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心情紀錄我們在三一學院的小教堂為他舉行追思禮拜的痛苦細節,男童詩班詠唱讚美詩安慰生者的歌聲,他的老父壓抑的嗚咽聲,我心中對無作用的聖餐儀式的悲憤。賀吉斯葬在多塞特郡的故鄉,我在一個暖和的十一月天獨自去掃墓。墓碑上刻著願他安息,如果讓我挑選,我也會選同樣一句話。讓我安慰的是,教堂墓園極為安靜,牧師談到賀吉斯之死時語氣平和,就像談論任何當地的優秀人物。我在大街上的酒吧,雖然我千方百計暗示再三,也沒有打聽到與英國吸血鬼有關的傳聞。畢竟賀吉斯只遭到一次攻擊,據史托克描寫,要讓一個活人感染不死族的毒素,需要連續好幾次攻擊。我相信他的犧牲只是一個警告——對我。或許也包括你,不幸的讀者,你覺得呢?
賀吉斯在那兒,但他躺在擦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他的頭後仰,身體歪向一側,好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倒。我想到我沒有聽見他喊叫或跌倒的聲音,不禁神經抽緊,湧起一陣噁心。他眼睛大睜,瞪著我身後。在無限漫長的一秒鐘裡,我以為他死了。然後他的頭開始移動,他發出呻|吟。我蹲在他身旁。「賀吉斯!」
我瞪著他,腸胃緊縮。「賀吉斯?」
「躺著別動,」我勸慰他。「別說話。醫生再過幾分鐘就到。盡量放鬆,留口氣。」
正當我坐在那兒,試圖把這些碎片拼湊在一塊兒時,我聽見宿舍走廊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賀吉斯親切、慢條斯理的步伐——我分心想著,該把這些文件收起來,走到門口,倒雪莉酒,打起精神,準備愉怏的交談。我半站起身,收拾紙張,忽然聽見一片寂靜。就像演奏音樂時出了錯,某個休止符多延長了一拍,以任何和弦都做不到的方式,使聽眾停頓在那裡。熟悉、溫暖的腳步停在我房門口,但賀吉斯沒有像往常那樣敲門。那明顯被遺漏的拍子在我心頭迴響。在紙張窸窣聲和雨滴打在望出去已一片漆黑的窗户上方承霤裡的啪噠聲之外,我聽見嗡的一聲——血液衝進我耳鼓的聲音。我扔下書,急忙跑到門口,抽掉插銷,把門拉開。
我已經提到,後來我還是再度拿起那本奇怪的書,像一個上癮難以自拔的人。我這麼做之前曾經告訴自己,我的人生已恢復正常,我在伊斯坦堡的經歷雖然離奇,但並非不可能解釋,應該只是我的腦筋因旅途疲憊把事態誇大了而已。所以我真的又拿起那本書,我想我該完全據實告訴你那一刻發生的事。和圖書
安排他住院的大學醫生告訴我,賀吉斯受傷之後中了風。「受驚引起的。他脖子上的傷口,」他在賀吉斯病房門外說:「看起來是某種鋒利的東西造成的,最可能是鋒利的牙齒,動物的牙齒。你沒養狗吧?」
「不准冒犯,」他從喉嚨裡發出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他的頭歪向一邊,半張臉顯得遲鈍、淤青,但他說話很清楚:「他說要告訴你……」
「他說要告訴你,不准冒犯他。」
那個特別的晚上,賀吉斯要拿兩篇我根據克里特島的研究擠出來的文章初稿還給我。出於我的要求,他替我看過、改過;雖然他對我描述的古代地中海貿易正確與否無法置一詞,但他的文筆猶如天使,就是那種運用文字精確到夠資格在針尖上跳舞的天使,他常指點我如何潤飾文字。我期待半小時友善的批評,然後來一杯雪莉酒,享受知己朋友在爐邊伸長雙腿,互問近況的美好時光。我當然會和盤托出我神經飽受驚嚇,尚未完全痊癒的經過,但我們可能還有無數其他的話題。
父親攪動杯子裡的冰塊,好像為了穩定自己的手不得不找點事做。午後暑熱漸散,轉為沉靜的威尼斯黃昏,觀光客和建築物的陰影長長的拖曳在廣場上。一群鴿子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從石板地上驚飛而起,在上空盤旋一圈,便結伴飛走。我喝了好幾杯冷飲,終於感覺到沁入骨髓的寒意。遠處有人哈哈笑,我聽見海鷗在比鴿子更高的地方長唳。我們坐著沒動,一個穿白襯衫、牛仔褲的年輕人小跑步過來搭訕。他一邊肩膀上掛一個帆布袋,襯衫上沾染著斑斑點點的顏料。「買畫吧,先生?」他對父親微笑道。「你跟小姐是今天我畫裡的明星喲。」
這洶湧翻騰的臭氣,使我憶起從歐陸返鄉途中,所有令人崩潰的恐懼。我集中精神才讓情緒鎮定下來。老書會霉爛,這是事實,我曾經帶著這本書經過風雨,這或許可以解釋臭味的來源。也許我該把它拿回善本書收藏室,請他們教我如何清理或消毒。
賀吉斯的頭又倒下來頂著牆壁,那裝著英國最好頭腦的大好頭顱。我抱住他,手臂起了雞皮疙瘩。「誰?賀吉斯?誰告訴你的?是他傷害你的嗎?你看見他嗎?」
要不是我刻意規避自己對這令人不快的東西的反應,我應該老早把它放下,收回原處。但現在,許多星期以來的第一次,我強迫自己去看中間那幅跨頁插圖,翅膀箕張的龍在橫幅上方咆哮。忽然間,我以驚人精確的新角度,看到某種東西,第一次認出它。我本來不算一個眼光犀利的人,但我的感官忽然變得靈敏,讓我看清整條龍的輪廓,牠張開的翅膀和捲曲的尾巴。我從伊斯坦堡帶回來的筆記,被我丢在抽屜裡不聞不問已久,如今基於好奇心,我急忙去翻閱。我手忙腳亂找到我要的那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有我在圖書館裡描摹的地圖,我找到的第一張地圖的複本。和圖書
兩幅圖中視覺上的雷同太驚人,不可能是巧合。我當初在圖書館怎麼沒看出來,那幾幅地圖上的區域,都有我的龍蓄勢待發、翅膀大張的形狀,就好像牠從上空投影在地圖上似的?我出發旅行前苦思不解的木刻畫,一定蘊藏特殊的意義,一個訊息。它設計的目的就是威脅與恐嚇,為了紀念某種力量。但努力研究不懈的人也可能從中找到線索;它的尾巴指著墳墓,就好像用手指著自己:這是我。我在這裡。誰在那裡,那個中央的位置,在那個惡魔之墓裡?龍用尖利恐怖的爪子高舉著答案:卓九利亞。
「來,」他對我說。「我們得扶他坐起來,把傷口抬高,希望他別處沒受傷。」他小心的上下摸索賀吉斯僵硬的身體,我的朋友沒表示抗議,我們就讓他靠著牆。我用肩膀支撐著他,他沉重的靠著我,眼睛閉著。「我去請醫生,」隆諾話畢就消失在走廊裡。我用一根手指試著賀吉斯的脈搏;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但他的心跳似乎很穩定。我不由得嘗試叫醒他。「怎麼回事,賀吉斯?有人攻擊你嗎?你聽見嗎?賀吉斯?」
「你聽見我嗎?」我啞聲道,因為他還活著大大鬆了一口氣,差點沒哭出來。就在那一刻,他的頭抽搐著轉過來,露出脖子側面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傷口不大,但看起來很深,好像有隻狗跳起來,撕掉他一塊肉,鮮血大量湧出,從領口沿著肩膀流到地面。「救命啊!」我大喊。我猜那條裝著橡木嵌板的走廊,自從幾個世紀前完工以來,還不曾有人使出這麼大力氣打破它的寧靜。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沒有用;這是大多數研究生跟校長共進晚餐的日子。然後走廊另一頭有扇門開了,傑瑞米.佛瑞斯特教授的侍僕小跑步過來,他名叫隆諾.艾格,是個好人,事後他就離開了宿舍。他好像一眼就了解整個狀況,他瞪大眼睛,然後跪下用自己的手帕紮住賀吉斯脖子上的傷口。www.hetubook.com.com
唾沫從他口角流出,他的手在身側抽搐。
這個節骨眼上,我敘述的歷史幾乎已經追上了現實,只剩一點最新發展需要補述。我希望一切到此為止,想到這麼恐怖的事,未來說不定還會發生,我真是無法忍受。
深感悲痛的巴特羅繆.羅熙上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六日
寫於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那是十月一個下雨的黃昏,距今不過兩個月。新學期已開始,用畢晚餐,我愉快的獨坐房裡,消磨了一個小時。我在等我的朋友賀吉斯,他只比我大十歲,已經當了導師,我非常喜歡他。他手腳不夠輕靈活潑,卻是個脾氣極好的人,他犀利敏銳的機智經常被表示歉意的聳肩動作和善良羞澀的笑容掩蓋,我很慶幸他把聰明才智都用於研究十八世紀文學,而不是拿來對付同事。若非他生性羞澀,我相信他若能跟十八世紀文豪阿迪生、史威夫特、頗普等人平起平坐,流連那個時代倫敦的幾家咖啡館,一定會得其所哉。他的朋友不多,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親戚以外的女性,他也從不想涉足牛津鄉下以外的地方,他喜歡在鄉間散步,偶爾憑靠著圍籬看牛群吃草。從他那顆大腦袋、肥厚的手和溫柔的褐色眼睛,就可以看出他溫和的秉性。他給人的印象就像一頭牛,或一隻獾,直到機智的諷刺忽然破空而來。我喜歡聽他談論他的研究,這時他的口氣總是既謙遜又熱烈,他總不忘鼓勵我繼續我自己的研究。他的名字——呃,你在任何圖書館稍做搜尋都找得到,因為他替一般讀者重新發掘了好幾位英國的文學天才。但我姑且就稱呼他賀吉斯吧,這是我發明的化名,讓他在這篇敘述裡保留應有的隱私和尊嚴。
「天啊,」賀吉斯喃喃道。「頗普和頭韻。甜美的仙女。贊成。」
我喉嚨深處有股苦澀的緊張,像嚐到自己的血。我所受的訓練警告我,必須克制,不能輕下結論,但我有種比理性更深的信念。這些地圖沒有一幅像斯納格布,也就是公認穿心魔伏拉德下葬的地方。這當然代表穿心魔——卓九勒——在別的地方安息,某個傳說未曾記錄的地方。但這樣的話,他的墓究竟在何處呢?我忘形的大聲問。為什麼它的地點要保密呢?m.hetubook.com.com
「《秀髮劫》」賀吉斯彬彬有禮說。「毫無疑問。」
「什麼?誰?」
立刻,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有股味道從書頁中冒出來,那不是古老的紙張和脆裂的羊皮該有的淡淡書香。那是一種腐敗的惡臭,令人作嘔的可怕味道,像是肉放久了腐爛的臭味。我從來沒發現它有這種味道,湊上去再聞聞,覺得難以置信,然後把書閤攏。我等了一下又把書打開,再次那種反胃的惡臭從書頁裡湧出來。那本小書在我手中彷彿有生命,然而它有死亡的氣息。
他用毫無好奇之色的眼睛看著我,用懶散、浮腫的手指撫摸脖子上的傷口,說:「就這樣吧,鮑斯威爾。」他表情相當愉快,幾乎是幽默。「否則就滾吧。」幾天後他就去世了,因為那天晚上他又發作了一次中風。療養院報告說他身上沒有外傷。校長來通報我這消息時,我暗中發誓,我會不眠不休為賀吉斯之死復仇,只要我能想出方法。
醫生搖搖頭。「真奇怪。我相信他在到你房間途中遭受某種動物攻擊,驚嚇引起本來就隨時可能發作的中風。他精神已經完全錯亂,雖然他還能說連貫的句子。恐怕那傷口會引起調查,但我猜想我們會發現禍首是某人的惡犬。想想看,他到你的住處會走哪條路線。」
等待的時候,我把爐火撥旺一點,添了一塊木材,擺出兩個杯子,瀏覽一下桌面。我把書房兼做客廳,確保這房間整潔、舒適,與它堅固的十九世紀家具相稱。那天下午,我完成了不少工作,六點鐘吃完送到房裡來的晚餐,然後整理完最後一批文稿。黑夜來得很早,帶來一陣天昏地暗的驟雨。我覺得這是個極具魅力的秋日黃昏,不算很陰沉,所以當我想找本書讀個十分鐘,不經意摸到那本我一直在迴避的書時,心頭也只微微一震,興起微弱的警覺。我把它塞在我書桌上方的書架裡,跟其他比較不構成干擾的物品放在一起。我坐在桌前,碰觸那像麂皮般柔軟的古老封面,深藏內心的快|感油然而生,於是我翻開了書。和_圖_書
「當然沒有。宿舍裡不准。」
他給我看的畫是一幅色彩豐富的水彩。主題是我們坐的這家咖啡館,位在佛羅理安咖啡廳旁邊,明亮而閒適的午後景色。我想畫家一定坐在我後面,距咖啡座很近的地方;一團濃彩,我認出是我的紅草帽,過去一點兒,模糊的褐色和藍色人影是父親。這是一幅悅目的即興之作,呈現出夏日的慵懶,一般觀光客可能很樂意留下來,紀念在亞得里亞海邊度過完美的一天。但我一眼望去,卻見到父親身後有個人影,寬闊的肩膀,黑髮,在遮陽棚與桌布的鮮豔色彩之間,剪出一個鮮明的黑色側影。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張桌子整個下午都空著。
他再次呻|吟,眼皮快速眨動。
「不用,不用,謝謝,」父親不假思索道。廣場和小巷裡到處都是這種自稱藝術系學生的人。這已經是那天第三次有人向我們推銷威尼斯風景了;父親看都沒看那幅畫一眼。年輕人仍帶著微笑,或許至少要聽幾句讚美才願意走開,他把畫舉起來給我看,我同情的點點頭。不一會兒他就蹣跚走開,找尋別的觀光客去了,我卻無法動彈,凝視著他的背影。
你該記得,地圖一共有三幅,按照比例由大而小,顯示同一個不知名的地區,細節一張比一張放大。雖然我毫無藝術訓練,但從我謹慎的臨摹可以看出一個非常明確的輪廓。它怎麼看都像一隻有翅膀的怪獸。有條很長的河向西南流,像龍尾巴一般捲曲起來。我仔細端詳那幅木刻畫,心跳得很奇怪。龍尾巴上有尖刺,像個箭頭,指著——我差點就高聲嘶喊,把幾個星期來擺脫執念的努力忘得一乾二淨——地圖上惡魔之基的位置。
調查沒有滿意的結果,但我也沒有被起訴,因為警察找不到動機,也沒有我傷害賀吉斯的證據。賀吉斯無法作證,他們最後以「自殘」結案,在我看來,這種有損他名譽的論斷,其實是可以避免的。有天我去療養院探望賀吉斯時,低聲要求他回想這些字句:「不准冒犯我。」
我親愛而不幸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