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七

「羅熙小姐,」我道。「拜託一下,我會告訴妳一切。盡我所能。但是請妳先說明妳跟羅熙教授是什麼關係。」
侍者冷淡的把咖啡端到桌上,海倫看也不看就把她那杯拉到面前。我忽然非常懷念羅熙,他的咖啡遠比這兒高明許多——他殷勤的待客之道。對了,我還有其他問題要問這個奇怪的年輕女子。
「我知道妳會覺得奇怪,」我坐直身子,盡可能直視她眼睛,沒把握是否來得及在她憤而起身離開前,把所有問題問完。「真對不起。這不是惡作劇,我也不是要騷擾妳或干擾妳工作。」
父親說,我選的那家小餐廳距校園夠遠,讓我覺得可以脫離那個鬼頭鬼腦圖書館員的勢力範圍(照規定他工作時不能開溜,但他可能會到外面用餐),但又不至於遠到我約她去見面顯得不合情理,至少不是個斧頭殺人魔會把幾乎不認識的女人約去的荒涼所在。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預期她會因懷疑我的動機而故意遲到,但海倫確實比我早到,所以我推開小餐廳的門時,看見她已坐在遠處的角落裡,解開藍色的絲巾,正脫下白色的手套——別忘了,那還是一個即使最不賣弄姿色的女學者,也要穿戴許多迷人而未必實用的配件的時代。她的頭髮光滑的挽在腦後,用髮夾固定,所以她轉頭看我時,我覺得比前一天在圖書館時,更有被看個通透的感覺。
「沒錯,確實是如此。不過那不關你的事。」她瞪我一眼,又低頭看她的咖啡。「你找那本書又是為了什麼?你要我的電話,可以直接問我,根本不必這麼費事。」
「他告訴過你——什麼?」她立刻追問。
「今天早晨我去目錄櫃查一些資訊——有關一個我們似乎都在研究的題目。我發現所有跟卓九勒或史托克有關的卡片都被人抽掉了。」
這下子輪到我臉紅了。跟這個女人談話就像坐著不動等著挨巴掌,她出招毫無邏輯可言,所以你無從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打一記。「我沒打算要打電話給妳,直到我發現那些卡片被抽掉。我還以為妳會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自然的說。「我迫切需要那本書。所以我到圖書館去察看有沒有第二本可供借閱。」
她卻在想她自己的一套。「不是很美嗎?失散多年的女兒成功立業,找到父親,快樂團圓。」她笑容裡的怨毒讓我胃部抽搐。「但我的盤算不盡然是如此。我來這兒是為了讓他聽說我,純屬意外——我的出版,我的演講。屆時我倒要看看,他是否能繼續逃避自己的過去,像忽視我母親那樣忽視我的存在。還有關於卓九勒——」她用香菸指著我。「我母親,保佑她單純的靈魂,幸好她想到了,她告訴過我一些這方面的事。」
她順服的點點頭。注意看她的臉,我很驚訝發現她的輪廓——當然也包括她的聲音——既醜陋又優雅,這讓我打起精神,好像這個發現使她更有人性。「今天早晨我發現一件怪事,」我懷著新的自信開始說:「所以我才會突然打電話給妳。妳向圖書館借的那本《卓九勒》還在手頭嗎?」
「看來你真的嚇了一大跳,」她不動如山,說道:「那麼你一定認識他囉?」
「這是我聽過最荒唐的事,」她強烈反駁,同時把糖放進杯中攪動。但這句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乎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我趁勝追擊。
「他不會告訴你,」她聲音的森冷讓我不寒而慄。「我從來沒見過他,你知道,雖然我相信只是遲早而已。」她往椅背上一靠,粗魯地拱起肩膀,擺出警告我不得靠近的神態。「我只見過他一次,距離很遠,在上課的時候——試想,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是在那種場合,那種距離之外。」
「我為什麼就覺得會再碰到你?」她的口吻幾乎是羞辱。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但毫不扭捏地說:「這是一個遊戲,我想你可以這麼說。只是我的幻想。」她頓了一下。「我在布達佩斯大學的成績不錯。事實上,他們認為我是個天才。」她宣布的口吻略帶一點謙虛。她的英文極好。我第一次發覺——好得匪夷所思。也許她真的是天才。
「我的天,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我拿著我們兩人份的餐巾,試圖清理。
她反應很快,但我更快,因為我早在期待她會退縮、本來已夠蒼白的臉孔完全失去血色。她戒備的說:「在啊。我跟圖書館借的書,關你什麼事?」
「為什麼?」我問,文風不動。
同時,我在旅館房間裡努力做功課,不時瞟一眼唯一的窗戶外面建滿寺廟的山岡,好像經過兩千五百年,它們還會突然長出翅膀飛走,剝奪我前去探索的機會。我看得見蜿蜒上山,通往帕德嫩神廟的大小道路和巷弄。那是一條緩慢的長路——沿途有白粉牆房舍和賣檸檬水的灰泥小屋,小徑上分佈幾家老菜場或廟口廣場,然後迴轉繞經一個鋪瓦片屋頂的社區。我從骯髒的窗戶只能看到這個迷宮的一部份。走到山頂會換到不同的視野,望見衛城居民每天坐在家門口就看到的景致。我在這兒想像著,滿目廢墟與市區建築遙遙相望,亞熱帶的花園,盤旋的街道,金頂或紅瓦的教堂在暮色中格外突出,像一顆顆彩石掉落在灰色的沙灘上。
「哦,」她沉默了一下。「我讀考古人類學,」最後她道。「但我對歷史也很感興趣。我研究巴爾幹半島與中歐的風俗與傳統,主要是我的祖國」——她把音量降低一點,但很可悲,沒有保密的成分——「羅馬尼亞。」
我的咖啡整個潑翻在桌上、我腿上以及我那件反正本來也不怎麼乾淨的襯衫上,也濺到她臉頰上。她用一隻手擦掉,瞪著我。
「早安,」她冷冰冰地說。「我替你點了咖啡,因為電話上聽來你好像很疲倦。」
「是啊,」她的咖啡匙墜落,發出不得體的撞擊聲。「就在我書包裡。」她低頭一瞥,我看到她前一天隨身攜帶的手提包放在她身旁。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她道。她坐直身子,拉拉外套,把一隻手套重新疊在另一隻手套上,彷彿完成一件大事的模樣。有個念頭在我心中轉瞬而過,她的話產生這麼大的影響,讓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似乎令她頗感得意。「現在輪到你告訴我,這麼裝神弄鬼,說一本書會帶來危險,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不是這樣的。但我想知道,妳認為誰有可能不希望妳借閱這本書。」我放下杯子,直視坐在對面的她。
我到他房裡的時間比平常略晚,拿我做完的代數功和_圖_書課給他看,結果發現他在寫字,就如同常有的晚上,忙著檢討一天下來的會議記錄。但昨晚他的坐姿非常靜止,頭幾乎垂到桌面,趴在一些文件上,而不是像平時那樣坐得筆挺,很有效率的逐頁翻閱。我從門口看不出他是專心瀏覽剛寫完的東西,或只是努力撐著不打瞌睡。他的身形在毫無裝潢的客房牆壁上投下一個極大的陰影,一個昏迷的人伏倒在更濃暗的書桌黑影上。要不是我知道他多麼疲倦,對他伏案的姿勢也很熟悉,那一瞬間,我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死了。
「羅熙小姐,」我說:「請原諒,我恐怕接下來的話會讓妳覺得我瘋了,但我真的相信,有人很明顯不希望妳持有那本書,持有它對妳很危險。」
「不奇怪,」她恨恨的吸了一口菸。「我母親從匈牙利寫信給他,寫到他留下的地址,告訴他有關孩子的事。他回信說他不知道她是誰,如何找到他的姓名,他也從來沒去過羅馬尼亞。你能想像有這麼殘酷的事嗎?」她彷彿要用那雙變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入我內心。
「昨天早晨卡片還在,」她慢慢說,好像正放下武器,準備協商。「我先查《卓九勒》,有一項,只有一本。然後我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收藏史托克的其他作品,所以我也查了他的名下。那兒有好幾項,《卓九勒》也包括在內。」
「歷史?」非常迅速,幾乎是憤怒的質問。
「妳真的認識某個不希望你持有那本書的人嗎?」
她不安的聳一下薄羊毛外套底下的肩膀。我看到一根長髮沾在她的衣襟上,是她自己的頭髮,但映著黑色衣料卻發出古銅色光澤。她似乎下定決心要吐露什麼。「你是誰?」她突如其來問道。
「一九三一年,」她淡然道。「我母親曾經有次帶我回羅馬尼亞住了幾天,那時我對卓九勒還一無所知,但即使在那時候,她就已經不肯回外西凡尼亞。」
我不理會她的挑釁。「是妳把目錄櫃裡所有跟這本書有關的卡片都撕掉的嗎?」
「結果沒有,」她氣鼓鼓地說:「所以你就十足有藉口打電話跟我要書。你想要我跟圖書館借的書,為什麼不預約?」
這讓我覺得她有點自做主張——她怎麼會知道我疲倦的聲音跟精神抖擻的聲音有什麼不一樣,萬一我的咖啡涼了怎麼辦?但我還是自我介紹姓名,跟她握手,努力掩飾不安的心情。我想立刻問她的姓氏來歷,但我覺得最好等候恰當的時機。她的手柔軟而乾燥,握在我手中覺得很冷,好像仍戴著手套。我拉出她身旁的椅子坐下,雖然目前的工作是捕獵吸血鬼,但我真希望身上的襯衫夠乾淨。她穿男式白襯衫配黑外套,顯得很嚴肅,卻是潔淨無瑕。
她吐出一團灰色煙霧,沉浸在思緒中,但她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我身上。我不禁想道,海倫用如此嘲諷的口吻談論她的政府,恐怕受政治迫害的機率還大於被卓九勒追殺。或許她已經向西方投誠。我決定以後有機會再問她這件事。還有以後嗎?還有她母親後來怎麼了?會不會這一切都是她在匈牙利編出來的,為了跟知名西方學者的聲譽掛勾?
「你要恐嚇我放棄這本書?」她的語氣緩和了一點,我https://m.hetubook.com.com瞥見她堅定的嘴角有些許笑意。「我看這就是你的企圖。」
「我告訴你好了。因為他要把它留做偉大的壓軸。這是他的秘密,他的狂熱。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讓一位學者保持緘默?但會有個意想不到的結果等著他。」她可愛的笑容變成一抹我非常無法消受的獰笑。「你不會相信自從得知他這個小小的嗜好之後,我在一年之內下了多少功夫。我還沒有跟羅熙教授聯絡,但我很謹慎的讓全系的人都知道我的專業所在。這個題材最有份量的著作被別人搶先出版——而且還是一個跟他同姓的人。太美妙了。你知道,我到了這兒以後,就冠上他的姓——我的學術筆名,你可以這麼說。更何況,我們東歐人不喜歡其他國家的人竊取我們的傳統,濫加評論;他們通常都會曲解原意。」
才待了一天我就看出,雅典使父親既緊張又疲倦。我自己的心情卻非常興奮:我喜歡腐朽與生命力結合的感覺,各個廣場、公園、露出地面的古代紀念碑、正中央擺座獸欄囚禁一頭獅子的植物園、高聳的衛城基地四周蓋滿庸俗的餐廳雨蓬,這一切都被廢氣噴個不停、塞得水洩不通的車陣包圍。父親答應我,一等他有空我們就去登高觀景。這是一九七四年的二月,將近三個月來,他第一次遠行,他不怎麼願意帶我同行,因為他不喜歡在街上耀武揚威的希臘軍人。我則計畫盡量享受每一分鐘。
她瞇起眼睛看著我。她說:「你在隱瞞某些事。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她彎下腰,打開書包,取出一個小皮匣。「我抽菸你不介意吧?」我第二度看到她拋開女性化的防禦姿勢,流露男性化的閒適自在。「來一根嗎?」
「我的天,」我低聲對著美耐板的桌面說。「我的天。我以為他什麼都告訴我了,但他沒提起這件事。」
「巴特羅繆.羅熙教授,」她說,音調充滿諷刺和厭惡。「你讀歷史。可能你聽說過他?」
「妳可能有危險,羅熙小姐,我不是要威脅妳,但我很嚴肅。」
她繃緊臉,瞪著我看,她的醜相完全浮現,眼神明亮如炬。但就在那一刻,自從馬西莫高聲通報我羅熙失蹤的消息以來,我第一次覺得無比輕鬆,終於卸下了孤單寂寞的重擔。她可以嘲笑我虛張聲勢,但她沒這麼做,也沒有皺眉或表示困惑。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像在玩弄詭計,我絲毫沒有跟敵人對話的感覺。雖然她力持鎮定,但她臉上只透露一種情緒:一種微妙而起落不已的恐懼。
「你怎麼會這麼想?」她問道,拒絕接觸我的眼神。「你認為誰不願意我持有那本書?」她面頰上再度湧上一抹淡淡的暈紅,她帶著罪惡感,低頭看自己的杯子;只能以這種方式描述——她顯得滿懷罪惡感。我恐懼的懷疑她是否站在吸血鬼那一邊:吸血鬼新娘,我驚恐的想,星期天的午場電影飛快的一格格在我眼前播映。烏黑的頭髮很符合,濃重而無法辨識的口音,蒼白的皮膚上如黑莓漬印的嘴唇,品味高雅的黑白配裝扮。我堅決把這意念逐出腦海:那是幻想,太一廂情願迎合我過敏的情緒。
「書還在妳手上嗎?」
「可以。但妳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模仿她的口氣說。「妳認為誰有可能不hetubook.com.com要妳接觸那本書?」
「我母親連小學都沒有畢業,說來很難相信,雖然她後來受了點教育,但我十六歲就進了大學。當然我母親給我講過我的身世,即使東歐鐵幕消息封閉,但我們都知道羅熙教授著作等身——邁諾斯文化、地中海神秘宗教、林布蘭的時代。因為他在著作中同情英國社會主義,我們的政府准許他的作品流通。我中學一直學英文——你想知道原因嗎?為了可以用原文閱讀羅熙博士的作品。要找到他人在哪裡也不困難,你知道;我常凝視著印在書衣上的那所大學的名稱,發誓有朝一日要到那裡去。我考慮過每一件事。我培養所有正確的政治脈絡——開始的時候我要偽裝,我要向英國學習光輝的勞工革命。時機來臨時,獎學金隨我挑選。最近我們在匈牙利享有較多的自由,雖然每個人都沒把握蘇聯還會容忍多久。說穿了,他們也不過是另一種穿心魔。總之,我先到倫敦,待了六個月,然後四個月前,申請到來這兒做研究的獎助金。」
「告訴過我羅熙針對這個題目做的特殊研究。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去年夏天我出發赴倫敦前夕。他們就是這麼遇見的;他在村子裡到處詢問有關吸血鬼的傳說,她聽她父親和一班老朋友講過一些本地吸血鬼的事——照那個時代的規矩,男人是不興在公共場合跟年輕女孩交談的,你知道。但我想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是歷史學家,你知道——不是人類學家。他到羅馬尼亞尋找穿心魔伏拉德的資料,我們親愛的卓九勒伯爵。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忽然湊過身來,臉跟我貼得非常之近,但姿態非常兇惡,毫無引誘之意——「你不覺得他從來沒出版過這方面的著作很奇怪嗎?一個字也沒有,這你一定知道。為什麼?我問自己。像他這麼一位知名的歷史探索者——他探索女人的功力想必也不差,誰知道他另外還有多少個天才女兒——做了這麼不尋常的研究,為什麼沒出版片紙隻字?」
輪到我退縮了。真的,這一切都愈來愈奇怪了。「這就是妳讀《卓九勒》的動機?」我問。
她的微笑讓我很感意外——潔白勻稱的牙齒,對這麼一張強硬的臉有點嫌小,眼睛亮了起來。然後她又抿緊雙唇:「我想你可以這麼說。」
我張口結舌。「羅熙教授?什麼——妳是什麼意思?」
我決定從學術角度作答。「我是本校的研究生,讀歷史。」
我一定發出很大聲的呻|吟,因為她停頓了一下,對我皺眉頭。「今年暑假結束的時候,我會比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更了解卓九勒傳奇。這本書你要就拿去好了。」她打開書包,取出那本書,無禮的公然把那本書砰地一聲,摔在我倆之間的桌面上。「昨天我不過是想查點資料,又沒時間回家去拿我自己那本。你要知道,我根本不需要它。這不過是小說罷了,書裡整個該死的情節我幾乎都會背了。」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我一點也沒考慮到,向一位女士提出這種問題起碼該先道個歉;她跟我過去認識所有的人都那麼不一樣,常理好像完全不適用。
更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公寓建築的遙遠的屋脊,比這家旅館更新的旅館,前一天我們搭火車經過的綿延郊區。再過去會有什麼,我只能猜測和_圖_書:太遠了無法想像。父親會用手帕擦擦臉。我偷看他一眼就知道,到了山頂,他不僅會為我指點古代遺跡,也會讓我多看到一點他自己的過去。
我搖搖頭;我討厭香菸,雖然我差點就想從她清瘦、光緻的手中接下一支。她吸了一口菸,手勢非常熟練,然後若有所思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種事告訴陌生人,大概是這個地方的寂寞影響了我。而且你看起來不像個愛嚼舌根的人,雖然天曉得我們系裡有一大堆這種人。」她語氣裡帶著少許怨懟,她的外國口音在這些字句中清楚的湧現。「但如果你遵守諾言……」她臉容一整,挺起上身,挑戰似的用手中香菸指著我。「我跟大名鼎鼎的羅熙教授關係很簡單。或者說應該很簡單。他是我父親。他在羅馬尼亞找尋卓九勒時遇見我母親。」
「是的,」我說。「他是我的指導教授。但他從來沒告訴過我有關羅馬尼亞的事,而且他——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有家眷。」
「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去過羅馬尼亞,」我喉嚨沙啞得不像自己的聲音。
「我現在就要,」我頂回去。她的語氣開始讓我冒火。我們可能都有嚴重的危機,她卻斤斤計較這次晤面的緣由,一口咬定我要勾搭她,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提醒自己,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困境多麼嚴重。我猜想,如果我告訴她全盤經過,她未必會認為我發瘋。但這麼做也可能帶給她更大的危險。我情不自禁大聲嘆口氣。
這次她的反應真實而毫不偽裝。「我什麼?」
「為什麼妳不跟他見面?他不知道妳在這兒嗎?」
「我在寫有關十七世紀荷蘭貿易的博士論文。」
「告訴過妳什麼?」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顯然有人不希望妳——我——任何人——借閱這本書。」我壓低聲音,注意她的反應。
「那是個很奇怪的故事,」她道。她看著我,但並沒有顧影自憐,反而是在評估我的反應。「好吧,這是個始亂終棄的愛情故事。」這句話用她那種口音說出來,感覺很奇怪,雖然還不至於讓我發笑。「也許不能稱之為奇怪。他在我母親的村子裡遇見她,享受有她為伴一小段時間,幾星期後就離開她,只留下英國的一個地址。他離開後,我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然後她靠住匈牙利的姊姊幫忙,在我出生前逃到布達佩斯。」
我把濕透了的餐巾揉成一團,把濕答答的餐巾、咖啡杯、咖啡匙,桌上所有的物品推到一旁。「為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更不要說跟她們交談。她充滿鬥志,絲毫沒有打情罵俏的意味。我覺得她的話就像一池冷水,我來不及考慮後果就跳了進去。
「幹嘛回答?」她聳聳肩。「你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還想搶我從圖書館借的書。」
父親大夢初醒般四下看一眼。我們默不作聲站在衛城上已經一刻鐘了,雙腳紮根在古文明的峰頂。我對那些高大渾厚的立柱讚嘆不已,看到地平線上最遙遠的風景,竟是一片連綿、枯乾的山巒,在這日落時分,陰森的包圍著城市虎視眈眈,也讓我大感意外。但當我們開始往山下走,他也從冥思中醒轉,詢問我是否喜歡這偉大的景觀時,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整頓好思路作答。我心頭一直縈繞著昨晚那一幕。
「這不算回答我的問題,」我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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