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一

世界上沒有比萬里無雲,炎熱,涼風徐來的威尼斯更充滿活力的地方了。船隻在潟湖裡款擺輕搖,好像不需要水手就能自行出發探險;建築物精雕細琢的門面在陽光下更顯得光彩奪目;連水波都泛出清新的氣息。整座城市像灌飽海風的船帆,一艘沒有碇泊的船,舞動著,準備漂流到遠方。聖馬可廣場邊緣的海水在快艇的餘波中澎湃有聲,彷彿鐃鈸齊鳴,製造出一種歡快卻粗俗的音樂。若在有北方威尼斯之稱的阿姆斯特丹,遇到這麼愉快的天氣,全城都會洋溢新希望。但在這兒,一天就在裂痕斑斑的完美中結束——比方偏僻角落裡一座長滿雜草的噴泉,本來應該盡情揮灑的水花,變成鐵鏽色的涓涓細流,沿水盆邊緣滴落。聖馬可的馬在閃耀的陽光下畏首畏尾。總督府的柱廊也髒得讓人看不順眼。
「是啊,當然聖蘇菲亞曾經被鄂圖曼帝國佔有,所以它外圍有宣禮塔,裡面有鐫刻伊https://m.hetubook.com•com斯蘭經文的巨大圓匾。在那兒真的可以目睹東方和西方的衝擊。但頂端又有那麼一座兼具基督教和拜占庭兩種元素大圓頂,就像聖馬可一樣。」
父親忽然瞪著我看,但已經太遲了。這下被我知道,他親自去過伊斯坦堡。
我對這種漏洞百出的節慶氣氛嘖有煩言,父親笑了起來。他說:「妳對氣氛很敏感。威尼斯慣常在眾人面前以光鮮亮麗的面目出現,稍微邋遢一下她不會在意,反正全世界的人都湧到這兒來崇拜她。」他對我們四周的露天咖啡座比個手勢——我們僅次於佛羅理安咖啡廳最喜歡的地方——成群滿身和*圖*書大汗的觀光客,帽子和粉彩襯衫在水面吹來的微風中拂動。「等黃昏再看吧,妳不會失望的。舞台布景需要比較柔和的光線。看到它的改變,妳會大吃一驚。」
第二個故事同樣血腥。它敘述穆罕默德二世有次派兩名使者來見卓九勒。大使沒有在他面前脫下頭巾。卓九勒要他們解釋為何如此藐視他,他們答稱這是他們國家的習俗。「那我就幫你們更加堅守你們的習俗吧,」大公道,便把他們的頭巾釘在他們頭上。
「哦,」我說。「我再點一杯飲料好嗎,拜託?」
我再次前往阿姆斯特丹那所圖書館時,發現我不在的時候,賓勒茨先生真的替我找到了一些資料。我放學後直接趕到閱覽室,書包還來不及放下,他就微笑著抬起頭,用流利的英語說:「妳來了,小歷史學家。我有些資料妳可能用得著。」我跟他走到他的辦公桌和-圖-書前,他取出一本書,告訴我說:「這不是一本老書,但裡面有些非常古老的故事。讀起來不見得很愉快,孩子,但是或許對妳寫報告有幫助。」賓勒茨先生替我找了個座位,我感激的看著他穿毛衣的背影走遠。有人信任我,把可怕的東西交給我,讓我很感動。
「跟這兒一模一樣?」我指著廣場對面問。
書名叫做《喀爾巴阡故事集》,是本默默無聞的十九世紀作品,作者是英國民俗採風家羅伯.狄格比,自費出版。狄格比在序裡敘述他浪跡蠻荒未闢的崇山峻嶺和更蠻荒的語言之間的親身經歷,不過也有幾則故事是他參考德國和俄國的資料得來。他的故事充滿蠻荒情調,文字頗為浪漫;多年以後我細讀這本書,發現他的版本比晚近的民俗蒐藏家和翻譯的故事更為引人入勝。書中有兩則與「卓九勒大公」有關的故事,我熱切的閱讀。第一則敘述卓九勒喜歡坐在遭受他穿心酷刑的臣民屍首中間hetubook•com•com,在戶外大吃大喝。有一天,一個僕人公然在卓九勒面前抱怨屍臭味太難聞,大公便令手下把這個僕人也施以穿心刑,免得臭味繼續冒犯這個垂死僕人的鼻子。狄格比敘述的版本略有變化,他說卓九勒大吼大叫,下令取一根相當於其他受刑者所使用三倍長的穿心木柱,對付這個倒楣的僕人。
父親把啤酒一飲而盡,翻著導覽書。「有了,」他忽然宣布。「這兒是聖馬可,妳知道,威尼斯跟拜占庭世界做了好幾個世紀的死對頭,它擁有強大的海權。事實上,威尼斯從拜占庭巧取豪奪很多寶物,包括那些該放在旋轉木馬上的動物。」我從遮陽簷下望向聖馬可大教堂,一群銅馬彷彿拖曳著厚重的穹頂向前奔跑。教堂的主堂在熾烈陽光下似乎瀕臨融化——灼熱得光彩奪目,令人無法逼視,珍寶堆砌的煉獄。父親道:「更何況,聖馬可有部份是模仿伊斯坦堡的聖蘇菲亞大教堂設計的。」
我把這兩則簡短和_圖_書的故事抄在我的筆記本上。賓勒茨先生回來探視我的進度時,我問他有沒有可能讀到卓九勒同時代人留下的紀錄,有沒有這樣的資料。「當然可以,」他嚴肅的點點頭。但那時他已經要下班了,他答應有空就會找找看。或許在那之後——他微笑著搖搖頭——或許下次我該選個比較愉快的題目,好比中世紀建築。我答應他——也微笑著——我會考慮。
「是的,非常類似,但更雄偉。那地方的氣魄令人不敢逼視。會讓妳喘不過氣。」
我啜飲著橘子汁,暫時舒服得不想動;等待愉快的驚喜來臨,完全符合我的生活目標。這是秋季正式來臨前最後一波熱浪。秋天到了,學校課業會加重,如果我運氣好,可以跟著父親四處奔走,但在他忙於協商、妥協、討價還價之際,我必須把握空檔做點功課。今年秋季他又要去東歐,我已經在遊說他帶我同行。
「伊斯坦堡?」我狡猾的說,在玻璃杯裡掏冰塊。「你是說它跟聖蘇菲亞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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