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是啊,是啊,就好像中間那頭怪獸把周圍其他東西都吃掉了。」這是個輕率的意念,但我說得愈來愈慢。
我瞪大眼睛,他嘆一口氣,好像不願意往下說。「你知道,中歐與東歐,也就是伏拉德.卓九勒的發源地,一直有人研究他,留下豐富的檔案。但他的事業始於殺戮土耳其人,我發現還不曾有人到鄂圖曼世界去找與卓九勒傳奇有關的材料。所以我趁研究希臘古代經濟之便,秘密繞道去了趟伊斯坦堡。對了,所有與希臘有關的材料我都毫無保留地出版了。」
「就是他——或者該說他是其中的一個。在這個最讓人敬而遠之的成員掌權之前,他的家族已經有悠久的歷史。你離開圖書館時有沒有查一下他的資料?有嗎?壞兆頭。我的書以那麼怪異的方式出現時,我也查了那個字,就在當天下午——那個名字,還有外西凡尼亞、瓦拉基亞、喀爾巴阡。立刻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
「拜託你說下去,」我道。
我知道我該回去工作,但我情不自禁讀了書中一篇小冊子的開頭。它條列了卓九勒對自己的同胞和其他國家的人犯下的罪行。書中的描述我記憶猶新,但在此我不轉述——它讓人非常不安。我啪的一聲把那本小書合上,便回到我的卡座。十七世紀盤據我全副注意力直到午夜。我把那本怪書閤攏,留在書桌上,希望原主第二天找到它,就回家睡覺了。
我立刻認出這個字,並聯想到當時我還沒讀過的那本布蘭姆.史托克的小說,我也想起小時候在我家附近電影院度過的那些晚上,貝拉.魯格西伏在某個小明星白|嫩的脖子上作勢欲噬。但這個字的拼法與眾不同,這本書又顯然很古老。更何況我是個學者,對歐洲歷史有濃厚的興趣,瞪著書看了幾秒,我想起在哪兒讀到過:這個名字源自「龍」或「魔鬼」的拉丁文字根,本來是喀爾巴阡山區瓦拉基亞封地的領主伏拉德的敬稱,他有個外號叫「穿心魔」,因為他喜歡用非人所能承受的酷刑,折磨他的臣民與戰俘。當時我研究的是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的貿易,這種題材的書絕無可能混進我的書堆,所以我判斷是某個研究中歐歷史或封建象徵的人,不小心擱在那兒的。
「保羅,我的朋友!我們找個地方去翹起腳來講荷蘭文。」他親熱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們一塊兒走出教室。
他不理會我。「總而言之,我不知道我是嚇著了妳還是讓妳厭倦。或許妳寧可聽一個直接講龍的故事。」
「是啊,卓九勒。盤據喀爾巴阡山的一位封建領主,還有人以為他就是貝拉.魯格西。」
「當然,」羅熙說:「我花了功夫,鑑定了這東西的年代。它是中歐的設計,約一五一二年印製——所以你知道,書中如果有文字,很可能會以活字版印刷。」
我把冰冷的手塞進藏青色外套裡。「我也不知道,」我道:「但是求求你繼續講,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停止。」一時之間,父親的臉顯得很不真實;我從來沒想到他會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心理不平衡?他因為講述這個故事而失去平衡好一會兒嗎?
「所以你知道是誰的嗎?」
「知道。是你的。」
羅熙好像沒辦法把眼光從攤開在面前的圖形挪開。好容易他下定決心把書閤上,攪動著咖啡,卻一口也沒喝。「這是你在哪兒找到的?」
「我企圖查訪它的來歷。」他再次坐下,用瘦小但看起來很務實的手捧住咖啡杯。「恐怕我欠你的不僅是一個故事而已。」他低聲說。「或許我欠你一個道歉—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會明白是為什麼——雖然我絕不會故意把這種東西傳承給我的任何一個學生。不會給大部分的學生,不管怎麼說。」他的微笑很和藹,但我覺得笑容裡帶著憂傷。「你聽說過穿心魔伏拉德?」
「但是你不願意出售。」
然後他沉重的吐出一口氣,我們向前走,談著到了突里斯特要點什麼樣的晚餐。
我瀏覽這本書其餘的部分——看了一整天書下來,所有新來的書都像是朋友,充滿吸引力。令我更意外的是,其餘部分——那麼多精緻古老的象牙色紙張——都完全空白。甚至連書名頁都沒有,當然更沒有印刷地點與年月,沒有地圖、蝴蝶頁或其他插圖。書上沒有大學圖書館登記的痕跡,沒有卡片、蓋章或標籤。
「拿來吧,」他放下精巧的杯子,伸手接過我的書。「裝訂很好,封面可能是一種厚犢皮,書脊上還燙印了圖案。」書脊上有什麼東西讓他通常都很開朗的眉毛皺了起來。
「好啊,這樣最好,」我唇乾舌燥地說。
「不,我是說,我只不過在我的卡座——」他臉上的表情阻止我說下去。他看起來老了十歲,或是窗外透進來的朦朧光線施了魔法。「你說它是我的,什麼意思?」
父親說,妳出生前,我在一所美國大學當教授,這妳是知道的。在那之前,我為了要成為教授苦讀多年。最初我想要讀文學。但後來我發現,我喜歡真實的故事超過想像的故事。所有我讀過的文學故事都使我進入某種歷史的——探險。所以最後我選擇了歷史。妳對歷史也很感興趣,我很高興。
我習慣在羅熙下午授課結束後跟他見面,我喜歡在下課之前悄悄走進講堂,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這學期他教地中海古代史,我聽過幾堂課的結尾,每次都非常精采而富有戲劇性,他把與生俱來的好口才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次我悄悄在後面的一個位子坐下時,正好趕上他討論亞瑟.伊凡斯爵士重新建構克里特島邁諾斯皇宮的過程告一段落,正要下結論。講堂是座光線黝暗的哥德式大禮堂,容納了五百個大學部的學生。室內鴉雀無聲,簡直像座大教堂。沒有人動彈,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台前那個修長的人影身上。
早晨我要去聽課。熬夜工作使我很疲倦,但上完課,我喝了兩杯咖啡,就去繼續我的研究。那本古老的書還躺在原位,書頁翻開到那條盤旋的大龍。睡眠不足加上咖啡的刺|激,看到它讓我怵目驚心,就如同舊式小說裡常見的筆法。我再翻翻這本書,這次更加仔細。中央圖案很明顯是木刻版畫,可能是中世紀的設計,研究古書製作的好範例。我想它可能值不少錢,說不定對某位學者也具有私人價值,因為它顯然不是圖書館的書。
「卓九勒——」他頓了一下。「卓九勒——伏拉德——穿心魔——還活著。」
我總覺得羅熙的辦公室是個有趣的地方,因為它跟一般人想像中瘋狂教授的研究室截然不同:書整齊的砌在書架上,窗邊有個非常先進的小型咖啡機,滿足他的日常需求,書桌上點綴的盆栽植物從不缺水,他的衣著也總是很整齊,斜紋呢長褲搭配潔淨無瑕的襯衫和領帶。他的臉是活潑開朗的英國典型,輪廓分明,眼珠子湛藍;有次他告訴我,他從移民到薩賽克斯的托斯卡尼父親那兒,只遺傳到對美食的愛好。看著羅熙的臉,就會看到一個宛如白金漢宮衛兵換班般井然有序的世界。
書很小,封面是看起來年深月久的天鵝絨,像一本彌撒禱告書或每日事誌,書脊和封面上都沒有書名。它有一個古銅色的扣環,用力一壓就能打開。這本書也是輕易就翻到中間。那兒也有一幅跨頁圖畫,畫的正是我的——我稱之為我的——龍,這兒的畫滿到書頁邊緣,龍爪作勢欲撲,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利齒,同樣有條橫福,以同樣的哥德式字母寫著相同的字。m•hetubook•com•com
我不知道這是否暗示著讚美——羅熙喜歡用功的學生——但我沒多計較,唯恐不必要的評語打斷他的故事。
他在此停頓,帶著可說是憂傷的神情,望向那一片人海,一顆顆頭髮蓬亂、七翹八豎、剪得狗啃似的腦袋,故意穿成落拓不羈的外套,和一張張熱切、年輕的男孩臉孔(別忘了,那時代這種大學的大學部只招收男生,雖然,我親愛的女兒,以妳的背景,大概還是想讀什麼學校都進得去)。五百雙眼睛回望著他。「我把這問題留給你們思考。」羅熙教授微微一笑,忽然轉過身,走出了光圈。
「打開來,」我建議。我無法理解,為何在我等待他重複我看到一本幾乎完全空白的書的經驗時,我的心忽然一陣狂跳。書在他熟練的手裡翻到正中間。他坐在書桌後面,我看不見他看到什麼,但我知道他看到了東西。他臉色忽然變得很凝重——靜止的臉,我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他慢慢翻過其他書頁,向前,向後,就像我一樣,但凝重沒有變成驚訝。「是的,空白的。」他把書攤在桌上。「完全空白。」
「是不是很奇怪?」我手中的咖啡涼了。
「我做研究生的時候在書桌上發現它的。」
「天啊,」父親看一眼手錶忽然道:「妳怎不提醒我?就要七點了。」
我不記得在任何地方見過這本書,所以把它取下來,隨手翻閱一下。封面是用柔軟的褪色皮革裝禎,內頁顯得很古老。一翻就翻到書的正中間,那是一幅跨頁的大型木刻版畫,有條展開雙翼,尾巴長而捲曲的龍,全身箕張,怒氣勃發,揮舞著利爪。龍爪裡抓著一個橫幅,上面只有一個用哥德式字母寫的字:卓九利亞(Drakulya)。
父親揉揉手臂,好像在給自己取暖,我明白他現在真的非常不願意往下講。他臉色陰沉、封閉。「去吃晚餐吧。我們可以先把行李放在突里斯特旅館。」
「所以它是什麼?你想這個較大的版本是同時代同一位印刷家印製的嗎?」
他用手指敲打著窗台。「我已經很多年沒再想這件事,或者該說我盡量不那麼做,雖然我總是有點——感覺它存在,壓在我肩頭。」他對書架上那本書原來的同伴中間出現的空隙比個手勢。「最上面那排書都是我的敗績。都代表我寧可不去想的事。」
今天他陷於沉思,背著手踱來踱去。「請記住,亞瑟.伊凡斯爵士建構邁諾斯國王的克諾索斯宮殿時,部分是以他在那兒的發現為依據,但另一部份則是他憑空想像,亦即他心目中邁諾斯文明應有的模樣。」他凝視著我們上方的穹頂。「記錄很少,大部分材料不可知。他不囿於有限的正確資料,而是發揮想像,創造了完整得令人嘆為觀止——卻也錯誤百出——的宮殿風格。這麼做錯了嗎?」
我喉嚨發乾,一個哈哈硬是梗在那兒出不來。他到底在說什麼?我想或許我低估了老師某種怪誕的幽默感。也許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惡作劇——他恰巧收藏了兩本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古董書,他把其中一本放進我的卡座,算準了我會拿來給他看,我也果真傻里傻氣這麼做了。但在他書和_圖_書桌正常的燈光下,他臉色忽然變得灰白,一天未刮的鬍渣子形成陰影,抽光了他臉上的血色和眼睛裡的幽默感。我湊身向前:「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但以我當時的心境,我並不高興看到它。我不耐煩的把書閤上,專心寫我關於商人公會的論文直到黃昏。離開圖書館時,我把書拿到前面的櫃檯,交給一位館員,他答應會把書放進失物招領箱。
「哦,你以為的沒錯。」羅熙瞇起眼睛看著我。「它確實是私人的東西。」
我心頭不由得一愣。羅熙無所不出版;這是他的生產力,他的才華的表現。他要求學生以他為榜樣,什麼都不浪費。
所有的人都吁了一口氣;學生開始談笑,收拾隨身物品。羅熙通常講完課就去坐在舞台邊上,若干比較狂熱的門徒會急忙上前去問他問題。他會很嚴肅而和善地一一作答,直到最後一個學生離開,然後就輪到我上前跟他打招呼。
那年頭,我因為睡眠不足和勞心過度。常有一股不耐煩和略嫌狂熱的情緒。「你其他的研究呢?不會只有化學分析吧。你說你企圖查訪——」
「可能。」羅熙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他好像在壓抑某種難以出口的情緒。「再來一杯嗎?」
他的思維卻又是另一回事。雖然經過長達四十年嚴格的自我訓鍊,他還是會為殘留的過去而激動不已,尚未解決的疑難仍令他焦慮。他的作品題材形形色|色如百科全書,出版界給他的讚譽遠超過學術界的推崇。他一部接一部寫作不輟,前後兩部作品往往屬於完全不相關的領域。結果各學科的學生都來向他求教,我能獲得他做我的指導教授,是公認的幸運兒。他也是我這輩子最親切、和藹的朋友。「怎麼樣?」他打開咖啡機,示意我坐另一把椅子,問道:「你的大作進度如何?」
我呆瞪著這本書又看了一會兒,把它放在書桌上,便走到一樓的卡片檔案櫃。那兒確實有張標題卡寫著:「伏拉德三世(穿心魔),瓦拉基亞,一四三一~一四七六——參見瓦拉基亞、外西凡尼亞及卓九勒。」我想該先查地圖;我很快發現瓦拉基亞和外西凡尼亞是兩個古老的地區,都在現今羅馬尼亞境內。外西凡尼亞看起來比較多山,西南與瓦拉基亞接界。我在書庫裡找到似乎是整座圖書館唯一與這題目有關的第一手資料:一八九〇年代出版,輯譯多種「卓九勒」研究小冊的一個單薄而古怪的英文本;原始的研究小冊都是一四七〇或一四八〇年代在紐倫堡印製的。紐倫堡一辭令我從心底泛起涼意;才不過幾年前,我曾很關注在那兒舉行的納粹領導人大審判。二次大戰正好在我到達役齡的前一年結束,我以錯過盛會的狂熱研究戰禍的餘波。這份小冊子的封面是一個男人的頭與肩部的木刻版畫,畫面很粗糙,他脖子粗短、深黑的三角眼、又長又翹的八字鬍,頭上戴帽,帽上插一根羽毛。筆觸雖然沒有技巧可言,卻出乎意料的生動。
「我在伊斯坦堡的發現嚴重到不能輕忽。或許我把這則資訊——我可以誠實的這麼稱呼它——保密的決定是個錯誤,但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迷信。我剛好有歷史學家的迷信。我很害怕。」
他沉默了一會兒,轉頭望著窗外。「我想我該直截了當告訴你,我在伊斯坦堡的收藏中發現了何種我後來盡可能不去回憶的東西。畢竟你繼承了一本這種漂亮的書。」他把手沉重地壓在疊在一起的兩本書上。「如果我不把這一切告訴你,你可能會步我的後塵,說不定承擔更大的風險。」他對著桌面露出一個苦笑。「起碼我可以幫你省下不少申請獎助金的時間。」
我還在做研究生的時候,有個春天的晚上,我在學校圖書館的卡座裡,在堆積如山的書籍中間獨坐到深夜。從書本上m.hetubook.com.com抬起頭,我看著書桌上方的書架,忽然發現有人在我自己的教科書中間塞了一本我從未見過的書。這本新來的書,在淺色皮革書脊上印著一條體態優美的小綠龍。
夜色濃重的降臨——寒冷,起霧、潮濕的東歐夜晚,街道上幾乎不見人跡。「帽子戴好,」父親照例說。我們正要踏出腳步,走到雨水沖刷過的梧桐樹下,他忽然停住,把我拉到他張開的手臂後面,做出保護的姿勢,就好像有輛車從我們面前飛駛而過。但附近沒有車,街道在靜靜的雨滴和昏黃的燈光下,很有田園情調。父親機警的左盼右顧,我卻什麼人也沒看見,不過我的視線被帽子擋住了一部份。他站著鈴聽,頭微偏,身體像石柱般靜止。
「它們不可能沒有關係。」雖然有新煮的咖啡提神,他的話卻彷彿空洞的回音。
「沒錯,我喜歡謎題,這你是知道的。所有真正的學者莫不如此。幹這一行最大的報酬就是正視歷史說:『我知道你是誰,你騙不了我。』」
我渾身打了個冷戰。「你的書桌?」
羅熙把杯子放在一旁,雙手合攏。有一會兒功夫,他好像說不下去。「我可以拿這段傳奇開玩笑,反正它已商業化得無藥可救,但我的研究結果卻無法等閒視之。事實上,我覺得不應該將它出版,一方面因為在那則傳奇的陰影下,我覺得這題材不會得到嚴肅的看待。而且還有另一個理由。」
第二天早晨八點,我鑽進卡座,準備繼續寫那一章,書再度出現在我書桌上,書頁翻開,露出唯一的那幅猙獰的插畫。我有點不悅——或許圖書館員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馬上把那玩意兒塞進書架,一整天都不讓自己再看它一眼。傍晚我要跟指導教授見面,我收拾文稿時,取出那本書,跟我要帶走的東西放在一堆。這只是心血來潮;我沒打算留下這本書,但羅熙教授日常以研究歷史謎團自娛,我想他會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以他淵博的歐洲歷史知識,說不定還能鑑定出這本書的來歷。
羅熙搖搖頭。「總而言之,伏拉德在跟土耳其人打仗時戰死,也有可能被他自己的士兵誤殺,葬在斯納格布湖中一座小島上的修道院,該地現在由我們實施社會主義的友邦羅馬尼亞統治。與他相關的記憶都成了傳奇,由迷信的農民代代相傳。十九世紀末,有個心理變態,文章濫情的作家——布蘭姆.史托克——把卓九勒這名字賦予一個他自己發明的怪物,一個吸血鬼。穿心魔伏拉德的殘酷雖然駭人聽聞,但他當然不是吸血鬼。史托克的書裡完全沒提到伏拉德,雖然他筆下的卓九勒曾經談到他的家族與土耳其人作戰的光榮歷史。」羅熙嘆口氣。「史托克收集了一些與吸血鬼有關的民間傳說——也包括外西凡尼亞,雖然他從未到過那裡。事實上,伏拉德.卓九勒統治的是瓦拉基亞,是跟外西凡尼亞接壤的鄰國。二十世紀好萊塢接手,延續神話的生命,使它復活。好了,我的稗官野史就講到這兒為止。」
羅熙一個人站在燈光照耀的舞台上。有時他來回走動,大聲探討一些觀念,好像獨自在書房裡思考。有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定睛看著所有的學生,擺出雄辯的姿勢,彷彿要發表驚人的宣言。他眼裡沒有講桌,不屑用麥克風,也從來不需要筆記,只偶爾放些幻燈片,用一根長棒在巨大的銀幕上指指點點,提出他的論點。有時他太興奮,會張開手臂跑過半個舞台。有個傳奇說,他曾經因為民主之花在希臘綻放而興奮得摔到台下,但他爬起身繼續授課,節奏分毫不亂。我一直沒敢問他,是否真有此事。
「說到喀爾巴阡山。那對歷史學家一直是個神秘的所在。奧卡姆的一個學生曾旅行到那兒——我想是騎驢——將見聞寫成一本有趣的小書,叫做《懼怕的哲學》。當然,卓九勒的故事一再被壓抑,所以往往研究不出什麼名堂。他是瓦拉基亞領主,十五世紀的統治者,鄂圖曼帝國和他自己的臣民都恨他入骨。他確實是中世紀歐洲暴君當中最心狠手辣的一個。據估計,他至少殺了兩萬名他的瓦拉基亞和外西凡尼亞同胞。卓九勒的意思就是卓古爾之子——可以解釋成龍的兒子。他的父親被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西格斯蒙德封為『龍騎士團』的一員——那是一個捍衛帝國,對抗鄂圖曼土耳其人的組織。事實上,有證據顯示卓九勒小時候,他的父親曾談了一筆政治交易,把他交給土耳其人當人質,卓九勒就從旁觀土耳其人施酷刑的手法中,培養出殘酷的品味。」hetubook.com•com
「嗯,我告訴過你,兩天前有人意外把它放在我卡座裡。我想我應該立刻把它交到善本書庫,但我真的以為它是私人物品,所以沒那麼做。」
「你從哪兒——它從哪兒來?一份禮物?」
「我費盡心思都找不到它的原主,圖書館查不出它的來歷。甚至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也沒有看過這種書,還出了一個可觀的價格要買它。」
我慢慢翻閱脆弱的內頁。第一頁沒有標題——沒有,我早就知道了。「多麼奇怪的巧合。」
「我在圖書館的卡座。我的學校也有那種東西。這種傳統可以回溯到十七世紀的修道院,你知道。」
「這是你買來的嗎?」
那趟旅行沒再提到卓九勒。我不久就明白父親恐懼的模式;他只能斷斷續續把這故事講給我聽,吐露時他不求有戲劇效果,只希望能保留點什麼——他的力量?他清明的神智?
我給他報告了過去幾週的進度,關於十七世紀烏特列支與阿姆斯特丹間的貿易情形,我們發生一點小爭執。他把上好的咖啡倒進白瓷杯待客,我們一起舒展四肢,他坐到大書桌後面。室內瀰漫一種照例在這個季節的這種時刻降臨、令人心情舒坦的昏暗,不過隨著春意漸深,它到來的時刻也一天天越發晚了。然後我想起我的古物獻禮。「我帶了一件有趣的東西來給你看,老羅。有人誤把一件相當噁心的東西遺忘在我的卡座上已經兩天了,我想借來給你看看也無妨。」
「反正我們再不走,他們也會趕我們出去。」我看見金髮女侍站在吧檯旁邊;她好像不在乎我們留下或離開。父親掏出皮夾,抽出幾張些背面總是印著露出豪邁笑容的礦工或農夫、褪了色的大型紙鈔,將它們撫平,放在錫盤上。我們繞過鑄鐵的桌椅,走出了覆滿蒸汽的大門。
「這故事裡也有龍,」我說。我也很想相信這故事是他編的。「有兩條龍呢。起碼明天再多講一些好嗎?」
羅熙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桌後方的角落,爬上兩級墊腳凳,取下一本深色封面的小書。他站在那兒把書端詳了一會兒,好像不願意交給我似的。然後才遞過來說:「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而且很古老,但空白不是因為書未完成。只是可怕的空白,為了凸顯中央的裝飾。」
「好吧,也許我們終於替它找到一個伴。你可以把事情拼湊得更完整。這兩本書不可能沒有關係。」
「講這麼長的故事有點晚了。」父親拿起茶杯,又放下。我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
「好啊,」我道。
「它的背面有鹽水侵蝕的痕跡,可能在黑海上航行過。甚至史密松尼博物館也無法告訴我它在旅途中遇到了什麼。你知道,我還真不嫌麻煩,做了化學分析。花了三百元,我得知這東西一度擺在一個有很多岩石灰塵的地方,那可能是一七〇〇年以前的事。我還專程跑到伊斯坦堡企圖查訪它的來歷。但最奇怪的還是我得到這本書的方式。」他伸出一隻手,我很樂於把這本又老、又脆弱的書交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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