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四

晚上去圖書館感覺很奇怪,尤其當我發現大廳裡照例擠滿了滿面倦容的大學生,中古圖書部卻空盪無人。我悄悄走到賓勒茨先生辦公桌前,發現他正在翻閱一堆新書——沒什麼我會感興趣的,他殷勤的對我微笑說,因為我只喜歡可怕的東西。但他確實留了一本書給我——為什麼我那麼久不來看?我微弱的道歉,他笑道:「我擔心妳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妳聽我的勸告,換了一個比較適合年輕小姐的題目。但妳讓我對這題材發生了興趣,所以我替妳找到這本書。」
父親小心翼翼的坐在醫院病床邊緣,搖著頭。「從今以後我要妳在家裡做功課,」他低聲說。我真希望他沒說這句話;我本來也不會再走進那座圖書館了。「如果妳覺得難過,克雷太太可以陪妳睡同一個房間。妳想來看醫生,我們隨時可以再來。告訴我就是了。」我點點頭,雖然我寧願跟那段關於斯納格布教堂的描述獨處,也不要克雷太太在旁。我思索著要不要把那本書扔進我們的運河——跟警察口中的腳踏車相同下場——但我知道我遲早會想要重新翻開它,在明亮的白晝閱讀它。我這麼做可能不僅是為自己,也為了像祖父般慈祥的賓勒茨先生,目前他正躺在市內某處的停屍間。
挖到寶了,我當下想道,不過現在我知道那只是相當基本的資料,與十五世紀拜占庭歷史有關——邁可.杜卡斯所著《土耳其拜占庭史》的翻譯本。杜卡斯對伏拉德.卓九勒與穆罕默德二世的戰爭娓娓道來,我就在那張桌子上,第一次讀到穆罕默德一四六二年入侵瓦拉基亞,長驅直入卓九勒拋棄的首都塔戈維斯特時,hetubook•com.com親眼目睹景象的著名描寫。杜卡斯說,在城外迎接穆罕默德的是「成千上萬根木柱,像掛水果一般掛著死屍。」這座死亡花園的中央,是卓九勒安排的重頭戲:穆罕默德的愛將哈姆薩,跟其他人一樣木柱穿心,身上「披著他那件薄薄的紫衫」。
我們在投宿的旅館陽台上吃早餐,置身清新空氣中的感覺那麼美好,父親跟其他穿黑西裝的男人到會議廳去時,我留連在那兒,老大不情願的取出課本,三不五時便掉頭眺望幾百碼外那片碧藍的海水。我正在啜飲第二杯帶著苦味,靠一塊方糖,外加成堆的新鮮麵包才能下嚥的歐陸巧克力。照在老房子上的陽光,在乾爽的地中海氣候裡,予人永恆的感覺,永遠清澈的光,好像從來沒有暴風雨敢接近這些海灣。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幾艘老式帆船,在美麗的大海邊緣浮漾,有群顯然是一家人的小小孩,跟著母親,拿著水桶,穿著(在我看來)奇形怪狀的法國式泳裝,走到旅館下方的沙灘上。海灣在我們右側呈一個大弧度,突起幾座鋸齒狀的山峰。一座山頂上有個荒廢的城堡,顏色跟岩石雷同,枯草與橄欖樹徒勞無功的往它身上攀爬。清晨天空扣人心弦的蔚藍,一路延伸到它後方。
我感激的接過那本書,賓勒茨先生說他要去工作室,他會儘快回來看我是否需要協助。他曾經帶我去過一次工作室,一個有窗的小房間,在閱覽室後方,圖書館員在那兒修補珍貴的老書或為新書貼標籤。他離開後,閱覽室顯得前所未有的安靜,https://m.hetubook.com.com但我熱切的翻開他給我的書。
我忽然心頭湧起一種不能隸屬這個地方的痛楚,我妒忌那群心滿意足得讓人無法忍受,有母親陪伴的孩童。我沒有母親,也不能過正常生活。我甚至抓不住「正常生活」的真正意義,但就在我翻開生物學課本,找尋第三章的開端時,我隱約想著,那大概就是住在固定的地方,有母親和父親,每天晚上共進晚餐,有個家,旅行意味著偶爾到海濱度假,不是永無止境游牧民族般的生活。我怒目瞪著那些拿著小鏟子鑽進沙堆的孩子,確信這些小生物也永遠無須面對來自歷史陰暗面的威脅。
然而,低頭看著他們光滑的小腦袋,我知道他們確實也受到威脅;只不過他們不自知而已。我們都很脆弱。我顫抖一下,瞥一眼手錶。再過四小時,父親和我就要在這個陽台上吃午餐。然後我再讀一點書,五點鐘過後,我們會一起到點綴著近處地平線的那座廢棄古堡附近散步——父親說,從那兒可以看到海灣另一頭的柯里歐爾,海水沖刷的小教堂。一天下來,我學了更多代數,幾個德文動詞,讀完一章玫瑰戰爭的歷史,然後——是什麼?在那片乾燥的峭壁上,我會聽父親講下一段故事。他不大願意說,低頭望著地上的沙礫,或用手指敲打幾個世紀前開採出來的石塊,迷失在自己的恐懼當中。只有靠我來繼續研究它,把碎片拼湊完整。下面有個孩子尖聲叫喊,我一驚,打翻了可可。
幾個星期後,父親說他覺得出外旅行可能對我的神經有益,我知道他真正hetubook•com•com的意思是不想把我留在家中,帶我同行他比較放心。他解釋說,法國人希望在那年冬季展開跟東歐談判前,能先跟他基金會的代表磋商,我們要去跟他們做最後一次晤面。這也是地中海沿岸最值得一遊的時光,成群結隊的觀光客已經離開,但景色還沒有變得荒涼。我們仔細研究地圖,很高興的發現法國人捨棄了他們通常會選擇的巴黎,挑中西班牙邊界附近一處隱密的度假村——靠近精緻美麗的柯里歐爾,父親竊喜道,還有其他類似的好所在。我提醒他,往內陸再走一小段路,就是勒班恩和東方庇里牛斯山的聖馬太,但一聽這話,父親臉上就起了陰霾,他轉而沿海岸尋找別的有趣的地名。
等得不耐煩,我想不如自己去找他,就在這時,我聽見閱覽室後方傳來異動。那砰的一聲與其說是實際的聲音,倒不如說是地板傳來的震動,像是一隻小鳥全速撞上擦得亮晶晶的窗戶。我直覺的一驚,向那不論何種震動傳來的方向望去,我身不由主就奔往閱覽室後方的工作室。隔著門上的小窗,我看不見賓勒茨先生,這讓我暫時安心一點,但我打開木門,卻看見地板上有條腿,穿著灰色的長褲,連接到一具扭曲的身體,藍色毛衣歪歪扭扭套在被猛力扭轉的軀幹上,淺灰色的頭髮染滿鮮血,臉——天可憐見,有一半被擋住——被砸爛了,小部分血肉沾在書桌角落。有本書顯然剛從賓勒茨先生手中掉落;它躺在地板上,就像他一樣。牆壁上,書桌正上方有一大片血跡,中間有個大而完美的手印,就像小孩的手指畫。我竭盡力量不讓自己出聲,所以當尖叫迸裂出來時,好像是別和*圖*書人的聲音。
我在醫院住了兩晚——出於父親的堅持,照顧我的醫生是一位老朋友。警察第三次來詢問我時,父親態度溫和,表情凝重,有時坐在床畔,有時叉著手臂站在窗口。我沒有看到任何人走進閱覽室。我一直安靜的坐在桌前閱讀。我聽見有東西倒地的聲音。我跟那位圖書館員沒有私交,但我很喜歡他。警察向父親保證我沒有嫌疑;只不過我是最可能算得上證人的人。但我沒有目睹任何事,沒有人走進閱覽室——這一點我很確定!賓勒茨先生也沒有喊叫。他身體上沒有任何傷口;只不過有人抓住這個可憐人的腦袋去撞桌角。這需要非凡的力量。
我沒有告訴他,在我尖叫、圖書館陷入混亂之際,我直覺的把賓勒茨先生臨死時手拿著的那本書,塞進我的書包。警察進入閱覽室時,當然搜索過我的書包,但他們對那本書不置一詞——他們怎麼會注意到它呢?書上沒有血跡。那是一本十九世紀出版的法文書,介紹羅馬尼亞的教堂,它落在地上,攤開的那頁正好是斯納格布湖教堂,由瓦拉基亞的伏拉德三世斥鉅資興建。根據教堂後堂凸室平面圖下方的簡短說明,傳統認為他的墓就在這座教堂裡,位於祭壇前方。但作者指出,斯納格布一帶的居民另有一套說法。什麼樣的說法?我很好奇,但沒有其他關於這座教堂的資料。後堂的平面圖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之處。
有段時間我一直沒去大學圖書館,一部份因為在那兒做研究,總讓我有種古怪而緊張不安的感覺,另一方面因為我覺得,我一放學就不見人影,已讓克雷太太啟了疑竇。我還是遵守承諾,每次都打電話通知她。但根據她在電話上和*圖*書愈來愈遲疑的口吻,我可以想見她曾侷促不安地跟父親討論此事。在我看來,她對人類劣根性的了解有限,猜也猜不出什麼名堂,但是父親可能另有一套令人尷尬的揣測——大麻?男朋友?有時他望著我的眼神那麼焦慮,我真的不想再添他的煩惱。
警察離開後,父親再次在床畔坐下,第一次問我到圖書館去做什麼。我解釋說我在做功課,我喜歡放學後到那兒做功課,因為閱覽室很安靜、很舒服。我很害怕他接著就要問我,為什麼挑上中世紀收藏室,但他沉默下來,我鬆了一口氣。
警察搖搖頭,感到很困惑。牆壁上的手印不是圖書館員造成的;他手上一滴血也沒有。而且手印不但跟他的手不符,指紋也很奇怪,有不尋常的磨損的痕跡。應該很容易比對——警察在父親面前講了很多話——問題是檔案裡沒有這種指紋。這案子不好處理。阿姆斯特丹已經跟他小時候熟悉的面貌大不相同——現在有人把腳踏車仍進運河,還有去年發生在那個妓|女身上的恐怖案子——父親用眼色阻止他往下說。
但畢竟誘惑還是太大,我決定擱置心中的不安,重返圖書館。這次我假裝約班上一個很無趣的女孩去看電影——我知道管理中古圖書的賓勒茨星期三上晚班,而且當天父親有個會議——克雷太太還來不及說什麼,我就披上新大衣出門了。
我想起穆罕默德蘇丹的檔案,就是羅熙到伊斯坦堡去探索的那個。瓦拉基亞大公是蘇丹的眼中釘、肉中刺——這無庸置疑。我想多讀一點跟穆罕默德有關的資料一定很有用;或許關於他的資料可以說明他跟卓九勒的關係。我不知道從何著手,但賓勒茨先生答應儘快回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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