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五

父親坐在那座古老的法國古堡上眺望大海,就像他隔著聖馬太的深谷注視老魔遨翔盤旋。「我們回旅館去吧,」他終於道。「白晝已經變短了,妳注意到了嗎。我可不想日落以後在這兒被堵到。」
接下來三份文件都是地圖,正如羅熙所說,每幅地圖都是手繪,看起來也都不比那些信件古老。當然:這就是他在伊斯坦堡圖書館檔案室看到的那幾幅地圖,他在那場恐怖的奇遇後,憑記憶製作的副本。第一幅地圖上,我看到大片山巒,用許多倒V形的記號表示。山嶺形成兩個從東到西的半月形,橫跨整頁,在西側仍有密集的山峰。地圖北側有條寬闊的河灣彎流過。看不見任何城市,不過西側山裡有三、四個小小的X記號,可能代表城鎮。這幅地圖上沒有地名,但羅熙——筆跡跟最後一封信相同——在邊緣上寫道:「不信且以非信徒身份死去的人,真主、天使與眾人的詛咒降臨他們身上。(古蘭經)」另外還有幾個類似的段落。我不知道這張圖上的河,是否就是他認為他書上的龍尾象徵的那條河。不過不對;他指的是比例最大的那幅地圖,圖一定在這兒。我詛咒害我無法目睹原始地圖的種種因素——每一件事;儘管羅熙的記憶力過人、字跡工整,但原始文件和複製本之間難免有遺漏和舛誤。
父親說,我讀完羅熙的最後一封信,心頭泛起一種新的悲傷,好像他第二度失蹤。但現在我確信,他的失蹤跟警方假設的什麼搭巴士去哈特福,或某個遠在佛羅里達州(或倫敦)的親戚生病等等,都沒有關係。我拋開雜念,專心閱讀他留下的其餘文件。先閱讀,充分吸收。然後做一份編年表,開始——慢慢來——找尋結論。我不知道羅熙在訓練我的時候,是否已預感到此舉可能保障他求生的機會。這就像一場高難度的期末考——我真誠的希望這不會是我們兩人的末日。雖然我告訴自己,讀完所有資料前,我不做任何計畫,但我已大致有個概念,知道自己可能必須採取何種行動。於是,我再次拆開那個褪色的包裹。
然後我再次坐在書桌前,整理羅熙的文件,將它們整齊放回原來的信封。我把我那本神秘的龍書放在最上面,小心不讓它翻開。我在這堆東西上面,又放了一本赫曼的經典之作《阿姆斯特丹的黃金時代》,這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我打開我的論文筆記,攤在書桌正中央,又把一份介紹烏特https://www•hetubook.com.com列支商會的小冊子放在面前,這是從圖書館影印來的,我還沒有瀏覽。我把手錶放在手邊,看到指針指著十一點三刻,讓我興起一陣迷信的戰慄。明天,我告訴自己,我要去圖書館蒐集有助應付未來日子的資料,以最快的速度讀完。多了解一點有關銀針、大蒜花圈、十字架的用途,絕對沒有壞處,既然村夫野婦已經用這些偏方對抗不死族,長達數百年。這最起碼也是對傳統有信心的表現。目前我只有羅熙的忠告,但只要羅熙幫得上忙的事,他還沒有讓我失望過。我拿起筆,埋頭讀我的小冊子。
他嚴肅的看我一眼,好像在斟酌怎麼作答可以降低風險。最後他說:「山路很陡峭。我可不想摸黑穿過那片樹林。妳呢?」他也會挑釁,我明白了。
我低頭往下看,銀色的橄欖樹叢已經變成灰白色。每棵樹都顯得扭曲,掙扎著要抓住一度保護它——或它們的祖先——免於阿拉伯火炬的古堡廢墟。「嗯,」我答道:「我也不想。」
下一幅地圖的焦點集中於第一幅地圖裡的西部山區。我再次看到三個X記號,標示的位置與第一幅圖中相同,這兒出現一條較小的河,蜿蜒流過山間。仍然沒有地名。這幅地圖最上端有羅熙的字跡:「(同樣的古蘭經句,重複)。」好吧,那時候的他,已經跟我認識他的時候同樣細心了。但這兩幅地圖給的輪廓都太簡略、粗糙,無法跟我見過或研究過的任何地區聯想在一起。沮喪像發燒般在我體內升起,我費力的將它壓抑下去,強迫自己專心。
我把地圖放在一旁。看到它們讓人心生恐懼,就跟羅熙描述的一樣,更奇怪的是這些並非原始版本,而是他自行仿造的副本。這徹底證實他告訴我的一切絕非虛構,繪製這些地圖的動機也不是惡作劇。這整件事,除了他的信,沒有別的第一手資料。我用手指敲打著書桌。今晚我書房裡的鐘,發出的滴答聲似乎特別響亮,百葉窗外面泰半黝暗的市區似乎也太靜止,我好幾個小時沒有進食,兩腿痠痛,但我不能就此停頓。我瞄一眼那幅巴爾幹半島的公路地圖,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不尋常之處——沒有任何手寫的記號。羅馬尼亞的觀光小冊也平凡無奇,雖然它的英文翻譯有很多奇怪的句子,例如:「請享用我們青翠而驚人的農村」。剩下需要檢視的項目就只有羅熙親筆抄的筆記和圖書,和一個從開始就引起我注意的小信封。我本來打算把那個信封留到最後才拆,因為它是密封的,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從書桌上的紙堆裡找出拆信刀,小心拆開封口,抽出一張筆記用紙。
種種思緒,牽涉到一個那麼遙遠、羅熙那麼多年前去查過資料的檔案圖書館,根本不像是追查他下落的線索,我氣鼓鼓扔開那張紙,忽然對這種猜謎遊戲式的研究感到厭煩。我希望馬上獲得答案。其實,除了戰爭記錄、帳冊,以及那份古老書目的內容之外,羅熙都鉅細靡遺的跟我分享他的發現。這已經很讓人意外,因為羅熙一貫的作風都是言簡意賅;更何況,他很奢侈的(如果可以用這個字眼)以長篇大論的信,做了很多解釋。然而我所知仍然很有限,只知道自己下一步可能必須採取的行動。現在大信封令人沮喪的完全空了,最後這批文件提供的訊息,我都已經從他信中得知,沒什麼額外的補充。我也想到,必須儘快開始行動。我經常通宵熬夜不睡,再花一個小時,我或能整合羅熙過去遭受的生命威脅,從中找出一點頭緒。
監視我的那個東西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麼聰明,我想道,仍小心翼翼工作不輟。顯然不死族根據外表做論斷,我表現出接受藉由林布蘭傳達的警告,專心做我例行的工作。我不可能長時間掩飾我真正的行動,但今晚我外在的表現是我唯一的護身符。我把檯燈挪近一點,把心思投注到十七世紀,又工作了一小時,加深撤退到工作之中的印象。我一邊假裝振筆疾書,一邊跟自己討論。羅熙最後一次遭受威脅是一九三一年,他自己的名字被寫在穿心魔伏拉德的墳墓上方。兩天前,羅熙並沒有死在自己的書桌前,然而我如果不夠小心,說不定會輪到那種下場。他也沒有像賀吉斯那樣,受傷倒在走廊裡。他被綁架了。他可能躺在別的地方等死,當然,但在確知結果之前,我必須希望他還活著。從明天開始,我必須親自找到部座墳墓。
我在廚房一個抽屜裡找到一條乾淨毛巾,輕輕裹好我朋友的屍體,將牠放在前門口。明天我會埋葬牠,如果明天照常來臨的話。我打算把牠埋在公寓的後院——掘一個深坑,狗挖不到的地方。現在我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但我還是做了一碗湯,還切了一片麵包配著吃。
好在第三幅圖比較有意義,雖然現階段我還不確定它能告訴我什麼。它大致的輪廓的確跟我和羅m•hetubook•com•com熙的龍書上刻畫的凶猛怪獸類似,不過若沒有羅熙的發現,我可能不會馬上注意到此事。這幅地圖上有相同的倒三角形山嶺。這裡的山畫得非常高,形成南北走向的山脈,有條河蜿蜒流經山中,注入一個類似水庫的地方。這為什麼不可能是羅馬尼亞斯納格布湖,就如卓九勒墳墓的傳奇所說?但,正如羅熙指出,這條河較寬的部分沒出現小島,它也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湖。X記號仍然出現,這次旁邊有細小的斯拉夫字母。我猜它們就是羅熙提到過的小村莊。
我車轉身子,把窗戶關好,鎖上插銷,然後瘋狂思索下一步怎麼辦。我該如何保護自己?窗戶都已上鎖,門也都上了雙重栓。但我對於來自過去的恐怖了解多少?它會像霧一般從門縫底下滲入室內?或震碎玻璃,直接闖入?我四下張望找尋武器。我沒有槍——但槍一向對付不了吸血鬼電影裡的貝拉.魯格西,除非主角有一枚特製的銀子彈。羅熙的建議是什麼?「我不會隨時隨地都在口袋裡塞幾顆大蒜,不會的。」還有:「我相信你可以憑藉自身的善良,道德意識,隨你怎麼稱呼它——我願意相信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這種能力。」
牠的身軀怵目驚心,非常詭異,好像牠玩耍中滾到那兒,忽然癱瘓了。我溫柔小心把牠抱進廚房,立刻注意到斷裂的脊椎和軟塌塌的腦袋。林布蘭的雙眼睜得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牠的嘴張開像要發出恐懼的咆哮,牠的前爪箕張,爪尖外露。我立刻知道,牠絕不可能自己墜落在那兒,那麼精確的掉在窗台上。殺死這樣一隻貓需要又大又強壯的掌握——我撫摸牠柔軟的毛皮,憤怒從恐懼底下湧起——加害者一定會被抓甚至被咬得很慘。但我的朋友已經無可挽回的死了。我輕輕把牠放在廚房地板上,胸腔裡充滿一股火辣辣的恨意,然後我才發覺,手中牠的遺體還是溫暖的。
又是那第三幅地圖,畫著彎曲的龍形河流和崇山峻嶺。這幅圖以黑色墨水複製,跟羅熙的版本一樣,但筆跡略有不同——仔細觀察,你會發現它複製得不錯,但稍嫌拘謹、過時、華而不實。雖說我讀過羅熙的信,看到它跟這地圖另一個版本最大的不同時,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但我仍覺得如受雷殛:以方塊標示的墓地位置和它的守護龍上方,有這麼一排字:巴特羅繆.羅熙。
我壓抑種種假設、www•hetubook•com•com恐懼、論斷,用意志力強迫自己把那張紙放在一旁,開始閱讀羅熙的筆記。前兩項他顯然抄自牛津大學和大英博物館圖書館的檔案,其中內容他都已經講給我聽了。有一個伏拉德.卓九勒生平事蹟與戰功的簡表,還有一張表列出幾個世紀來,提及卓九勒的若干文學與歷史文獻。接下來還有一頁寫在不同的筆記紙上,記錄的日期是他赴伊斯坦堡之行。「根據記憶謄寫,」他快而端正的筆跡寫道。我知道這就是他在檔案室遭遇那件事後,匆匆抄下的資料,他憑記憶畫下地圖後,隨即前往希臘。
但檔案圖書館文獻清單上的最後一項東西,讓我大吃一驚,所以我拿著它多看了幾分鐘。「書目,龍騎士團(部分為捲軸)。」讓我驚訝且沉吟良久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則非常沒有價值的資訊。羅熙習慣把筆記抄得鉅細靡遺,不需要多做解釋;他常說,筆記就該這麼寫才有用。他簡簡單單只寫「書目」二字,指的是圖書館已經把館藏的所有龍騎士團資料,列出一份清單嗎?如果是這樣,為何「部分為捲軸」呢?這材料本身一定也非常古老,我猜——或許是早在龍騎士團活躍的時代就收藏了。這張紙上還有很多空白,為什麼羅熙不進一步解釋呢?難道他已證實這份不明書目與他的追尋無關?
我手錶上的秒針猛然一跳,我也跳了起來。只差一點點就十二點了。印刷廠可能極其重要,我知道,強迫自己坐在那兒,不得回頭張望,如果其中有幾家是在商會控制之下,那就更加重要。商會是否真的買下某幾家印刷廠的控制權,甚至獨資經營?印刷業者也有自己的工會嗎?當時的環境下,荷蘭知識份子對出版自由持何種看法?對印刷廠所有權有何影響?我對這題目發生了興趣,暫時忘懷我的危機,試著回想我讀過有關阿姆斯特丹與烏特列支早期出版業的資料。忽然我覺得空氣完全靜止,然後繃緊的氣氛如琴弦啪地一聲斷裂。我看一眼手錶,十二點過三分。我呼吸恢復正常,筆也流暢滑過紙張。
我看到這幾個分散的村莊中間勾勒出一個方塊,羅熙在裡面寫道:「(阿拉伯文)殺死土耳其人的惡魔之墓。」方塊上方畫了一條精緻的小龍,頭頂一座城堡做為王冠,下面寫著更多希臘字母,以及羅熙的英文翻譯:「以邪惡為居所者在此。讀者,一個字便能起他於地下。」這幾句話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像一句咒語,我情不自禁張口高和_圖_書聲朗誦,但我立刻咬緊雙唇,制止自己。可是它們卻在我腦海裡產生一種類似詩句的節奏,令人厭惡的迴盪了好幾秒鐘才停歇。
我按捺不住,挑釁的問:「堵到?」
這份筆記列出伊斯坦堡圖書館收藏,穆罕默德二世時代留下的文獻!至少是羅熙認為跟他的研究有關的部分!三張地圖、記載喀爾巴阡對抗鄂圖曼戰役的捲軸、以及那一帶邊界上鄂圖曼商人的貨物交易帳冊。這些東西在我看來,意義都不大;但我不知道羅熙被那個相貌獰惡的官員打斷時,他的研究到底做到哪個階段,他提及的記錄戰役和貿易帳目的捲軸,是否包含穿心魔伏拉德死亡或下葬的線索?羅熙有沒有真正看完這些東西,或他只來得及列出檔案中可能有用的資料,然後就被嚇跑了?
集中注意力對我從來沒有這麼困難過。我全身每一條神經都似乎在對室外的某個魔物提高警戒,如果可以這麼稱呼它的話,我好像是用心靈而非耳朵聆聽它在窗外逡巡。我努力使自己堅定的處於一六九〇年的阿姆斯特丹。我抄下一個句子,緊接著下一句。距午夜四分鐘。「蒐集荷蘭水手生活的軼事。」我在紙上寫道。我想著那些商人,在他們已經很古老的公會裡團結一致,從他們的生活與貨物之中牟取最大利益,每天落實他們相當單純的責任意識,用經商盈餘建立照顧窮人的醫院。距午夜兩分鐘,我寫下小冊子作者的名字,以便進一步查閱資料。我在筆記上寫著:「探討商人對市內印刷廠的影響。」
我站起身,覺得全身關節僵硬,落落寡歡的走到小廚房去煮點湯喝。我伸手去取乾淨的鍋子時,突然發現我的貓沒有來享用我通常跟牠一塊兒吃的晚餐。牠是一隻流浪貓,我常懷疑我並非牠唯一的主人。但每到晚餐時間,牠都會等在我窄小的廚房窗口,從火災逃生梯向裡張望,讓我知道牠想吃該牠的那罐鮪魚,或偶爾我龍心大悅時,特別招待牠的一盤沙丁魚。我逐漸樂於看到牠跳進我沒有生氣的公寓,伸著懶腰,放肆的叫喚著邀人憐愛。吃完東西,牠經常出去蹓躂一會兒,然後回來睡在沙發一頭,看我燙襯衫。有時我覺得在牠滴溜滾圓的黃眼睛裡看到一抹溫柔,雖然那也可能是憐憫。牠非常強壯,肌肉發達,一身黑白相間的柔軟毛皮。我叫牠林布蘭。想到牠,我拉開窗簾,把窗推開,喚牠的名字,等待貓足躍上窗沿的輕巧聲音,但只聽見市區傳來遙遠的車聲。我低下頭,向外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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