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後,我們終於抵達拉古薩,這兒的大街鋪著大理石,被幾百年來的鞋印磨得平潤光滑,映著四周商店與豪宅潑灑出來的燈火閃閃發亮,像一條寬闊運河的水面。我們走入老城的市中心,走到街道瀕臨海港的那頭,全身一鬆,歪倒在咖啡館的椅子上,我轉臉迎風,嗅著浪花氣息以及——在那麼晚的季節有點奇怪——橘子熟透的味道。海與天空都差不多黑了。漁船在海港另一端開闊的水面上舞動;風為我帶來海的聲音、海的氣味以及一種新鮮的溫柔感。「是啊,南方,」父親滿足地說。「如果妳在這兒有條船,夜晚的天空又晴朗得適宜航行。妳可以靠星星定位,從這裡航行到威尼斯、阿爾巴尼亞海岸,或航進愛琴海。」
父親下次去南方出差時帶我同行。他只有一場會議,而且是非正式的會議,幾乎不值得這麼長途跋涉,但他說,他要我去看看那兒的風景。這次我們搭火車到比伊摩納更遠的地方,然後換乘巴士前往目的地。父親有機會都盡可能使用當地的交通工具。現在我旅www.hetubook.com.com行的時候,經常因為想起他而放棄租車,改搭公共汽車。
「你說的那位教授是羅熙教授?」
「是的,」父親警覺的看我一眼,然後又回到他的威士忌上。
「妳到了就會明白——拉古薩不適合開車,」我們抓著巴士司機身後的金屬桿時,他告訴我:「盡量坐前面,比較不容易暈車。」我用力抓緊橫桿,直到手指關節泛白;這個新地區有許多岩山,淺灰色的巨岩矗立如山,穿梭它們中間彷彿騰雲駕霧。有次我們以毫釐之差跟岩石擦身而過,父親喊道:「我的天!」其他乘客卻神態自若。走道對面有個穿黑衣的老婦人坐著打鉤針,她的臉包在隨著巴士晃動而起伏的圍巾裡。「注意看,」父親說:「妳馬上就會看見這條海岸線上絕美的風景。」
上午,我們坐在海浪上方一百碼處,浪花從四面八方撞擊這城市龐大的地基,噴出白色的泡沫。十一月的天空還像夏天那麼明亮。父親戴上太陽眼鏡,看清楚手錶,摺起介紹下方赤瓦建築的小冊和圖書子,讓一群德國觀光客從我們旁邊走過,直到聽不見我們談話的距離外。我眺望著大海,視線越過一個植有樹林的小島,直到模糊的藍色海平線。威尼斯船曾經來自那個方向,帶來戰爭或貿易。它們金紅二色的旗幟在同樣燦爛的晴空下撲騰。我等候父親開口時,有股與學術全然無關的恐懼在心頭翻攪。或許我想像中出現在海平線上的那些船,不盡然是一支多采多姿的遊行隊伍。為什麼要父親開口會如此困難?
回到阿姆斯特丹的家,父親變得異常沉默而忙碌,我不安的等候機會再詢問他有關羅熙教授的事。家中那間用深色原木嵌板裝潢的餐廳裡,克雷太太每晚跟我們一起吃晚餐,她從餐台替我們端食物,但除此之外,她就像自家人一樣上桌跟我們共餐,我憑直覺知道,有她在場,父親不會告訴我更多他的故事。如果我到書房裡找他,他立刻就詢問我一天過得如何,要求看我的功課。我們從伊摩納回來後沒多久,我偷偷檢查過書房裡的架子,書和信都已經從高處消失;hetubook.com.com我不知道他把它們放到哪兒去了。如果輪到克雷太太休假,他會提議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有時他會帶我到運河對岸嘈雜的店鋪去喝咖啡吃點心。可以說他在迴避我,只除了偶爾我坐在他身邊讀書,等待可以發問的空檔時,他會伸手摸摸我的頭髮,臉上流露難以捉摸的悲傷。這種時刻,我實在開不了口要求他講故事。
「哦,如果是中世紀的船,起碼一星期吧,我想。」他對我微笑,暫時放鬆。「馬可波羅在這片海岸出生,威尼斯人經常入侵。事實上,妳可以說,我們坐在世界的大門口。」
「駕帆船到威尼斯要多久?」我攪動茶杯,微風把蒸汽吹向大海。
「我來過好幾次。大概四、五次。第一次是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學生。我的指導教授建議我趁留學的機會,從義大利來拉古薩看看,純為了欣賞這片奇景——我告訴過妳,有年夏天我在翡冷翠學義大利文。」
父親嘆口氣:「好吧。我明天會告訴妳更多他的事,等大白
hetubook.com.com天,我不這麼疲倦,我們抽出時間到城牆上散步的時候。」他用酒杯比著旅館上方灰白色發光的城堞。「那是更好的說故事時間。尤其那個故事。」
他啜飲一口威士忌:「妳對故事很頑固,不是嗎?」
我繼續把臉貼在窗上。幽靈沒再出現,但我沒漏看一眼周遭的奇景:在我們腳下,遠處的拉古薩是一座象牙色的城市,被陽光燒熔的大海,圍繞著城牆拍出浪花,銅牆鐵壁的中世紀城砦裡有比黃昏天空更紅豔的屋頂。這座城市坐落在一片圓形的大半島上,看起來它的城牆對來自海上的暴風雨毫不畏懼,也不怕攻擊,彷彿一個巨人涉水走過亞得里亞海岸。然而從公路的高處下望,它又顯得那麼渺小,像一件手工雕刻品,不成比例的放在山腳下。
我用心看著窗外,心中巴望他不要老是覺得有必要給我那麼多指示,但我還是把岩石堆成的山丘和高居山頂的岩石村落,都盡可能看進眼裡。就在日落前一刻,我的努力有了回報,我看到一個女人站在路旁,可能是在等反方向的巴士。她個子很高,穿著厚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長裙和緊身背心,頭上戴一個極美的髮飾,像用歐干紗做的蝴蝶。她獨自兀立亂石間,灑滿一身斜陽,身旁地上有個籃子。若非我們經過時她把美麗的頭轉過來,我一定以為她是尊雕像。她的臉是個皎白的橢圓,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五官。我給父親描述她時,他說她穿的應該是達爾馬西亞地區的土著服飾。「一頂大帽子,兩側有翼?我看過那樣的照片。妳可以說她是個幽靈——她大概住在很小的村子裡。我想這一帶大多數年輕人都穿牛仔褲了。」
有一小陣沉默,只聽見上方的遮陽篷被不合時宜的暖風吹得噼啪作響。酒吧與餐廳裡隱約傳來觀光客交談、杯盤碰撞和薩克斯風、鋼琴的聲音。更遠處的黑暗港灣裡,有船隻潑水聲。最後父親說道:「我該跟妳多講一些他的事。」他仍然沒在看我,但我彷彿在他的聲音裡聽見一道纖細的裂縫。
「你上次來這兒是什麼時候?」我這才開始相信父親有前半生,他在我出世前已經存在。
頑固的是你,我很想說,但克制自己;我要的是故事,不是爭吵。
「我很想聽,」我謹慎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