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覺得有股惡魔似的力量,我向父親提出質疑。他在書房裡讀書,克雷太太在廚房清理碗盤。我走進書房,關上身後的門,站在他椅子前面。他拿著他最心愛的一本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這代表他有壓力。我站著一言不發,直到他抬起頭。「嗨,」他說,微笑著拿起書籤。「要問代數習題嗎?」他的眼神已經開始焦慮了。
「我要你把故事講完,」我說。
我點點頭,在租來的飛雅特車乘客座上挪個舒服的姿勢。父親對自由的熱愛會傳染,我喜歡每當我們前往一個新地方,他鬆開襯衫領口和領帶的方式。他讓飛雅特平順行駛在北方公路上。「不管怎麼說,我答應馬西莫和裘莉雅帶妳來,已經很多年了。在這麼近的距離經過卻不去拜訪,他們不會原諒的。」他往後靠,伸長雙腿。「他們有點怪——我想該說是特立獨行,但非常親切。妳有膽嗎?」
第二天早晨,我們坐在小鎮最高處陽光普照的廣場上,外套扣得緊緊的,手裡拿著導覽小冊,看著兩個像我一樣應該在上學的男孩。他們在教堂門口踢足球,來回運球,尖聲喊叫,我則耐心在等待。我已經等了一個上午,等到參觀完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無聊導遊說是具有「布魯內勒斯基風格」的幾個陰暗小教堂,以及那個用幾百年來的市立穀倉充當接待室的市民廣場。父親嘆口氣,把手中兩瓶包裝得很漂亮的橘子汁遞給我一瓶。「妳有事要問我,」他有點怏怏不樂的說。
他沉默著,手指輕敲著椅子的扶手。
「我再替你倒一杯,」馬西莫插嘴道。「妳在學校都讀些什麼,可愛的女兒?」
「我想她最喜歡歷史。」父親告訴他們。「她也是好觀光客。」
但他看我的眼神是乞求,而不是責難。我走到他身旁,抱住他低垂的頭。
我花了一分鐘,嘗試對這些字句視若無睹;然後閤上和*圖*書書,又花了幾分鐘設法把它忘記。
但那天我收拾筆記本,穿上大衣回家時,讓我最難以忘懷的不是卓九勒猙獰的形象,或有關穿心刑的描述,而是這些事真的——顯然——曾經發生過。我覺得,只要我專心聆聽,就會聽見那些男孩或同時赴死的「大家族」慘叫。父親很注重我的歷史教育,卻忘了告訴我一件事:歷史上的可怕時刻都是真實的。事隔數十年,我現在懂得這個他始終沒能告訴我的道理。只有歷史本身能讓妳相信這樣的真相。一旦看到真相——真正看到——妳就再也無法掉頭不顧。
「現在輪到你亂講了,」父親心滿意足地說。「我喜歡旅行,如此而已。」
他再次低下頭。「我會講給妳聽的。我能夠的時候就講。但不可能一次講完。」忽然他爆發開來:「一次講完我受不了!對我有耐心!」
我來不及克制就脫口而出。父親不安的隔著蛋糕看著我。
「亂講,帕奧羅,」她的英文有牛津和劍橋的腔調。「你就喜歡信口開河。」
「我說過我有的,」我答道,我寧可跟父親獨處,沒興趣探望陌生人,外人在場會引出我與生俱來的羞澀,但他似乎迫不及待跟老朋友聚首。不管怎麼說,我在飛雅特的震動中昏昏欲睡;搭乘火車使我疲倦。那天早晨有個魔咒降臨我身上,就是遲來得讓醫生擔憂,又使克雷太太笨手笨腳在我行李箱裡塞了一大包棉墊的月經。在火車廁所上第一眼看到變化來臨時,我驚訝的眼淚奪眶而出,好像有人傷害了我;我的棉質內褲上明顯的血跡,看起來就像殺人凶手的指印。我什麼也沒跟父親說。散落著小村莊的河谷與遠山,彷彿從車窗外流逝而過的全景畫,漸遠漸變得模糊。午餐時,我仍然渴睡,我們在一個全是咖啡館與昏暗酒吧的小鎮用餐,門口附近聚集著捲曲身驅或伸著懶腰的街貓。
我害怕聽到答案,但我非問不可。「羅熙教授死了嗎?馬西莫所謂失蹤是這個意思嗎?」父親望著灑滿陽光的廣場對面的咖啡館和肉店。「第一個問題:是。第二個問題:不是。呃,這是和_圖_書個很悲慘的故事。妳真的想聽?」
「好,」我同意,我很喜歡這樣,並希望它安全的貼近父親的房間,最好還能眺望周邊的山谷,欣賞我們好容易爬上來的陡峭山景。
主後一四五六年,卓九勒做了一件可怕而怪異的事。他被任命為瓦拉基亞領主時,把來到他境內學語言的年輕男孩全部燒死,共有四百名。他把一個大家族以穿心刑處決,還把很多自己的人民剥光衣服,活埋到肚臍的部位,然後用武器投射他們。他還把一些人烤熟後剥皮。
「我就想是這麼回事。馬西莫提起那件事真是太冒失了。」
我點點頭。父親很快四下張望一眼。我們坐在一張從一棟精美的老式豪宅延伸出來的石板長凳上,廣場上除了那兩個跑得飛快的男孩四下無人。「好吧,」他終於道。
「我知道的比你以為的多,」我說,其實我曉得那只是孩子氣的激將法;如果他追問,我也不想說出我知道些什麼。
「歷史?」馬西莫替裘莉雅的酒杯注滿暗紅如血的酒,然後輪到他自己。「就像你和我,帕奧羅。我們替你父親取了這個名字,」他轉過頭為我解釋:「因為我受不了那些單調的英文名字。抱歉,就是沒辦法。帕奧羅,我的朋友,你知道我聽說你放棄學術生涯,改行到全世界跑單幫、作說客,我差點沒死掉。原來他喜歡講話超過喜歡讀書啊,我對自己說。這世界損失了一位偉大的學者,那就是妳父親。」他沒有徵詢父親就給我倒了半杯酒,又取來桌上的水瓶,兌了半杯水。我開始喜歡他了。
父親又看我一眼。「我告訴過她幾個當年的故事,」他道,我聽得出潛伏在他聲音裡的警告。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他的話可能是針對馬西莫而不是對我說的,因為馬西莫的下一句話讓我渾身打了個寒戰,好在父親很快把話題轉移到政治,解除了危機。
和_圖_書
但是當我們跟暮色一起盤旋上山,駛向環繞我們四周,宛如壁畫風景的二十個小山城中的一個時,我卻完全清醒了。黃昏的風勢強勁,流雲如飛,地平線上只露出一隙晚霞——父親說,地中海在那個方向,還有直布羅陀海峽和其他我們有一天可能會去的地方。我們上方是個建築在石柱支架上的城鎮,街道幾乎垂直,巷子裡砌著狹窄的石階。父親開著車七彎八拐,直到經過一家光線從門口流洩到潮濕的石板街道上的小餐館。然後他小心翼翼沿著山坡往下開。「應該在這裡,如果我沒記錯。」他在守護神似的黝黑柏樹中間,彎進一條高低不平的小巷。「蒙地佛利諾可別墅,蒙地沛杜托鎮。這個鎮就叫蒙地沛杜托。記得嗎?」
我記得。我們在早餐時察看過地圖,父親用手指繞過他的咖啡杯:「西埃納在這裡。這是重點城市。它屬於托斯卡尼省。我們經過這兒,然後一進入翁布利亞省,就到了蒙地普齊亞諾,這是有名的古城,下一座山就是我們要去的蒙地沛杜托鎮。」這些名字同時進入我腦海,蒙地的意思就是山,我們在山嶺之間向一座大型的娃娃屋前進。彩繪的小山像阿爾卑斯山的孩子,我已經在阿爾卑斯山間旅行過兩次了。
「可憐的羅熙,」馬西莫說。「可悲的好人。真奇怪啊,想到那麼熟悉的一個人怎麼會這樣——噗——就消失了。」
第一頁下端有個腳註。註釋的字體非常小,我差點沒注意到。仔細閱讀,我發現它是「穿心刑」一字的解釋。它聲稱這種刑罰是穿心魔伏拉德從鄂圖曼人那兒學來的。他執行穿心刑的方式是用一根削尖的木棒,從肛|門或性器官向上穿入人體,木棒有時會從口腔或頭頂穿出。
「不對,我只想知道羅熙教授的事,」我把吸管插|進瓶裡。
「所以妳也知道妳父親學術成就的傳奇囉,小姑娘?」馬西莫滿滿塞了一嘴巧克力。
我立刻喜歡上那個滿臉笑容走進來的高大婦人。她頭髮已灰白,但閃亮如銀絲,束在長臉蛋的腦後。她先對我微笑,並沒有彎腰迎合我。她的手跟丈夫一樣溫暖,和-圖-書她也親吻父親兩邊的面頰,搖著頭,說了一串溫和的義大利話。「還有妳。」她用英文對我說:「妳自己一個房間,很好的房間,好嗎?」
「我們需要的是和平與外交的啟迪,不是鑽研沒有別人在乎的小問題,」父親微笑著反駁。裘莉雅在備餐台上點起一盞燈籠,關掉電燈。她把燈籠拿到餐桌上,開始切一個我稍早盡量不瞪著眼一直看的蛋糕。刀鋒下它的表面像黑曜石般閃閃發光。

「啊,」馬西莫搖著腦袋:「你啊,教授先生,你說過要成為他們之中最偉大的。而且你那個基金會也不是頂成功,我聽說。」
因為在父親面前不能自由自在發問,所以我決定自己做點研究的工作,有天放學後,我獨自跑到大學圖書館。我的荷蘭文還過得去,法文和德文都學過好幾年,圖書館裡收藏的英文書為數也不少。圖書館員彬彬有禮,經過幾番羞澀的對話,我就找到了需要的資料:父親提過的那本,在紐倫堡出版,有關卓九勒的小冊子。這個圖書館沒有收藏原始版本——那種版本非常罕見,管理中世紀收藏的年長館員對我解釋,但他在中世紀日耳曼文獻摘錄中,找到原文的英譯。「那是妳想要的嗎,親愛的?」他微笑著問道。他有一張在荷蘭人中間不常看到的,非常白皙而清秀的臉——直視對方的藍色眼睛,頭髮好像永遠不會變白,只是顏色轉淡。我父親的父母住在波士頓,我還是小女孩時他們就去世了,但我想我很願意有一位像他這樣的爺爺。他又補充道:「我叫約翰.賓勒茨。需要幫助隨時可以來找我。」
在將臨的黑暗中,別墅顯得很小,用原石砌成的低矮農舍,一叢叢柏樹和橄欖樹簇擁著它紅色的屋頂,兩根東歪西倒的石柱標示門前的小徑。一樓的窗戶裡燈火通明,我忽然覺得餓了、累了,滿懷一種我必須在主人面前掩飾的年輕人的任性。父親從後車廂取出我們的行李袋,我跟著他沿著小徑走去。「連叫門鈴都還是老樣子,」他滿意的說,拉一下入口處一根短繩,在暮色中撫平一下自己的頭髮。
「羅熙!」
他終於抬頭看www.hetubook•com.com我,神色之間有種無法測度的悲哀,他的臉在閱讀燈的光線裡劃出一道一道深刻的鴻溝。「不對,我沒有。」
他合攏雙手,撐著下巴。「我知道妳知道,」他說。「因為妳有點知道,所以我必須通通告訴妳。」
應門的男人像股旋風衝出來,擁抱我父親,用力拍他的背,咂巴有聲親吻他兩邊的面頰,稍微把身體欠得太低來握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溫暖,他就用那隻手摟著我肩膀,帶我進去。前廳的屋樑很低,擺滿了老家具,他像農場動物似的大吼:「裘莉雅!裘莉雅!快點!貴客到啦!快來啊!」他的英語說得很有力,充滿自信,音節分明,響亮。
「為什麼不繼續講給我聽?」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對他構成威脅。他注視著剛閤上的書。我知道我正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殘酷待他,但這件血淋淋的工作已經展開,我一定要完成。「你有事情瞞著我。」
我說這本書正合需要,dank u(謝謝你),他拍拍我肩膀就悄然走開了。我重看當時我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抄錄的第一段筆記:

「歷史上沒有小問題。」馬西莫對我擠擠眼睛。「更何況連偉大的羅熙都說你是他最優秀的學生,我們其他人要討好他都沾不上邊。」
「我們學校什麼都學,」我拘謹地說。
我驚訝的瞪著他。「那就快講呀,」我氣勢凌人的說。
「也許是那瓶奇揚第酒作祟。瓶子借我看看。」
在石砌的餐廳裡用畢晚餐,大人都靠著椅背嘆氣。父親說:「裘莉雅,妳的烹飪技術一年比一年好。全義大利最棒的廚子。」
托斯卡尼的三月很冷,還會颳大風,但父親認為,經過米蘭長達四天的協商——我一直都知道他對「協商」很執著——應該到那兒的鄉間做趟短期旅行。這次我無需主動要求他帶我同行。我們開車南下赴米蘭途中,有天早晨他提議道:「翡冷翠很棒,尤其是觀光淡季。總有一天我要帶妳去看看。但妳先得多了解一點它的歷史和繪畫,才能真正有所體會。托斯卡尼的鄉村卻很實在。它對眼睛既是一種休息,又是一種刺|激——去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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