人,才可能會讀到這封信。即使你不是我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你也很快就會步上我的後塵——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很痛心地將我罪惡的經驗傳承給你。我不知道這樣的命運為什麼會落在我的頭上,但我希望終有一天能夠撥雲見日,找出個答案來——或許就是在我寫信給你的時候,也可能在往後的發展之中。
「沒有,親愛的,」他長嘆一聲,嘆聲中彷彿有無比的傷痛。嬌小的金髮女侍替我們注滿杯子後,再度留我們獨處,他卻不知從何開始。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二日
牛津三一學院
「不是,」我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我找到一個東西,想問問你。」
距市場不遠,城裡最大的廣場躺在陰沉的天空下。伊摩納就像它南歐的許多姊妹城市,變色龍般的前塵往事歷和-圖-書
歷可見:維也納式的新藝術建築天空線,文藝復興時期東正教斯拉夫語系信徒興建的紅色大教堂,樸實的中世紀褐色小教堂有英倫三島的風味(聖派崔克曾派傳教士來此宣教,把新教義帶返地中海,回歸原點,走出一個完整的圓,所以這座城市在歐洲最古老的基督教歷史上有一席之位。)。門楣上、尖角窗緣上,鄂圖曼帝國的裝飾元素隨處可見。緊鄰市場有座奧地利式的小教堂,敲響了黃昏彌撒鐘。穿藍色棉布工作服的男男女女,忙完一個社會主義的工作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用雨傘遮蔽著手中的紙包。父親和我穿過一座兩端有銅鑄綠龍守護的美麗老橋,開車進入伊摩納市中心。
他身體前傾,坐著一動也不動,很明顯在發抖。這奇怪的姿勢使我頓時緊張起來。如果真有一個故事,一定跟他以前說給我聽的那些故事都不一樣。他從眉毛底下瞪著我看,我很驚訝看到他那麼專注而悲傷。
「沒想到,開這趟車竟把我累壞了。」父親放下茶杯,指著雨中依稀可見的古堡說:「我們從那個方向來,山的那一邊。山頂上可以看見阿爾卑斯山。」
甚至到現在,我也說不出我為什麼要去拿這些東西。但我在書的正中央看到的圖案和它散發出的歲月氣息,又發現那些紙張都是私人信件,都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我知道我不該看父親或任何人的私人文件,我也很害怕克雷太太突然進來擦拭根本一塵不染的書桌——想必這就是我回頭瞄房門一眼的緣故。但我忍不住就站在書架旁邊,花了兩分鐘,看完了最上面那封信的第一段。
但真正招徠到我們生意的,並不是那家骯髒的小窗裡閃爍著紅藍二色霓虹燈,女侍一律足登深藍色厚底拖鞋,少不得還掛一幅板著臉直視每一個人的狄托同志照片的小吃館。我們在淋成落湯雞的人群中覓路前進,父親忽然發足狂奔。「這裡來!」我跟著他向前跑hetubook.com•com,帽兜晃動,我差點什麼都看不見。他找到了一家新藝術風格茶館的入口,涉水的鸛鳥橫渡有渦卷花紋的大窗戶,銅門鑄著上百朵荷花。沉重的門在我們身後閤攏,雨淡成霧,只剩窗上的蒸汽,隔著那群銀羽白鳥更顯得水意朦朧。「真不可思議,三十年了,這地方竟然撐得下來。」父親邊脫雨衣邊說:「社會主義對它的瑰寶通常不會這麼仁慈。」
「你生氣了嗎?」現在輪到我盯著杯子看了。
我真的很想看。我歪著腦袋,努力伸長脖子,直到隔著濕透的樹梢瞥見古堡——市中心陡峭的小山上,矗立著殘破的褐色塔尖。
但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知道他會討厭我的評語,而且我有事要問他。我得先讓他喝完他的茶,所以我往椅背上一靠,姿勢剛好維持在父親不至於拜託我坐有坐相的尺度邊緣。隔著銀珠飛濺的玻璃窗,我看見潮濕的城市在暮色漸濃中顯得越發陰沉,斜飛的雨絲中,行人腳步匆忙。本來應該坐滿象牙色薄紗長禮服的淑女,蓄八字鬍、穿絲絨領西裝紳士的茶館,卻空無一人。
他不在家時,我往返學校,砰地一聲把書摔在擦得亮晶晶的門廳桌上。克雷太太和父親都不准我晚上出門,除非偶爾跟經過批准的朋友去看一部經過批准的電影,回想起來真的很奇怪,我從沒有蔑視過這些規矩。反正我喜歡獨處;這是我自幼成長的氛圍,我樂在其中。我的成績很好,社交生活卻乏善可陳。同年齡的女孩讓我害怕,尤其外交圈裡那群唇槍舌劍、煙不離手的世故女生——跟她們周旋,我總覺得自己的裙子不是嫌長就是嫌短,甚至該穿完全不同的衣服。我也不懂男孩,雖然我對男人有些模糊的夢想。事實上,我一個人在父親書房裡最快樂,那是個精緻的大房間,位在我們房子的一樓。
「一本書?」他還是很溫和,察看杯子裡是否還有最後一滴茶,沒專心在聽。
一九七二年我十六歲。父親說,這種年紀跟他一起出外交任務還太年輕。他寧願我坐在阿姆斯特丹國際學校的教室裡專心上課;那幾年,阿姆斯特丹是他的根據地,我也把那個城市當家,淡忘了早年在美國生活的情形。現在回想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直到十幾歲還那麼聽話似乎很奇怪,同世代的其他年輕人,都已經在試嗑各種藥物、抗議越南的帝國主義戰爭,但我自幼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就連我成年以後的學術生活,相形之下也像是層出不窮的冒險。最主要因為我自幼失母,父親出於身兼母職的雙重責任感,格外悉心照顧我,對我的保護加倍周密。母親在我嬰兒時期就去世了,那是父親創辦「和平民主發展中心」之前的事。父親絕口不提她,每當我提出問題,他都一言不發,轉身走開;我從很小就知道,這個話題是他內心最大的痛楚。他的因應之策是竭盡所能把我照顧好、替我安排一連串的家庭女教師和管家——他撫養我從不吝惜金錢,雖然我們的日常生活相當樸素。
斯洛維尼亞境內的阿爾卑斯山腳下,秋天來得早。還不到九月,持續好幾天的綿綿細雨就尾隨著豐碩的農作物收穫,忽如其來降臨,把城街村巷裡的樹葉紛紛催落。如今已五十多歲的我,每隔幾年就忍不住要漂泊到那兒,重溫我對斯洛維尼亞鄉村的第一個印象。這是個古老的國家。每年秋季它都變得更成熟一點兒,恆久如此,每次都從相同的三個顏色開始:綠色的風景,兩、三片黃葉飄入灰色的午後。我猜羅馬人——他們在這兒留下了城牆,西部海岸還有雄偉的競技場——也看到同樣的秋色,打同樣的寒噤。父親的車通過現存最古老的朱利安城池的大門時,我心情雀躍萬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旅行者望見欲語還休的歷史迎面走來時的那種興奮。
「在你的書房裡找到的,」我說。「對不起——我到處翻來翻去,找到一些文件和一本書。我沒看——多少。我以為——」
因為我的故事就從這座城市開始,姑且讓我用它的羅馬名字,稱它為伊摩納,讓它跟那些捧著導覽手冊尋訪災難現場的觀光客保持一點距離。伊摩納建在銅器時代遺址上,瀕臨一條現在兩岸都是新藝術風格建築的河流。接下來兩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閒逛走過市政廳、飾有銀質鳶尾花的十七世紀宅邸,和宏偉的市場建築漆成金色的厚實牆壁;從市場裡穿過幾道重重加栓的古老木門,便可沿著河畔的石階,拾級而下,走到水邊。幾個世紀以來,河運載來的貨物就在這兒吊上岸,供應全市所需。一度搭蓋了許多簡陋木屋的河岸,如今被徑圍粗大的梧桐樹——歐洲篠懸木——覆蓋,剝落的樹皮捲曲如髮,落入滾滾激流。
父親在廣場邊緣放慢速度,隔著傾盆大雨向上遙指說:「那兒有座古堡。我知道妳會想看。」
就在這時,罪惡感——還有某種別的心情——使我倉促把信放回信封,但那天和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想著它。父親返家後,我一直想找機會問他有關這封信和那本怪書的事。我等著他有空,可以跟我獨處,但那陣子他總是很忙,我找到的東西又帶著點什麼,使我感到遲疑。終於我要求他下次出差帶我同行。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有所隱瞞,也是我第一次有所堅持。
我親愛而不幸的繼承人:
父親很不情願地的答應了。他跟我的老師和克雷太太討論後,提醒我,當他開會的時候,我得花很多時間做功課。我毫不意外;因為當外交官的小孩本來就注定經常要等待。我收拾好我的藏青色行李箱,帶上了課本和太多雙乾淨的及膝長襪。那天早晨走出家門,我不是去上學,而是與父親一起遠行,我不作聲,但滿懷欣喜的依偎在他身旁,走向火車站。火車載我們前往維也納;父親討厭飛機,他說搭飛機旅行沒有旅行的感覺。我們在那兒住了短短一晚上旅館。另一列火車帶我們穿越阿爾卑斯山,經過家中地圖上每一塊用藍色和白色標示的高峰。在一個灰塵滿天的黃色車站外,父親發動租來的汽車,我摒住呼吸,直到我們進入那座他曾經對我描述過許多遍、我在夢裡都會看見的城市的大門。
父親的書房本來可能是個起坐間,但他只有讀書時才坐下,所以他覺得大書房比大起坐間更有用。很久以來他一直讓我隨意翻閱他的藏書。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會花好幾個小時在桃花心木的大書桌上寫功課,或瀏覽四壁的書架。我後來明白,放在某個最高www•hetubook.com•com
層書架上那些東西,父親若非泰半遺忘,就是——更有可能——以為我永遠爬不到那麼高;一天晚上,我不僅拿下來一本《西藏慾經》的翻譯本,還有一本非常古老的書和一個裝滿泛黃紙張的信封。
「它們看起來——那本書很古老,中間印著一條龍。」
「等我明天開完會再安排。那些尖塔看起來連小鳥停在上面都不安全,不過妳永遠不知道。」
我們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喝檸檬茶,沉甸甸的杯子拿在手中還覺著沸燙,大嚼塗奶油的白麵包夾沙丁魚,甚至還吃了好幾塊蛋糕。「最好別再吃了,」父親說。我剛開始厭煩他一遍一遍吹茶杯、企圖把茶吹涼的德行,也生怕他免不了要說,我們該停止吃東西,停止所有趣味盎然的活動,留下胃納裝晚餐。看著他那身斜紋呢外套配高領毛衣,整潔高雅的裝扮,我覺得他拒絕了人生每一場冒險,把全副精力投入外交。我想,他若能品味一點真實人生,應該會快樂得多;跟他在一起,每件事都好嚴肅。
最後的一位管家是克雷太太,她打理我們位在舊城市中心、俯瞰拉姆運河的那間十七世紀連棟透天厝。每天放學後,克雷太太替我開門,在父親經常性出差期間扮演家長角色。她是英國人,比母親若還在世的年紀更大一些,雞毛撢子耍得好,卻拙於應付青少年;有時隔著餐桌看著她那張太過和善、一口牙齒特別長的臉,我覺得她一定在想著我母親,我因此恨她。父親不在家時,那棟漂亮的房子裡會有回音。沒人教我代數,沒有人稱讚我新買的外套、叫我過去給他一個擁抱,或驚訝地說我怎麼一下子長這麼高。我們的餐廳牆上,掛著一幅歐洲地圖,父親從圖上的某個地點回來時,身上總帶著另一個時空的味道,噴鼻而疲倦。我們到巴黎和羅馬度假,馬不停蹄參觀每一個父親認為我該看的地標,但我卻渴望一見那些曾讓他自我身旁消失的地方,那些我從未到過的陌生而古老的地方。
「跟阿爾卑斯山有關的故事?」
他轉過身,溫和的望著我,灰色眼睛上泛灰的眉毛輕輕揚起。
「十四世紀還是十三世紀?」父親思索道。「我對中世紀廢墟不在行,記不得哪個世紀了。但我們可以查查旅遊指南。」
「可以走上去探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