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線生說話簡潔;我聽見她慢慢翻動紙張。「女研究生宿舍有一位H.羅熙,」她道。
「哦,錯了,」我說,我思路飛轉,努力把持住自己。「妳一定誤會了。我找的是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我告訴過妳,我教的一門課用它當教材,我們需要多保留幾本。」
她的表情軟化了一點,幾乎有點同情我。「真糟糕,不是嗎?」她點點頭說。「我們每學期都丟一大堆書,真的。好吧,我看看能不能幫你找到姓名,可別到處張揚說是我洩露的,好嗎?」
「我明白了,」他走到一旁,女館員拿著一張小紙條回來,把它放在我面前。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才好——我一陣眩暈,紙條好像在眼前浮動。因為那第二個圖書館員站在一旁,他低頭察看一堆歸還到櫃檯、有待整裡的書。他彷彿近視的低頭湊在書上時,綻了線的領口便露出一截脖子,我看見上面有兩個雖然結了痂卻顯得狼籍的傷口,些許血跡在傷口下方的皮膚上形成交錯的花紋。然後他站直身子,抱著書走開了。
坐在暮春的陽光下,看著大學慢慢甦醒,展開新的一天,我忽然妒忌起所有那些形色如常、步履匆忙的學生和教職員。他們把明天的考試當作重大的挑戰,系裡的人事糾葛足以構成精采的戲劇,我尖酸的想道。他們不能理解我的困境,也不能給我任何援助。我忽然覺得好孤單,孤立在我的系所、我的宇宙之外,一隻被逐出蜂巢的工蜂。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才不過四十八小時,我就陷入這樣的處境。
「這是緊急狀況,」我據實以告。「老實告訴妳吧。我馬上要用那本書裡的一個段落出考題,而且呢——呃,我把我自己那本書借給一個學生,卻被他弄丟了。這是我的錯,但妳知道這種事難免會發生的,學生嘛。我早該考慮到的。」
這座圖書館興建的年代,正值羅熙即將完成他在牛津的研究同時期,古典哥德式建築復古風格臻於顛峰,我一直欣賞它美麗中帶詼諧的情趣。要到櫃檯,我必須經過一段很長的教堂式大廳。借還書櫃台位於真正教堂祭壇應在的位置,上方有聖母——該說是知識之母——的壁畫,她身穿藍色長袍,臂彎裡抱一大落天國之書。在這兒借書就像領聖體一樣神聖。但是今天,這套安排對我而言卻是最諷刺的笑話,我跟圖書館員說話時,努力不去看聖母漠然的臉,盡量不流露慌亂的心情。
那個形容猥瑣的男館員忽然把一本書掉到地上,砰的一聲震得大堂裡滿是回音。他和圖書挺起身子直瞪著我,那一刻之前,我從沒見過那麼充滿仇恨與警戒的眼光。「這就是你要的書,對吧?」女館員不放鬆的追問。
「我要找一本目前不在架上的書,」我開始道:「我想知道它是否借出,什麼時候歸還。」
「恐怕我等不了那麼久。妳得知道我在教一門課……」這麼說通常效果奇佳。
父親說:讀完羅熙文件的次日,我醒得很早。我從來沒像那個早晨那麼高興看見陽光的。我第一件處理的事很感傷,就是埋葬林布蘭。然後我毫不流連,在圖書館一開門時就趕到那兒。我要花一整天時間為下一個來臨的夜晚做好準備,抵擋來自黑暗的下一波攻勢。許多年來,夜晚對我一直很友善,像一個我可以安靜閱讀和寫作的繭。現在它是個威脅,無所逋逃的危險就在距我不過幾小時外。過不久我可能還得出外旅行,要做各式各樣的準備。我懊惱的想著,要是能早點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情況或許會簡單一點兒。
「請等一下,我看它在不在。」她翻檢一個小盒子,面無表情。「抱歉。借出去了。」
「《卓九勒》,作者是布蘭姆.史托克。」
她嚴厲地審視我。「平常我們不這麼做的,」她道。
圖書館的大廳很安靜,只聽見圖書館員各忙各的腳步聲在迴響;這麼早幾乎沒有學生來,我起碼可以清靜半小時。我一頭鑽進圖書目錄的迷宮,掏出筆記本,逐一抽出我需要的抽屜。有幾本關於喀爾巴阡的書,一本外西凡尼亞民間故事集。一本談吸血鬼的書——古埃及傳說。我不知道世界各地的吸血鬼是否都相同。埃及吸血鬼像不像東歐吸血鬼?那是考古學家的研究,不適合我,但我還是把那本埃及民俗研究的索書號抄下來。
但一提到「書目」二字,我就知道自己露出了馬腳。那個男館員眼睛瞇得更細,輕輕移動他的頭,就像一頭盯著獵物動態的野獸。「非常感謝,」我禮貌的小聲說,就走開了。沿著寬闊的走道向前走時,我可以感覺那雙鋒利的眼神一路鑽進我的背脊。我偽裝了一會兒檢索書目的姿態,就閤攏手提包,快步走出圖書館,這時用功的學生已絡繹進來,做他們晨間的功課了。我在室外盡可能選陽光最燦爛的地方,找一張長凳坐下,背倚著新哥德式的圍牆,這樣我看得見四周來去的每一個人。我需要五分鐘坐下來思索——羅熙總和圖書告訴我們,思考的效益決定於時機的拿捏,與花多少時間無關。
「我們很歡迎你把它列入指定參考書,」圖書館員冷冰冰地說。她轉過精心梳理的滿頭灰髮,背對著我,一副要回去工作的模樣。
「這就對了。非常感謝。」我抄下號碼,重新撥號。舍監接聽,她聲音尖銳,非常戒備。「羅熙小姐?是嗎?請問你是哪位?」
「這就是你要的嗎?」女館員問我。我低頭看她遞過來的紙條。「你看,這就是史托克《卓九勒》的卡片。館藏只有一本。」
「還有三個星期。昨天才借出的。」
「也許被我的學生搶先借去預習了。如果妳能告訴我借書人的名字,我可以親自跟他聯絡。」
我得清晰的思考。首先,我親眼看到羅熙告訴我的情形:有個與羅熙面臨的威脅無關的人——一個不愛乾淨、行為怪誕的圖書館員——脖子上有咬痕。就這麼假設吧,我對自己開始相信如此荒唐的事幾乎要放聲大笑,但我告訴自己,姑且假設我們那位圖書館員被吸血鬼咬過吧,而且是最近發生的事。不過兩天前的晚上,羅熙被挾持離開他的辦公室——我提醒自己,還流了血。如果卓九勒在此肆虐,他感興趣的對象除了學術界的菁英(我聯想到可憐的賀吉斯),似乎也包括圖書館和檔案室的管理員。不對——我坐直身子,忽然想通了其中的模式!——他專門挑中那些接觸與他的傳奇有關檔案的人。最先是伊斯坦堡那個從羅熙手中搶走地圖的官員。史密松尼的研究員也包括在內,我想到羅熙的最後一封信。然後還有一直處於威脅之下的羅熙,他持有一本「珍奇善本書」,還看過其他可能有關的文件。然後是那位圖書館員,雖然我還無法證實這位老兄經手過卓九勒的文獻。最後——我嗎?
然後我看到,介於「阿里.卓布」和「龍」之間,確實應該有東西的。抽屜底部殘留一小片碎紙屑,顯然至少有一張卡片被抽掉了。我連忙去看「史」字首的抽屜。那兒也不見史托克的條目——只有更多粗心大意偷竊的痕跡。我頹然坐在最近的一張木凳上。這太奇怪了。為什麼有人要毀掉這幾張特定的卡片呢?
晨光中,戴克里先一手興建、線條優美的堡砦矗立在我們上方,為了看到m.hetubook.com.com
它的最高處,我差點仰天摔倒。美麗的廊柱之間的空隙大部分都被填滿了——稍早父親解釋給我聽,很多人瓜分這棟建築當住家,所以它的正面到處可見羅馬人從其他建築物洗劫來的大理石,產生補丁似的奇怪效果。地下水或地震又留下許多條長長的裂縫。堅韌的小植物,甚至有幾棵樹,從裂隙裡長出來。風拍打著三三兩兩沿碼頭散步的水手的寬衣領,他們的臉襯托著白色制服呈古銅色,理成小平頭的黑髮閃亮如鋼絲刷。我跟著父親繞過這棟建築,踩著掉落地面的黑胡桃和梧桐樹落葉,走到它後方羅列著紀念碑而有尿臊味的廣場。我們正前方聳立一座奇形怪狀的塔,迎風而立,裝飾得像塊蛋糕,一個又高又細的結婚蛋糕。這兒安靜多了,我們無須再喊叫。
「哦,不用了,謝謝你,」我指指那位女館員的背影說:「已經有人在幫我忙了。」
她鎖緊眉頭。「但是我以為——」
我拎起手提包,快步走向學生活動中心的公共電話亭。「請接大學查號台。」就我目光所及,沒有人跟蹤我來此,但我還是關上門,對經過的人都充滿戒備。「請問海倫.羅熙小姐的電話有登錄嗎?是的,她是研究生,」我冒險一試。
最後借出這本書的人是那個黑髮女孩,這一點我知道。她要消滅自己借過這本書的證據嗎?但如果她要偷或藏這本書,為何又公然在圖書館裡閱讀呢?抽掉卡片的一定是別人,也許是個不願意別人在這兒查到那本書的人,但動機是什麼呢?不論是誰下的手,手法都太倉促,沒有清理乾淨殘跡。我再次從頭思索。書目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任何學生把裝卡片的抽屜留在外面不放回原位,被工作人員或圖書館員逮著,都會訓斥一頓。所以破壞目錄的行為當然要動作快,把握附近無人的空檔。如果犯下這種罪行的不是那個年輕女子,那麼她可能也不知道有人不願意這本書出借。書就有可能還在她手中。我連跑帶走衝往櫃檯。
但排山倒海而來的資訊多得我來不及消化。在那令人眼花撩亂的一刻,我不僅瞥見圖書館員受傷的脖子,也看到搶先我一步借走《卓九勒》的人的名字。她名叫海倫.羅熙。
我熱切注視著他,但他已經在說:「下面那些咖啡館供應熱茶。我要來一杯。妳呢?」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臉——英俊、機智的外交官的臉——堆積著濃郁的陰影,圍繞在他眼睛四周,使他鼻子彷彿受到擠捏,好像他一直沒睡夠。他站起身,伸伸腰,然後我們望向兩https://m.hetubook•com.com旁令人暈眩的觀景窗,看了最後一眼風景。父親把我拉近一點,好像擔心我會摔下去。
然後我查卓九勒。目錄裡的主題與書名混雜在一起,介於「阿里.卓布」與「龍在亞洲」之間,起碼該有一筆紀錄,也就是布蘭姆.史托克所著《卓九勒》的書名卡,我昨天看到那個黑髮年輕女子正在閱讀的那本。或許這樣的經典作品,圖書館會收藏兩冊。我立刻就需要它:羅熙說它是史托克研究吸血鬼傳奇的心血結晶,或許能提供一些我用得著的護身術。我從前翻到後,又從後翻到前,但就是沒有「卓九勒」這個條目——沒有,什麼也沒有。我不預期傳奇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主題,但總該有這麼一本書登錄在某處吧。
哦,天啊。我沒考慮到還有這一關。「我是她哥哥,」我趕快說。「她告訴我撥這個號碼可以找到她。」
十二月初,我們再次上路,夏季那幾趟地中海之旅的慵懶情調變得很遙遠。亞得里亞海的勁風拂亂我的頭髮,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它的笨拙魯莽;就像一頭粗手大腳的野獸,硬要往港灣裡每樣東西上攀爬,吹得現代化旅館前面的旗幟噼啪作響,猛力拉扯著木板步道兩旁梧桐樹的枝梢。「什麼?」我喊道。父親指著皇宮的最高層,又說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我們一起扭頭觀望。
她轉身去翻尋身後的一個櫃子,我站在那兒反省我忽然發現自己擁有的雙重人格。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學會這麼流利的撒謊?這給我一種略帶忐忑的樂趣。我站在那兒時,發現有個原本站在大祭壇後面的圖書館員挨近過來,盯著我看。他是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我常在圖書館裡看到他,他只比這位女同事略高一點兒,衣著寒酸,斜紋呢外套,領帶上有污漬。或許因為我曾經注意過他,所以他外貌上的改變讓我大感意外,嚇了一跳。他氣色很差,非常憔悴,好像患了重病。「我可以效勞嗎?」他忽然問,好像擔心如果不來招呼我,我就會從櫃檯偷竊什麼東西似的。
「哦,真不幸,」我真心誠意地說。「什麼時候歸還?」
我聽見腳步聲走遠,更為輕快的腳步走回來,拿起電話的窸窣聲。「謝謝妳,路易斯小姐,」一個遙遠的聲音說,好像要打發人走。然後她的聲音傳入我耳鼓,我聽見我在圖書館聽過的那個低沉、有力的聲音。「我沒有哥哥,」她道。聽起來像一個警告,而不是單純的事實陳述。「你是誰?」
父親在寒風中搓搓雙手,衣袖摩擦像皺紋紙般發出沙沙聲。海倫,我想道,雖然我不敢大聲複述這名字。我一直喜歡這名字;它讓我聯想到某種勇敢而美麗的東西,像我從前在美國家中有一本兒童版的《伊里亞德》史詩,卷頭插畫是帶有前拉斐爾畫派神韻的特洛伊的海倫。最重要的是,它是我母親的名字,而父親一向絕口不提她。https://m•hetubook•com•com
我一馬當先,精力十足跑上鐵製階梯。我不時從大理石方孔裡瞥見碼頭附近的露天市場,那兒的樹已變色成金褐,對照之下,海邊的柏樹色澤偏黑而不像綠色。愈爬愈高,我看見腳下海港裡湛藍的海水,度假的水手小小的白色人影,在露天咖啡座之間徘徊。我們旅館的後面可以望見遠方丘陵起伏,像一個個箭頭指著使用斯拉夫語的內陸,待會兒父親就要介入在那兒蔓延的低盪漩渦。
風很冷,風勢也變強了。父親在此停頓,從相機包裡取出兩件防水夾克,我們一人一件。他總把它們捲成很小一團,跟照相裝備、帆布帽和一個小急救包放在一起。我們一言不發,把夾克罩在外套上,他繼續往下說。
圖書館員身材矮小,面無笑容,約六十歲,放下工作,抬起頭。「請告訴我書名。」她道。
我們在最高一層屋頂下停步喘口氣。只有一層鑄鐵甲板支撐我們不致墜地;從這兒我們可以透過蛛網般交錯的階梯一直看到地面,我們剛經由這些梯階爬上來。從石砌的窗格望出去,周遭的世界無限延伸,每處開口都低得足以讓粗心大意的遊客跌下九層樓,摔到下面廣場的鋪地石板上。我們挑選正中央的長椅坐下望海,靜靜坐著,安靜到有隻褐雨燕飛進來,牠的翅膀頂著強勁的海風彎成弓形,轉眼消失在屋簷下。牠喙間有什麼燦然發光的東西,當牠飛進來時正巧反映到水面上的陽光。
即使是在那麼不愉快的時刻,我還是不願意傷她的感情,因為她曾經給我那麼大的通融。「沒關係,」我說。「也許是我查得不夠仔細。我再去書目櫃那兒看個清楚。」
「我一直想看這個,」父親用正常聲音說。「妳有興趣爬上塔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