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懂了,」她冷淡而客氣的說。她站起身,收拾書本,刻意顯得不慌不忙。最後她拿起手提包。她站著的高度跟我想像的一樣高不可攀,肌肉有點發達,肩膀很寬。
「不。」她不屑的丟出這個字。然後,她好像克制不住脫口而出,但語氣中的輕蔑卻使我沒有勇氣接腔:「去伊斯坦堡。」
深感悲痛的巴特羅繆.羅熙敬上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寫於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嗯,我必須說,這不關你事。」她簡單扼要對我說,便轉過身:「不過我正計畫一趟旅行,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成行。」
「妳為什麼要研究卓九勒?」我絕望地問。
一四九〇年時,如果沒記錯,龍騎士團已經瓦解,被鄂圖曼大軍擊潰;伏拉德.卓九勒已去世且入土十四年,根據傳說他葬在斯納格布。所謂龍騎士團的地圖、紀錄、秘密——不論這個含混的句子怎麼解釋——買得很便宜,非常便宜,跟鑲滿珠寶的腰帶或成捆的臭羊毛皮不成比例。或許它們是最後一刻才加到這個商人的採購單上,作為一件玩物或征服者的政治採樣,用來討好或取悦博學的蘇丹,他的父親或祖父曾經對滋擾帝國邊境的野蠻龍騎士團,表示有限度的欽佩。我這位商人是往來巴爾幹的行商,會寫拉丁文,通曉一點斯拉夫語或拉丁方言?他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因為他會寫字,說不定是個精通三、四種語言的猶太商人。不論他是誰,我都要因為他信手記下這幾筆開銷而向他的遺骨致謝。如果他派出運送戰利品的駱駝隊一路平安,順利抵達蘇丹的宮殿,如果——最不可能的期許——這批文件在蘇丹裝滿珠寶、銅器、拜占庭琉璃、異教徒的聖物、波斯詩集、猶太秘法的經典、地圖、天文圖的寶庫裡保存下來——
我挪動一下雙腿;一隻腳已經麻了,教堂圍牆上的石塊忽然覺得刺人,非常不舒服,尤其想到馬上可以躺在床上。我的腳在無數小針刺戳下,蹣跚走回旅館。我心裡洶湧著不滿,比腳底的刺痛更尖銳。父親太快結束他的故事,每次都這樣。
「我知道你要找什麼,先生。是有這樣的清單,專供大學和博物館使用,不過內容並不完整。我們這裡沒有——去總圖書館的櫃檯可以拿到。他們明天早上九點開館。」和_圖_書
「呃,那題目很不尋常,如果妳已經讀到喀爾巴阡山,妳對這題目的興趣一定很濃厚。」自從碩士口試以後,我就沒有說話這麼快過。「我本來打算要借那本書。事實上,兩本都要借。」
我輕易就找到那份裝在盒子裡的檔案,包括有四、五個壓扁的鄂圖曼卷軸,都是校方在十八世紀獲得的捐贈。每個捲軸都寫滿了阿拉伯字。檔案上的英文說明讓我確知,這不是我心目中的藏寶窟。(我立刻參考英文,因為我的阿拉伯文知識極為有限,而且至今也沒什麼進步。一個人能學的語言種類不可能太多,除非放棄一切,專攻語言。)三個捲軸是穆罕默德二世對安納托利亞人民課税的清單。最後一卷列的是從塞拉耶佛和斯科皮熱等城市收到的税,算是比較接近我的目標,如果我把卓九勒盤據的瓦拉基亞當作目標的話,但以那個時代而言,這兩個城市跟他佔有的地區仍有相當可觀的距離。我嘆口氣,把它們收好,考慮我還來得及趕到金狼,享受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就在我整理羊皮紙,放進厚紙板檔案匣時,最後一個捲軸背面卻有一小片字跡吸引了我的視線。
根據教會曆法,今天是聖露西亞節,讓我稍感安慰,她是光明的守護聖人,是維京商人從南義大利帶回故鄉的神祇。當一年之中最短、最冷的日子迫近時,還有什麼比光明與溫暖更能保護我們,幫助我們抵禦存在於內心和外界,永遠揮之不去的黑暗呢?我還活著,熬過又一個無眠之夜。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寢時都會在枕頭底下放一個大蒜花環,或我無神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小小的金十字架,能稍微抒解你的困惑嗎?我當然沒那麼做,但你要假設我採用這些保護的形式也無不可;因為我使用的是知識與心理上的替代品。而後者,已成為我日夜不可或缺的依賴。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長得很清秀,但已有少許歲月的痕跡,眼睛周圍的淡淡紋路和掩飾不住的倦怠,就跟我每天早晨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彷彿,我知道她也一定是個研究生。那張臉優雅而瘦削,彷彿從中世紀的祭壇繪畫裡走出來的,只不過顴骨稍寬,顯得有點憔悴。她的氣色有點蒼白,但只要曬一星期太陽,就會轉為橄欖色。她垂著睫毛看書,堅定hetubook•com•com的嘴唇和開朗的眉宇,因為眼神追逐著書上的字而顯得很機警。她黑得像煤炭的頭髮散落在額前,比當年流行的那種靠大量髮膠固定的髮型顯得更有活力。在這個有無數可能的地方,她讀著的那本書——我再看一眼,再次感到訝異——竟然是《喀爾巴阡山》。壓在她的黑毛衣袖子底下的則是布蘭姆.史托克的《卓九勒》。
我嘗試換一種策略。「妳讀那本書是為了解悶?我是說,自娛?或妳是在做研究?」
「妳知道,我研究的是同一個題目,」我不肯放棄。她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一點,但我指指面前的文件。「不,真的。我正在讀關於——」我看看面前這堆羅熙的資料,忽然啞口無言。她眼皮乜斜露出的輕蔑,使我臉孔發熱。
繼續紀錄我的研究:是的,去年夏天我改變旅行計畫,加入伊斯坦堡這一站;我之所以更改行程,是受一小張羊皮紙的影響。凡是在牛津和倫敦找得到,與我那本神秘空白小書上的卓九利亞有關的一切資料,我都已經看完。我做了一札有關這題材的筆記,心情忐忑的未來讀者啊,你會在我的信裡找到它。你讀下去就會知道,我後來又將這些筆記稍做擴充。希望它不但能指引你,也能保護你。
「卓九勒?」她嘲諷的說。「你拿到的似乎是第一手資料。」她有一種我無法辨識的濃重口音,她的聲音很輕,但那是因為圖書館的緣故,一旦拋開忌憚,就會發揮真正的威力。
「真的嗎?」她說。「為什麼?」
就在這一刻,年輕女子抬起頭,迎上我的目光,我才察覺我正目不轉睛盯著她看,這一定讓她很不悅。事實上,她給我那深深的一眼——雖然她的眼睛深處也有一種奇怪的琥珀色澤,像蜂蜜——充滿了敵意。我不是個招蜂引蝶的男人;事實上我個性有點孤僻。但我還算夠識相,所以會自覺慚愧,連忙試圖解釋。後來我才明白,她的敵意源自經常被人盯著看的漂亮女子的自衛機制。我立即說:「對不起,我沒辦法不注意到妳的書——我是說,妳正在閱讀的那本。」
圖書館挑高的圓頂大廳裡,時間彷彿停頓,雖然各種活動仍在我周圍進行。我從頭到尾讀完了一封信,但它下面還疊著至少四封信。我抬頭張望,高層窗戶外透著深邃的湛藍:暮色已降臨。我必須在薄暮中獨自走回家,我像個受驚嚇的孩m.hetubook.com.com子想著這事。再次我有股衝動,想急忙趕到羅熙的辦公室去用力敲門。他一定會坐在書桌前的昏黃燈光下翻閱手稿。我再次感到迷亂而困惑,像任何痛失至交好友的人,覺得整個狀況與現實脫節,我在心智上無法面對這種事。事實上,我迷惑的程度不亞於害怕,慌亂加深了我的恐懼,這樣的處境中,我分辨不出正常的自我。
我隨著他的手勢望向龐大、黑暗的山影,看見半山腰有一盞小而穩定的光。它附近沒有任何其他光源;沒有任何其他居所。它就像一大塊重重疊疊的黑布上唯一的一點螢火,位置很高,但並不接近山巔——懸掛在小鎮與夜空之間。「是的,我相信修道院就在那裡,」父親又說一遍。「明天我們要真正去登山,山中有路,但很崎嶇。」
那是一個很短的清單,信筆塗鴉,隨手寫在塞拉耶佛和斯科皮熱官方呈奉蘇丹的報告書上。我好奇的閱讀。它似乎是紀錄幾筆開銷——採購物品的名稱列在左方,不知是哪種貨幣的金額數字,工整的寫在右邊。我興趣盎然的讀著:「五頭年幼山獅進貢蘇丹陛下,四十五。」「兩條鑲寶石的金腰帶獻給蘇丹,二百九十。兩百張羊皮獻給蘇丹,八十九。」接下來的最後一項,卻使我捧著那張歲月悠久羊皮紙的手臂,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從龍騎士團取得地圖與軍事記錄,十二。」
但照例,我投入太多功夫為旅行做準備,所以稍微領先預定進度,在最後一次入睡、趕早班火車前,還剩下一點時間。我大可以去金狼酒店點一杯黑啤酒,看看我的好友賀吉斯是否在那兒,不幸我身不由己繞了一點遠路,我先到善本書收藏室逡巡最後一趟,查閱那兒的一個檔案(雖然我不期待挖到什麼寶),在鄂圖曼項目下,我找到一條我認為跟伏拉德.卓九勒生存時代有密切關係的記載,因為我注意到其中列舉的文獻主要採集自十五世紀中期到晚期。
我記得我要搭的那班前往倫敦的火車,十點十四分才開。只要花十分鐘瞄一眼,就知道有哪些可能性。只要找到穆罕默德二世或他繼位者的名字——嗯,反正我本來也不是那麼急著去羅德斯島。
「看啊,」父親從我們待著的地方直指前方,說道:「我相信那就是聖馬太修道院。」
我一邊思索這件和_圖_書事,一邊低頭看著桌上一疊疊整齊的文件。我這樣把它們分類放置,佔用了很大的空間。可能因為如此,沒有人試圖在我對面或這張桌子的任一個位子上坐下。我正遲疑著該不該把所有資料收拾起來,回到家再繼續時,忽然有個年輕女子走過來,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我迴目四顧,看到書目櫃周邊的桌子都坐滿人,堆著別人的書、打字稿、裝目錄卡的抽屜和筆記本。我知道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坐,但我忽然覺得有必要保護羅熙的文件;我生怕它們被陌生人無意瞥見。它們一望即知很瘋狂嗎?或者是我瘋了?
我親愛而不幸的繼承人:
「解悶?」她仍把書攤開,或許只是用所有可能的武器來使我喪膽。
我們沿著沒有月光的街道向前走,我心頭湧起一陣從高處墜落、離開很高的地方而起的悲哀。我們在老鐘塔旁轉彎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把那小小的光點銘刻在記憶裡。它就在那兒,在一棟黑色九重葛覆蓋的房子上方發光。我佇立了一會兒,用心看著它。然後,就那麼一次,那光閃爍了一下。
「我的天,」父親忽然對著群星閃爍的天空說。最後一隻燕子掠過我們上空飛回巢裡,燈火搖曳的小鎮在山谷裡安靜下來。「我們明天還要登山,不能老坐在這兒。進香客必須早早就寢。這一點我很有把握。天一黑就該上床了。」
「呃,」我決定孤注一擲。「我拿到這些信——來自一個很不尋常的歷史資源——其中提到卓九勒。它們談的都是卓九勒。」
赴希臘前夕,我實在很想拋開這種毫無意義的研究,我何苦在一本沒來由出現的來書裡追蹤一個沒來由的符號。我很清楚知道,我這麼做乃是把它當作命運對我的一項挑戰,但我甚至不相信命運,我很可能是基於學術上好大喜功的心態,才往歷史上追溯卓九利亞這個難以捉摸的邪惡字眼,只為了想證明,隨便什麼題材我都有本事追根溯源。事實上,最後那天下午,我把乾淨的襯衫和風塵僕僕的遮陽帽收進行李時,真是天人交戰,幾乎想放棄這整件事。

「那些信寫的是什麼?」她輕聲細語用外國口音問。我遺憾的想到,我應該先自我介紹再開始對話的。但不知什麼緣故,我覺得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重頭來過——不能突然伸手要求跟她相握,告訴她我在哪個系等等。我想到,既然我m.hetubook.com.com從來沒見過她,她一定不是讀歷史系,除非她是別所大學轉來的新生。我該為了保護羅熙而撒謊?我心亂如麻的決定不要這麼做。只要把他的名字從整個方程式剔除就得了。
你會問,如果我的阿拉伯文真的像我剛才承認的那麼蹩腳,怎麼可能一眼就看懂這些字呢?我才思敏捷的讀者,你保持清醒的頭腦,細心閱讀我精心撰寫的紀錄,我為此祝福你。這些潦草的字跡,這份中世紀的備忘錄,是用拉丁文寫的。它下方還有個模糊的年份,將整個內容烙印在我腦海裡:一四九〇。
些許的興趣出現在她眼睛裡,琥珀的光芒獲勝,不怎麼情願的照耀在我身上。她坐在椅上的姿勢稍微軟化一點,帶點男性化的輕鬆,但手並沒有從書本上移開。我有種感覺,這個姿勢我曾經看過幾百遍,這種放鬆張力─開始思考,準備交談的姿勢。我在哪裡看過呢?
「去喀爾巴阡山?」這整個對話忽然讓我亢奮起來。
當然,我暗自揣測,我不可能讀遍那個時期歐洲和亞洲的所有資料;那得花很多年——幾輩子——而且據我想,這麼無頭蒼蠅似的追逐,恐怕連一篇相關的文章也找不到。但我卻沒有前往氣氛歡樂的酒吧——許多倒楣的學者墜入萬劫不復之境,都是源於這樣的錯誤——卻向善本書收藏室走去。
她漠然瞪著我,挑起黑色的眉毛,書仍攤在面前。
我到櫃檯去,圖書館員正在檢視一個抽屜。「請問一下,」我說:「你們有依照國家分類的歷史檔案清單嗎?例如——土耳其境內的檔案?」
「我跟某人做研究,他——碰到一些問題,他在二十多年前寫了這些信。他把信交給我,以為我有可能幫助他脫離目前的——狀況——這牽涉到——他的研究,我是說,他本來在做的研究——」
我正打算整理那些文件,小心保持原來的次序,把它們收到一旁,就像在自助餐廳裡,碰到陌生人滿懷歉意來跟你擠坐一桌的狀況,我虛情假意裝出本來就想離開的姿態,客氣而慢吞吞的開始收拾——我忽然注意到那位年輕女子打開一本書,豎在面前。她已經閱讀到中間部分,筆記本和鋼筆都放在手邊。我吃驚的從書的標題看到她的臉,然後又看到她放在旁邊的另一本書。然後又回去看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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