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臨時,父親說他比往年更渴望去南方;他要我也去看看那兒的美景。反正我也快放春假了,他在巴黎的會議只耽擱幾天。我學會不催促他,不論是去旅行或講故事;他準備好的時候,下個機會就自然來臨,但永遠、永遠不會是我們在家的時候。我相信那是因為他不想把黑暗的魅影帶進我們的家。
我們停在路旁的農場,採購比任何餐廳所能供應更美味的野餐:盒裝的新鮮草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好像不需要清洗;圓柱形的山羊乳酪重得像啞鈴,外面裹一層粗糙的灰黴,好像在地窖的地板上滾過似的。父親喝深色的紅酒,沒有標籤,一瓶索價不到一個法郎,每餐喝完他都重新塞好木塞,跟一個用餐巾細心包好的小玻璃杯一起攜帶。我們把一方方黑巧克力塞進前一個小鎮買來的、整條剛出爐的麵包,當甜點搶著吃。我開心得肚子痛,父親也遺憾的說,回到正常生活他得重新開始節食。
「我聽得懂,謝謝,」我有禮貌的用法語說。
「你們知道,本地有很多傳奇,有些真的值得一聽,而且都是真的。」經理露出微笑,他的長臉頓時顯得好看多了。「小姐聽得懂嗎?她可能有興趣聽聽。」
下次我晚回家時,確實給克雷太太打了電話。我跟她解釋,我跟同學一起做功課、喝茶。她說沒問題。我掛掉電話,獨自前往大學圖書館,我想,管理阿姆斯特丹中世紀收藏的館員約翰.賓勒茨已經習慣看到我了;至少每次我有新問題去詢問他,他都露出嚴肅的微笑,他經常問起,我的歷史報告進度寫到哪兒了。賓勒茨先生替我在一部十九世紀作品中找到一段我特別感興趣的文字,我花了很多時間把它抄錄下來。現在我位於牛津的書房裡,收藏了一冊那本著作——幾年前我在書店裡再次找到那本書:傑林爵士寫的《中歐史》。這麼些年來,我對這本書有種感情上的依戀,雖然每次翻開書,也不免有種蒼涼之感。我腦海中還常浮現自己稚嫩光潔的手把書中文字抄在學校筆記本上的情景:
「終於有一位年輕的僧人——他是去世的那位大師最鍾愛的學生——他違抗嚇壞了的院長的戒命,深入墓窖,把他的老師掘出來。大家發現,這位大師還活著,但又不是真正活著,你們知道我的意思。一個不死族。他夜晚起來,奪取同道的性命。為了把這個可憐人的靈魂送到他該去的地方,他們從山中的祭壇取來聖水,然後用一根很尖的木棒——」他比了一個很戲劇化的手勢,讓我明白那根木棒有多https://m.hetubook.com•com尖。我專注的看著他,聆聽他古怪的法語,盡我所能在心裡把他的故事拼湊起來。父親已停止為我翻譯,他的叉子落到盤中,發出噹一聲脆響。我抬頭只見他臉色煞白,跟桌布一樣顏色,目瞪口呆看著我們的新朋友。
那天下午我們的車開進勒班恩,我真的喜歡上了它。那是個規模頗大、黃土色的岩石小村,蓋在一座小山頭上。庇里牛斯的崇山峻嶺聳峙在它上方,除了通往下方河谷和農場的一條最寬的馬路,全鎮都籠罩在山的陰影裡。灰塵撲面的小廣場四周,滿身塵埃的梧桐樹被修剪成四方形,不能為步行的鎮民和守著攤位,賣手鉤桌布、瓶裝薫衣草精油的老婦人提供樹蔭。從這兒我們可以望見小鎮上方那座石砌的教堂,成群的燕子飛來飛去,教堂的塔尖漂浮在群山龐大的陰影裡,一道迤邐的黑暗隨著日落,一條街一條街延伸過去。
我們走到位在最下方那個滿天砂塵的廣場,只聽見擴音機音樂開得震天價響;某種地方劇藝正在上演,約摸十個小孩穿著令我聯想到《卡門》的戲服。小女孩扭動身體,甩著長及腳踝的黃色塔夫綢蛋糕裙,小腦袋優雅的在蕾絲面紗下搖晃。小男孩跺著腳,或跪下,或神氣活現的繞著女孩轉圈。每個男孩都穿短短的黑外套和緊身褲,手拿一頂天鵝絨帽。我們聽見樂聲忽遠忽近,伴隨著類似甩鞭子的爆裂聲,走得愈近,聲音愈響。幾個觀光客流連在旁,看舞者跳舞,空曠的噴泉旁排列著折疊椅,父母和祖父母坐在椅子上,每當男孩的跺腳聲或音樂出現高潮,他們就熱烈鼓掌。
「所以,我要給妳講一個故事。我很自豪鎮上的人封我做本鎮的歷史學家。吃吧。我們的修道院建於公元一千年,這妳是知道的。事實上應該是九九九年,因為挑選這地點的僧人準備迎接世界末日,妳知道,他們以為末日會在第一個千禧年降臨。然後他們之中有個人,在睡夢中看見聖馬太從天堂走下來,把一朵白玫瑰放在他們面前的山峰頂端。第二天,他們爬上山,用禱告奉這座山為聖地。很美——妳一定喜歡。但這一則傳說不偉大,這只是修道院創建的開始。
羅熙教授不是說過,史托克的吸血鬼傳說裡有很多資訊都很正確嗎?我沒看過吸血鬼電影——父親不喜歡任何類型的恐怖片——所以小說中提到的習俗我都前所未聞。照史托克的說法,吸血鬼只能在日落到日出這段時間加害人類。吸血鬼長生不死,吸食凡人的血液,並將他們變成像他一樣的不死族。他可以變身成蝙蝠、狼或煙霧;用大蒜花和十字架可以趕走和*圖*書他;如果趁他白晝在棺中沉睡時,用一根木棒釘穿他心臟,或塞滿他一嘴的大蒜,就可以消滅他。用銀子彈打穿他心臟,也能致他於死。
「當然,當然,」父親倉皇的說。「通通拿上來吧,好的。」
「不管怎麼說,這位偉大的學者葬在墓窖裡,不久就有一個詛咒降臨在修道院。幾位僧侶死於一種奇怪的瘟疫。他們一個接一個被發現死在修院的迴廊裡——那迴廊真美,你們看了一定喜歡。這兒有歐洲最美的迴廊。話說回來,死去的僧侶被發現時都像幽靈一樣蒼白,好像血管裡一滴血都沒有。大家都懷疑是中毒。
父親說,我們只住兩晚就要北返,明天我們打算整天都待在修道院。
「好吧,」父親說:「下次妳要晚回家,打個電話讓克雷太太或我知道,就這樣。」
沿著公路,我們穿過法國東南,我記不得走了一天或兩天,來到涼爽的山區。父親說這兒是「東方庇里牛斯山」,他在野餐時打開地圖說:「好多年來,我一直想來此重遊。」我用手指追蹤我們走過的路,發現我們距西班牙出乎意料的近。這一認知——加上「東方」這個美麗的字眼——讓我心情起伏。我們已接近我熟悉的世界的邊緣,我第一次想到,有朝一日我可能走到距它愈來愈遠的地方。父親想看一座特別的修道院,他說:「我想我們今天晚上可以趕到它山腳下的一座小鎮,明天早晨走路上山。」
「是的,我們這兒混合得很厲害,」經理也笑起來說。「我們像一盤沙拉,來自不同文化。我祖父的西班牙文很好——完美——他已經是老頭子了,還去加入他們的內戰。我們愛這兒的每一種語言。我們不要炸彈、不要恐怖份子,不像巴斯克人。我們不是罪犯。」他怒目四望一眼,好像有人反對他似的。
父親嘆口氣,背倚著牆,抬起一隻腳,踩在一根矮石柱上——是拴騾馬的樁子,還是方便人騎上牲口的墊腳石?他大聲詢問,等於是為我解說。不論這根柱子有什麼作用,它對著這片風景數百年,看過不計其數次日落,還有最近這幾年城牆裡那幾條街道和咖啡館用電燈取代燭光的變化。父親享用完一頓豐盛的晚餐,在清新的空氣裡散了個步,顯得輕鬆起來,斜倚在那兒,但我覺得他的放鬆是刻意的。我不敢問,餐廳經理的故事為何引起他那麼奇怪的反應,但這使我理解到,埋藏在父親心裡的故事,遠比他起了頭講給我聽的那些故事更可怕。這一次,他講故事不需要我催促;好像為了逃避某種更恐怖的東西,他寧願講故事。
「好極了。我來講一個。妳不介意吧。請儘管享用小牛肉——趁熱吃才好吃
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時餐廳的門被推開,一對一望即知住在當地的老夫婦,滿面笑容走進來,選了一張桌子。「晚安,晚安,」經理輪流用法文和西班牙文打招呼。我疑惑的看父親一眼,他哈哈大笑。
「大概在半山腰,山替它阻擋各式各樣的入侵者。它建於西元一千年。難以置信——這個小地方是從岩石裡挖出來的,即使最虔誠的進香客,也覺得旅途辛苦。但妳會發現修道院下面的那個小鎮也一樣可愛。那是個古老的溫泉勝地,非常迷人。」父親說話時臉上帶著微笑,但他手卻忙著,三兩下就收好了地圖。我有預感他不久就會告訴我另一則故事;這次說不定不需要我催。
「我們可不可以——」他清清喉嚨,用餐巾擦了好幾下嘴唇。「請上咖啡好嗎?」
在那兒,在那張椅子上,我沉醉在史托克筆下輪番出現的哥德式恐怖與維多利亞式甜美愛情的故事中。我想從這本書獲得什麼,自己也不清楚;根據父親的說法,羅熙教授認為這本書並不能提供真正卓九勒的資訊。我認為書中那位風度翩翩卻邪惡可憎的卓九勒伯爵,即使跟伏拉德.卓九勒沒什麼共通之處,也是個令人難忘的角色。羅熙相信活在歷史軌跡中的卓九勒,在現實世界擁有不死之身。我不知道小說的力量是否能使這麼奇怪的事真正發生。畢竟,羅熙有所發現時,《卓九勒》已出版很多年。另一方面,伏拉德.卓九勒早在史托克出世四百年前,就已經蔚為一股邪惡勢力。這真的讓人很困惑。
我們只停留了幾分鐘,就轉進一條上坡路,這條路從廣場通往小丘上的教堂。父親對快速西沉的太陽視若無睹,但我覺得這一天彷彿猝然死亡,而它的死決定我們腳步的快慢,曠野裡的光線一剎那間通通沉沒,我一點也不意外。途中可見暗藍色的庇里牛斯山在地平線上,清晰無比的輪廓逐漸溶入暗藍的天空。站在教堂腳下遠眺,景觀無比遼闊——不像我至今依然夢見在義大利小鎮看到的風景那麼令人暈眩,卻更加廣大無邊:平原與小山集合成丘陵,丘陵上升為黑色的高峰,隔斷整片遠方世界的視線。我們腳下,小鎮的燈光次第點亮,街巷中有人走動、談笑,牆後的小花園傳來彷彿康乃馨的香味。燕子在教堂鐘塔裡飛進飛出,不斷盤旋,彷彿要用空氣的線條勾勒出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我注意到其中有一隻,喝醉般混在其他燕子之間,不停地橫翻筋斗,彷彿沒有重量,動作卻笨拙而遲緩,我發現牠是唯一的一隻蝙蝠,在逐漸昏暗的光線裡依稀可辨。
和-圖-書
父親接連好幾個星期都沒再離開阿姆斯特丹,這期間我覺得他以一種新的方式在跟蹤我。有天我放去學回家比平常晚,發現克雷太太在跟他通電話。她看到我,立刻叫我去接電話。「妳到哪裡去了?」父親問。他從「和平民主發展中心」的辦公室打電話來。「我打來兩次,克雷太太都說沒看到妳。妳讓她很困擾。」
「但你們還沒有吃沙拉呢,」店主顯得很沮喪。「風味絕佳啊。本店今晚供應巧克力桃子冰淇淋,還有很好的乳酪,還為小姐準備了蛋糕。」
我不想答應,但我說我會打電話。那天晚上,父親提早回家吃晚餐,還大聲朗讀狄更斯的小說《孤星血淚》給我聽。然後他取出我們的老相本,我們一起看照片:巴黎、倫敦、波士頓、我的第一雙溜冰鞋、小學三年級結業式、巴黎、倫敦、羅馬。總是只有我,站在萬神殿或拉歇斯神父墓園門口,因為父親負責拍照,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九點鐘,他檢查過所有門窗,就吩咐我上床就寢。
鎮上有家建於十九世紀的旅館,我們在一樓餐廳裡暢飲冷湯,然後吃了小牛排。我們的餐桌緊鄰著吧檯,餐廳經理一腳踩在吧檯的金屬擱腳架上,信口問起我們旅途的情形。他很客氣,也很友善,從頭到腳穿一身黑,一張窄臉,皮膚曬成很深的橄欖色。他的法語說得斷斷續續,夾雜很多我從來沒聽過的方言,我聽懂的遠不及父親多。父親翻譯給我聽。
真正困擾的是他,我知道,雖然他聲音保持和緩。我說:「我在學校附近一家新開的咖啡館裡讀書。」
「它在很高的地方嗎?」我問。
有關卓九勒的討論到此為止。這一天我做夠了歷史探索,漫步到英國文學書區,我驚喜的發現一冊布蘭姆.史托克的《卓九勒》。事實上,我跑了好幾趟才把它讀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書借出去,但即使能借,我也不想帶它回家,否則我不知道該把書藏起來,或小心放在家人可能視若無睹的地方。我轉而決定坐在圖書館窗前一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閱讀《卓九勒》。如果向窗外眺望,我可以看見我最喜歡的辛格爾運河,岸上有花市,行人在小攤上買鯡魚做的點心。那是個隱密的好位子,一排書架的背面替我擋住室內其他讀者的視線。
這些描述本身都嚇不了我;一切都彷彿太遙遠、太迷信而離奇。但每次讀完一個段落,我小心記下頁碼,把書放回架上時,整個故事總有一點令我念念難忘。這意念尾隨著我,走下圖書館的樓梯,跨過運河上的橋樑,直到家門口。史托克想像出來的卓九勒特別喜歡一種受害者:少女。
「等下給妳解釋,」父親悄聲說。
和_圖_書「啊,當然——我們的修道院,」經理回答父親的問題說:「你知道聖馬太每年夏季吸引八千位訪客?是啊,真的如此。他們都好和氣、安靜,很多外國基督徒徒步上山,真正的古法朝聖儀式。他們早晨都自己鋪床,來去之間我們幾乎沒感覺。當然,還有很多人是為了溫泉而來。你們喜歡溫泉吧,不喜歡嗎?」
伏拉德.卓九勒不僅手段殘酷,膽識更非常人所能及。一四六二年鄂圖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揮軍進攻瓦拉基亞,他竟率騎兵渡過多瑙河,夜襲敵軍陣地。這次偷襲中,卓九勒殺死數千名土耳其士兵,蘇丹僅以身免,但鄂圖曼帝國衛隊最後還是擊退了瓦拉基亞部隊。
我們搭火車到巴黎,然後開車南下去塞文國家公園。早晨我用愈來愈流利的法文完成兩、三篇作文,寄回學校。我還保留了一篇;雖然時隔數十年,如今翻閱少作,還能喚回那年五月無從解讀的法國心情給我的感覺,不叫青草而叫香草的百草氣味馥郁芬芳,好像全法國的植物都可以做成神奇的菜餚,充當沙拉配料,攪拌在乳酪裡。
與他同時的歐洲封建大領主遺留的史料不見得比他少——很多人的事績比他還豐富,當然真正談得上豐功偉業的,畢竟還是少數。與卓九勒有關的資訊之所以不尋常,在於它們綿延不絕——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像其他歷史人物一樣死去,新的傳奇層出不窮。在英國接觸得到的少數資料來源,都直接或間接牽涉到其他資料,駁雜的程度令歷史學家深感好奇。似乎他還在世時,就已經在歐洲惡名昭彰——以歐洲地域之廣大,與英國相較又那麼分崩離析,當年政府之間只能靠驛馬或船互通消息,貴族的殘酷暴行也不算罕見,這可說是了不起的成就。卓九勒的陰影並未因他一四七六年神秘死亡,且以奇怪的方式下葬而銷匿,卻反而更加蓬勃延續,直到遇見西歐啟蒙運動的光芒才遁形。
「所以當修道院和它的小教堂完工剛好滿一個世紀的時候,有位信仰最虔誠,負責帶領年輕人的僧人,才不過中年就神秘去世了。他名叫米迦勒.德庫札。同道都為他深深哀悼,將他葬在地下墓窖裡。妳知道,我們這裡的墓窖最有名,因為它是全歐洲最古老的晚期羅馬式建築。真的!」他用修長的手指輕扣吧檯。「真的!有人說這榮譽應歸沛比良鎮外的聖彼得修道院,但他們是為了搶觀光客生意而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