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如果妳不寫,可能我就必須寫,」他道。然後他轉頭喝他的茶,我看得出,他不願意再談這件事。
「這些故事?」我問。我的心一陣緊縮,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父親替我們找到可以眺望大陸的房間,然後我們在靠近碼頭的露天餐廳吃晚餐。夜幕逐漸降臨,我看到第一批星辰出現在海面上。一陣比下午清涼許多的微風,送來了我已學會喜歡的各種氣味:柏樹、薰衣草、迷迭香、百里香。「為什麼好聞的味道在天黑以後會變得更濃?」我問父親。我真的想知道答案,但這也可以拖延我們討論任何其他事的時間。我需要在一個有燈光和人語聲的地方慢慢康復,起碼讓我暫時不要再看到父親衰老而顫抖的手。
「我祝福她,」男人簡單的說,在距我較近的空中畫了一個十字。
那天晚上,在緊貼他隔壁那個乏善可陳的旅館房間裡,我開始把他告訴我的一切都寫下來。他總說我的記憶力好極了——記性太好,有時他會這麼說。
歡快、晴朗的天氣,像山頂的天空般無際無涯的白晝,跟春天一起降臨,尾隨我們來到斯洛維尼亞、我問起是否有時間重遊伊摩納——我已經把它跟我人生稍早的一個階段聯想在一起,有截然不同的味韻,有一個開端,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像這樣的地方www.hetubook.com•com總讓人渴望重遊——父親連忙說行程太趕,我們在伊摩納北方的一個大湖畔參加會議後,就得趕快回阿姆斯特丹,免得我功課落後。雖然這種問題從來沒有發生過,但父親總擔著心。
我們在一個忙碌的商業小鎮下車,父親租了一輛車,沿著曲折盤桓的濱海公路往前開。我們忽而望向一側的海水——伸展向地平線彼端的黃昏靉靆——忽而又望向另一側,只剩框架直指天空的鄂圖曼軍事廢墟。「土耳其人佔有這片土地很長、很長的時間,」父親沉思道。「他們以多種殘酷的手段入侵,但統治手法以帝國而言,可說相當寬容——幾百年下來,也算是很有效率。這一帶土地很貧瘠,但提供他們制海權。他們需要這些港口與海灣。」
「是的,」父親答道,顯得有點意外。
我們停車的小鎮瀕臨大海;小港口裡停著成排的小漁船,在半透明的波浪彼此輕輕碰撞。父親想住在附近的島上,他招手叫來一艘小船,船主是個老人,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雖然時間已經這麼晚,海風還很溫暖,噴濺到我手上的浪花氣息清新,也不冷。我靠著船首,覺得好像一尊破浪神。「小心,」父親說,用手和圖書
撫平我背後的毛衣。
我們抵達時,布雷得湖風光正明媚。它注入一個冰河末期的阿爾卑斯山谷,為早期的游牧民族提供休息之所——他們在水上搭建茅草屋。現在它像群山掌握中的一塊碧玉,晚風中湖面漾起白色的漣漪。有處較高的湖岸邊,矗立一座傲視群倫的峭壁,崖頂棲息一座斯洛維尼亞的著名古堡,已由觀光局以罕見的優雅品味重建復舊。它的城垛俯瞰一座小島,島上有典型奧地利式的樸實紅瓦教堂,像隻鴨子浮在水面,每隔幾小時就有船開往島上。旅館照例是鋼骨帷幕建築,社會主義觀光模型第五號,我們第二天就逃出來,沿著湖的南端散步。我告訴父親,我非得參觀那座每次用餐都看見、主宰整個遠景的古堡不可,我已經受不了再等候二十四小時了,他呵呵笑道:「要去就去吧。」低盪的新進展比他團隊所預期的更好,自從來到這兒,他額頭上的紋路已放鬆了幾條。
「是的。」
古堡外的階梯式陽台上供應用白磁壺裝的茶,這是個做觀光客生意的優雅賣場。茶很好,味道濃郁,紙包的方糖塊起碼這一次沒放到變味。父親手掌緊握著鑄鐵桌的邊緣;手指關節泛白。我轉頭望向湖面,然後替他再倒一杯茶。「謝謝妳,」父親道。他眼中有種疏遠的痛苦,我再次注意到,www.hetubook.com.com
這些天來他更憔悴了,也瘦了;是否該去看個醫生?「聽我說,親愛的,」他道。他稍微轉過去一點兒,以致我只能看見他的側面映著懸崖和粼粼湖光的美景。他頓一下:「妳考慮把它們寫下來嗎?」
第二天早晨,父親告訴我,他想安安靜靜坐個兩、三天。我很難想像他當真坐著不動,但我看見他的黑眼圏,我也覺得休息一下對他有益。我不禁擔心他出了什麼事,有種無言的新焦慮壓在他心上。但他只告訴我,他渴望再度看到亞得里亞海岸。我們搭快車南下,沿路的站名同時用拉丁字母和斯拉夫字母標示,然後又經過一些只用斯拉夫字母標示的車站。父親教我認這種新字母,我一路拼寫站名自娛,每個站名看起來都像能夠打開秘密門戶的密碼。
船夫把我們送抵島上的碼頭,這兒有個古老的村莊,還有一座優雅的石砌教堂。他扔一條繩索,纏住碼頭上的木樁,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扶我上岸。父親付他一些那種五顏六色的社會主義鈔票,他碰一下帽沿致謝。他爬回船上的座位,又轉過身用英語問:「你的女孩?女兒嗎?」
「為什麼?」我終於反問。這是個成年人的問題,絲毫不摻雜孩子氣的任性。他看著我,我m.hetubook.com.com想道,他眼神中所有的疲憊底下,充滿了善良和傷痛。
但這座從十二世紀以來,岩石已磨得十分光滑的古堡,雖然每個角落都架著成堆的戰斧、長矛、手斧,卻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坍塌——這是湖的本質。早期的湖居者從他們易燃的茅草屋向天空發展,終於選擇與老鷹一起棲息在這種地方,接受一位封建領主統治。即使經過巧妙的重建,這個地方仍吐納著老邁的生命。我從令人目眩神迷的窗口轉回視線,走進下一個房間,看到一口有玻璃罩的木棺,裡面躺著一個早在基督教出現前很多年就已去世的瘦小女子,一枚固定斗篷用的銅質別針,放在她已開始碎裂的胸骨上,青銅戒指在她指骨上滑動。我低下頭,湊到棺蓋上看她,她忽然從深邃如孿生坑洞的眼框裡對我微笑。
所以第三天一大早,我們溜出重複審訂前一天已審訂過內容的外交會議,搭乘環湖小巴士到達古堡站,然後下車,步行到山頂。古堡用色澤像褪色人骨的褐石建造,經過長期荒廢,石頭幾乎都黏結在一起。我們通過第一條走道,進入議事廳(我猜是這麼個地方),我不禁驚呼:透過水晶玻璃,湖水表面在千呎下閃閃發光,被太陽照成白茫茫一片。古堡彷彿只靠腳趾的力量緊扣著懸崖邊緣。下方小島上紅黃二色的教堂,停泊在岸邊的鮮m•hetubook.com.com豔小船,與紅黃相間、相映成趣的小花圃,無盡的藍天,我相信一定令數百年來的觀光客賞心悅目。
「會嗎?」他心不在焉的問,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抓住他的手,讓它們不要再顫抖,他把雙手合攏,仍漫不經心的把我的手握在掌心。他還年輕,還不到衰老的時候。大陸上山巒的剪影映在水中,彷彿在舞動,俯瞰著沙灘,幾乎也可以俯瞰我們的島。將近二十年後,沿海這些山區爆發內戰時,我閉上眼睛回憶這片山,感到很訝異。我無法想像這幾座山坡上住的人會多到可以打仗。我當初看到這片山,它們完全沒有開發,荒無人跡,只有空蕩蕩的廢墟,守護著唯一一座瀕臨大海的修道院。
我告訴父親我的想法,他露出一點笑容,靠在車廂椅背上,膝上擱著公事包,上面總攤開一本書。他的眼光經常從工作飄向窗外,我們可以看見年輕男子駕著耕耘機,後面拖著犁,有時是馬拉著滿滿一車各式各樣的貨物,老婦人彎腰在廚房外的園圃裡施肥、除草。我們再次南行,大地在我們匆匆經過中變為成熟的金色和綠色,然後升高變為灰色的岩山,然後在我們左側降落為碧海。父親深深嘆口氣,但那是滿足的嘆息,而不再是這些天愈來愈常聽見的那種短促、疲倦的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