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成年後常有機會體驗時間帶給旅行者的特殊禮物:渴望重遊舊地,費盡心機回到一度邂逅的奇景,再次體驗發現的狂喜。有時我們甚至會尋找某個本身並不特別值得稱道的地方——我們要找到它,只因為我們記得它。如果真的找到,一切當然都不復舊觀。做工粗糙的木門還在原位,但變得小多了;天氣陰霾,沒有陽光普照;時序是春季,不是秋天;我們落了單,當年那三個朋友不在身旁。或情況更糟:當年孤獨一人,如今身邊多了三個朋友。
我們沿著墓窖的台階往下走時,我又看到父親流露那種令人不解的恐懼。我們已經專心看完了迴廊、幾處小禮拜堂、大教堂的本堂和飽經風吹雨打的廚房建築。墓窖是我們自助導覽的最後一站,父親在教堂裡提到,這兒是心理變態狂的最愛。站在張開巨口的樓梯前面,他的步履似乎有點太過謹慎,以致於我們拾級而下,走進這個大岩洞時,他不用抬起手臂,我就決定走在他身後。黑暗的泥土裡騰起一股凜冽的寒氣,直撲我們而來。其他遊客都已參觀完這個景點,走向別處,只剩我們兩人。
父親在我身旁的矮牆上坐下來。他臉上的表情很古怪,還伸手攬住我肩膀,他極少有這種舉動。他輕聲道:「修道院的生活看起來很安詳,事實上很困難,有時候還很邪惡。」我們一起眺望那萬丈深谷,晨光還沒有照進谷中,使它顯得格外深不可測。有什麼東西懸掛在我www•hetubook.com•com們下方的空中,發出反光,父親指向它之前,我就知道那是什麼:一隻掠食鳥悠閒的在山壁上找食物,像一片銅箔懸浮在那兒。
聖馬太與眾不同,因為他的反應裡有種不一樣的警覺,對圍牆和牆裡的步道彷彿不敢正視。他非但沒有照例自言自語:「啊,那扇門上有個特別精緻的山牆;我果然沒記錯」,反而像是在逐一清點他閉著眼就數得出來的景物。我們還沒有爬完那片密植柏樹、幽深而陡峭的山坡,走到正門口,我忽然恍然大悟,他記憶這個地方依賴的不是建築上的細節,而是發生過的事件。
但走到裡面,第一個引起我注意的是滴水的聲音,在這種高而乾燥的地方,非常出乎意料又很悅耳,然而那水聲就像山間小溪般自然。聲音來自修道院的噴泉,從前的修道士都繞著這噴泉渡步沉思:它有個紅色的六角形大理石水盆,平坦的外緣刻有浮雕裝飾,雕著一個跟環繞我們四周一模一樣的小迴廊。大水盆靠六根紅色大理石柱托起(中間還有另一根支柱,我猜泉水就從那兒湧入)。水盆外圍有六個出水口,讓泉水流進下面的水池。它發出的樂聲令人沉醉。我走到迴廊外側,坐在一道矮牆上,這兒下望幾千呎都毫無遮攔,只見纖細一線的白色瀑布映著壁立的蒼翠森林。我們雖高居峰頂,周圍卻環伺著高不可攀的東方庇里牛斯山巨影。遙遠的瀑布無聲墜落和*圖*書,如煙如霧,我身後卻有座活生生的噴泉,錚錚瑽瑽響個不停。
「蓋在比老鷹還高的地方,」父親沉思道。「妳知道,老鷹是個非常古老的基督教象徵,聖約翰的象徵。馬太——聖馬太——是天使,路加是公牛,聖馬可當然就是有翼的獅子。妳在亞得里亞海沿岸到處都看得見那頭獅子,因為他是威尼斯的守護聖人。他手裡拿一本書——如果書是打開的,代表那尊石像或浮雕竣工的時代,威尼斯處於承平時期。如果書閤攏,代表那時期威尼斯有戰爭。我們在拉古薩一處大門上見過他——記得嗎?——那次他的書是閤起來的。現在我們看到老鷹在守護這個地方。這麼說吧,它確實需要守護。」他皺起眉頭,站起身,蹣跚走開。我很驚訝的發現,他對於來到這地方感到後悔,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們到處看看好嗎?」
向外走時,我遲疑了一下。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想詢問父親對聖馬太知道些什麼、又記得些什麼。我有點心慌,但他的背影,裹在黑色麻料西裝裡的寬闊肩膀,表達的意思就像說話一樣明白:「等一等。每件事都有一定的時機。」我很快望一眼老教堂另一頭那座石棺。它的造型很粗糙,在穩定的光線裡毫無動靜。不論裡面藏著什麼,都已經是過去的一部份,再怎麼猜測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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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馬太修道院位於海拔四千呎的高處——不要被高空中盤旋的鷹隼迷惑,這片圍牆裡的風景離海不遠。峰巔的紅屋瓦顯得高處不勝寒,這座修道院好像直接從岩壁裡長出來的,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事實,因為它最早的禮拜堂,是紀元一千年時從岩石裡鑿出來的。修道院入口有晚期羅馬式建築遺風,也受到為奪取這座山峰而鏖戰數世紀的伊斯蘭教影響:方正的石砌大門頂端,有伊斯蘭式的幾何圖案飾邊和兩個面目猙獰,張口咆哮的基督教怪獸浮雕,可能是獅子、熊、蝙蝠或獅鷲獸——帶有任何不可思議血統的異獸。
門裡是窄小的聖馬太教堂和精巧的迴廊,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也種著玫瑰花的圍籬,周邊一圈曲折的紅色大理石柱,看起來是那麼單薄,彷彿一位藝術大力士徒手捏出來的。走進露天庭院,陽光潑灑在石板地上,頭上忽然出現藍色的蒼穹。
而且,我無須猜測也已經知道一些其他的事。午餐時我會在修道院的階梯式露台上聽故事。那露台巧妙的設計在修士宿舍下方,可能距墓窖很遠,但就像這次來訪,它一定會使我更接近埋伏在父親心中的恐懼。為什麼馬西莫冒失的提起之前,他不肯告訴我羅熙失蹤的事?為什麼餐廳經理告訴我們死屍復活的傳奇時,他會張口結舌,臉色蒼白。不論是什麼東西盤據父親的記憶,這地方都使他無法再掩飾,這兒應該是個神聖多於恐怖m.hetubook•com.com的地方,但對他而言卻充滿恐怖,所以他必須挺起肩膀與它對抗。正如羅熙說的,我必須努力收集屬於我自己的線索。我會在聆聽故事之中變得更聰明。
「這就是第一座教堂的岩洞,」父親多此一舉的用鎮定如常的聲音再解釋一遍。「這座修道院的勢力逐漸強大,有能力加蓋其他房舍時,僧侶們就往上方開闊的空間擴張,在老教堂上方建了新教堂。」粗大的柱子上有石雕的燭台,燭光把黑暗分隔成一段段。東側的弧形後堂裡雕出一個十字架;它漂浮在石頭的祭壇或石棺——分辨不出何者——上,彷彿一個陰影。沿著墓穴兩側,還有兩三具石棺,窄小而原始,沒有任何記號。父親深深吸一口氣,張望一下這個位在岩石內部的大洞穴。「建寺的院長和後來幾位院長的長眠之所。我們的參觀到此為止。好了,去吃飯吧。」
年紀幼小的旅行者對這種事所知甚少,但在我親身體會前,我在庇里牛斯山東麓的聖馬太鎮,從父親身上看到它的效應。我知道他多年前到過那兒,我透過他感覺到重複的神秘,那不是一種清晰無誤的閱讀。奇怪的是,這個地方比我們到過的所有其他地方都更使他茫然若失。帶我出遊前,他曾經單獨去過一次伊摩納,也去過好幾次拉古薩;他也曾數度到過馬西莫和裘莉雅的石砌別墅,享用愉快的晚餐,但是在聖馬太,我感覺他真的渴望來這個地方,為某些我挖掘不出的原因,時時刻刻想念著它,私下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溫這兒的回憶。他現在還是不肯告訴我原因,只高聲預言,小徑到了修道院牆腳下會有個轉彎,他還知道哪扇門通往聖堂、迴廊、以及墓窖。這種記憶細節的能力對我並不新鮮;我看過他在知名的大教堂裡找到正確的門戶,在叉路口轉對彎、進入古老的食堂,選對正確的林蔭碎石車道、向正確的警衛室購買門票,甚至還記得他在什麼地方喝過最美味的咖啡。
一個穿褐色長袍的修士站在木門旁,默默分發導覽小冊給觀光客。「我告訴過妳,這個修道院還在運作,」父親用平淡的語氣說。雖然修道院在我們身上投下濃濃的陰影,他還是戴上太陽眼鏡。「為了減少人潮和喧嘩,他們每天只開放幾小時。」走到修士面前,他露出微笑,伸手取了一份小冊,用非常客氣的法文說:「感謝——我們拿一份就好。」就憑這一點,憑著孩子對父母的正確直覺,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上次來這兒,不僅是觀光而已,雖然他對這兒名列觀光指南的史跡文物瞭若指掌。我確信,他曾經在這兒遭遇過一些重大的事。我的第二個印象就像第一個印象般轉瞬即逝,但更加鮮明:他打開導覽小冊,一腳踏進門內,踩上石板地時,表現得太漫不經心,只顧低頭閱讀,忽略了門楣上的怪獸(這通常都會吸引他的視線),我看得出,他對我們即將進入的聖所,仍懷著舊日的情緒。那情緒——有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切入我的直覺——那情緒不是悲痛就是恐懼,或兩者可怕的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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