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醜陋的官員奪走地圖的那一刻起,我的運氣就開始走下坡。我回到房間,發現旅館經理把我的物品都搬到一個又小又骯髒的房間,因為我原來那個房間一角的天花板塌了下來。搬運過程中,我的一部份資料失蹤了,還有一對我非常喜歡的金袖扣也不知去向。
坐船回克里特島一路驚濤駭浪,險象環生。有陣像法屬地中海沿岸著名的焚風般既炎熱又狂暴的風,不停吹襲全島。我原來的房間被別人住去了,我找到的住處陰暗而有濃重的霉味,真是不舒服到極點。我的美國同行已經離開。和善的博物館館長生病了,而且似乎沒有人記得他曾經邀請我參加開掘一處古墓的活動。我盡可能繼續有關克里特島的寫作,但搜遍筆記也沒什麼靈感。我的神經因為當地居民的原始迷信而越發不安,這些迷信我上次來訪都沒有察覺,雖然它們在希臘很普遍,我不可能沒有接觸過。希臘正如很多其他地區,傳統上相信未經妥善下葬,或腐化特別緩慢的屍體都會變成吸血鬼(vrykolakas),意外遭到活埋的人更是不在話下。克里特島酒館裡的老頭子,似乎寧可講他們兩百一十個吸血鬼的故事,而不願為我解釋哪兒可以找到相同的陶瓷碎片,或他們的祖父曾經打撈過哪艘古代沉船,把哪些寶物據為己有。有天傍晚,我讓一個陌生人請了一杯當地特產,取了個怪名字叫做「喪失記憶」的酒,結果次日我難過了一整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親愛而不幸的繼承人: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寫於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我親愛而不幸的繼承人:
敘述這段故事的時候,他的寫作風格遠不及前兩封信那麼緊湊而克制,東拉西扯,還犯了許多小錯誤,好像他打字時的心情很不穩定。雖然我也感到不安(因為我深夜獨自一人在公寓裡讀信,鎖了門,還疑神疑鬼的拉上窗簾),我注意到他解說這些事件使用的語言;跟他兩天前給我講的內容非常貼近。就好像這故事深深齧入他的心靈,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還是可以掏出來,歷歷如繪朗讀給新的聆聽者聽。
回國第一個月,我不僅嘗試壓抑所有與這趟不愉快旅行有關的記憶,也盡可能避免重拾我行李箱裡那本古怪的小書,擯斥任何研究它的興趣。然而隨著信心恢復,我的好奇心又違反我心意的蓬勃起來,有天傍晚,我拿起那本書,著手整理我在英國和伊斯坦堡做的筆記。後果——從那時開始,我真的把它視為後果——來得非常直接、恐怖而悲慘。和_圖_書
事實上,回到英國前一切都不順利,回程途中一路風雨交加,我從來沒有那麼嚴重暈船過。
坐在狹小的新房間裡,我立刻努力憑記憶把有關伏拉德.卓九勒的史料筆記重謄一遍——憑記憶重繪我在檔案裡看到的地圖。然後我儘速離開那地方回希臘去,我在那兒繼續做克里特島的研究,因為我現在有額外的時間可資運用。
當然,我盡可能照常生活,絕口不跟任何人提這些事,並照舊悉心準備下學期的課程。我寫信給我在希臘認識的美國古典學者,暗示我很有興趣赴美任教,即使短期教職也可以,只要他們能幫我找到工作。我即將取得學位,我愈來愈覺得需要重頭開始,我想換個環境對我有益。我也寫完了兩篇從考古與文學證據研究克里特島陶器製作的短篇論文。我盡量發揮與生俱來的自制力,一天天過下去,隨著時間過去,我也鎮定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深感悲痛的巴特羅繆.羅熙敬上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五日
寫於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還剩三封信,我迫不及待開始看下一封。
父親說,於是我聽從他的要求,讀完了每一個字。那封信再次告訴我羅熙在穆罕默德二世的圖書館裡令人毛骨悚然的經歷!他如何在那兒找到一張寫有三種語言,很可能指示穿心魔伏拉德埋骨之地的地圖,那張地圖如何被一個長相陰毒的官員搶走,以及那名官員脖子上兩個浮腫的小傷口。
我必須在此停筆,勇敢的讀者;我實在無法繼續往下寫,暫時辦不到。我求你,不要停止閱讀,要繼續看下去,我明天一定嘗試繼續寫。
我把這些狀況都記錄下來,以防萬一它們對我還有其他方面的影響。最起碼,這可以讓你理解我抵達牛津時的心理狀態:我筋疲力盡,感到絕望害怕。鏡中的我顯得蒼白消瘦。每次我刮鬍子傷到自己(我在緊張笨拙中經常做這種事),都不由得心頭一緊,想起那個土耳其官員脖子上血痕半乾的小傷口,並愈來愈懷疑我的記憶是否清楚。有時某種目標未能完成的感覺,某種怎麼也理不清的企圖,把我糾纏得幾乎要發瘋,我覺得寂寞,心中充滿無以名之的渴望。總之,我的神經處於一種我從未經驗過的狀態。和圖書
我要儘快結束我的故事,你得從中汲取重要訊息,我們兩個才都有機會——唉,最起碼是保存性命,最好還能繼續擁有善良悲憫的人性。身為歷史學家的憾事,就是發現苟且偷生也是一種生存。人類最卑鄙的衝動可以維持好幾個世代,好幾百年,甚至一千年。但我們畢生心血的結晶,卻往往在人生結束時隨我們一起消逝。
不過且往下說吧:從英國赴希臘是我最順利的一趟旅行。克里特島博物館館長親自到碼頭來歡迎我,他邀請我暑假重遊此地,參加一座邁諾斯古墳的開掘工作,兩位我多年來一直想謀面的美國古典學者跟我住同一棟宿舍。他們鼓勵我到他們任教的大學謀一個新出缺的教職——條件跟我的背景完全符合——而且對我的工作不絕口的稱讚。我很容易就接觸到所有我感興趣的收藏,包括一些私人收藏品。每天午後,博物館關閉,全鎮都在午休,我就坐在有藤蔓遮陰的美麗陽台上,補充我的筆記,同時為其他幾種我打算稍後展開的工作找靈感。在那麼單纯、美好的環境裡,追查卓九利亞一字的來歷,就彷彿一個病態的幻想,我考慮把它完全放棄。我隨身帶著那本古老的書,不願跟它分開,但我已經一整個星期沒打開它了。總而言之,我覺得脫離了它的魔法。但就是有種東西——歷史學家對貫徹始終的狂熱,也可說是天生喜歡追根究柢——敦促我堅持原來的計畫,到伊斯坦堡過幾天。現在我必須告訴你,我在那邊的圖書館裡唯一的一場冒險。我敘述的事件當中,有幾樁你可能覺得無法採信,這是其中的第一樁。不過我還是要拜託你看完。www.hetubook.co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