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她在鋪了絲絨椅墊的長凳上找了個位子,然後打開手提包。她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專注,她小心翼翼拿起那包東西,就像我前一天一樣,畢恭畢敬取出那些信。我很好奇這給她什麼樣的感受,看到她心目中的父親的手跡,雖然她對這個父親的感覺一直只有憤怒而已。我隔著她肩膀看信。是的,筆跡堅定、仁慈、端正。或許這已經使他在女兒心目中隱約有了人性。然後我覺得不該再看下去,所以我站起身。「我在附近走走,妳看多久都沒關係。如果需要我解釋或幫助——」
她站在那兒,任兩側的窗戶在她身上投下土耳其藍和紫色。我看到她對著鋪有地毯的門口張望。沒看到人,她走向前。我注意觀察她有沒有畏縮,她堅定的臉上,皮膚或氣色有沒有出現邪氣的皺紋——任何徵兆。我不知道會是什麼,任何對教堂這個自古以來的卓九勒大敵過敏的跡象。我半信半疑的想,或許維多利亞式老教堂也擋不住黑暗勢力。但這棟建築對海倫顯然有某種力量,因為過一會兒,她就穿過窗子投下的斑爛色塊,向設在牆上的聖水盆走去。我看著她脫下手套,將一根手指伸到盆裡,然後碰觸自己的額頭,不禁對自己的偷窺行徑引以為恥。她的手勢很溫柔;從我坐的地方看去,她臉上表情很嚴肅。好吧,我這麼做是為了羅熙。現在我完全可以確定,海倫不是吸血鬼,不論她表現得多麼不友善,甚至有時還很兇惡。
「在書目櫃那兒,」她低聲道。「我去核對你說卡片失蹤的事。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就事論事的語調中毫無歉意。「我在那兒看見他,接下來我就只知道他跟蹤我,一直來到榆樹街,但距離保持得很遠。你認識他嗎?」
她心不在焉點點頭,眼睛盯著第一封信,我便走開了。我看得出她會善待我寶貝的文件,而且她已經在以最快的速度閱讀羅熙寫下的內容。接下來半小時,我欣賞了祭壇的雕刻、教堂裡的繪畫、講壇上綴流蘇的掛幔、疲倦母親抱著活潑嬰孩的大理石像。有幅畫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一個前拉斐爾畫派風格、長得像食屍鬼的拉撒路,從墳墓裡蹣跚走出,投入他姊妹的懷抱,他的腳踝呈灰綠色,從墳墓裡穿出來的衣服骯髒不堪。他那張經過百年來香燻煙蒸的臉,堆滿怨恨與疲憊。耶穌基督不耐煩的站在墓穴入口、伸出雙手,也長著一張只看得見邪惡、貪婪、飢渴的臉。我眨眨眼,掉頭看別處。睡眠不足顯然使我的腦筋中毒了。和_圖_書
「他在找妳,」我壓低聲音說。「也許他找的是你。」她指指我手中的包裹。
「有人跟蹤我,」她還是小聲說話,她的臉頰被濃密的黑髮包圍,有種古怪的表情,混合了懷疑與虛張聲勢。我第一次覺得很想知道,為了學習她那種獨特的勇氣她付出了多少代價。「我覺得有個男人在跟蹤我。他長得又瘦又矮,衣著很破舊——斜紋呢外套,綠色領帶。」
「讓我?」她不滿道。
她再度皺起眉頭。「反正這一切都無從解釋,又有何不可?」她喃喃道。
「他好像對我充滿懷疑。妳一定要避開他。」我說:「我以後再告訴妳有關他的事。來吧,請坐,放輕鬆,信在這兒。」
「是啊,」我煩惱地說。「他在圖書館工作。」
她沉默了。「那你打算怎麼保護我?」她聲音中有嘲弄的口吻,我想到她與眾不同的童年,她在母親腹內逃出匈牙利,政治的敏感度使她得以遠渡重洋,來到世界的另一端展開學術的報復。當然,前提是她告訴我的故事必須都是真的。
「躲?」淺紫毛衣的婦人也轉往我們這個方向。「我相信不會有人躲在我們的教堂裡。你要我打電話給神父嗎?你需要協助嗎?」
「沒有,」我也四下張望。除了祭壇獻花的老婦人,整間教堂都空盪盪的,顯得很安詳。
「怎麼了?」我立刻問,我的手臂因緊張的直覺而刺痛。過去兩天以來,我好像已經發展出某種畸形的第六感。「妳害怕什麼?」
「沒什麼,」她道,仍在說悄悄話。她把兩隻手套緊緊捏在一隻手裡,襯著黑色外套,看起來像一朵花。「我只是好奇——剛才有別人進來嗎?」
黃鼠狼轉到東又轉到西。「有沒有可能她躲在這兒某個房間裡?」他顯然是個不會旁敲側擊的人。
「很抱歉。」她凝重的臉沒有要求同情,但我感到哀戚。「但願我能提供妳https://m.hetubook.com.com一些線索,但妳是知道的,我也無法解釋。」
「我們在這兒就可以討論,」她冷冰冰地說。「至於那個圖書館員,我不認為他有辦法跟蹤我到我的房間,除非——」她一邊臉頰上有個酒渦,或那只是諷刺的表情?「除非他已經有本事變身成蝙蝠。你得知道,舍監不准吸血鬼進我們的房間,男人也一樣。更何況,我還巴不得他跟蹤我們回圖書館呢。」
「睡沙發?」她戴回手套,雙臂交叉在胸前。我覺得自己臉紅了。
她走到教堂中段,看到我站起身嚇了一跳。「你把信帶來了嗎?」她悄聲說,眼神指責的瞪著我。「我一點鐘要回系辦公室。」她又四下張望一遍。
小房間裡的光線比主堂更暗。正中間有個洗禮用的聖水盆,牆邊有一、兩張鋪了墊子的長凳。海倫與我無言對望。我無法解讀她的表情,只知道其中警戒與挑戰的意味並不亞於恐懼。我們不靠說話或比手勢,便一起輕手輕腳走到聖水盆後面,海倫一手扶著聖水盆,穩住身體。又過了一會兒,我再也靜不下來;我把文件交給她,回到鑰匙孔那兒。小心透過鑰匙孔往外看,我看到圖書館員從一根柱子後面走過。他真的很像一隻黃鼠狼,尖著臉孔向前張探,沿著一排排長椅仔細搜索。他轉向我這個方向,我稍微退後一點。他似乎在研究我們藏身處的那扇門,甚至向前走了一、兩步,然後又往後退。忽然有件淡紫色的毛衣遮住了我的視線。是整理祭壇的一位婦人。我聽見她的聲音,隱隱在說:「你需要協助嗎?」她口氣很和善。
「我有個主意,」我慢條斯理說。「我知道這聽起來——沒有尊嚴,但如果妳願意配合,我會放心一點。我們可以從這座教堂拿一些——符咒。」她挑起眉毛。「我們來找些東西,蠟燭或十字架什麼的,回家——我是指我的宿舍——路上再買些大蒜,」眉毛挑得更高。「我是說,如果妳願意陪我回去,然後妳可以——也許我明天會遠行,但妳可以——」
「我有個奇怪的想法,」我緩緩道。「也許他知道羅熙在哪兒。」
「巴不得?」我吃了一驚。
「既然知道妳被追獵,我當然不能讓妳回宿舍去,也不能去圖書館。而且我想,我們還有更多事情要討論。我想知道,妳認為令堂——」
「但和*圖*書世界何其大,卓九勒為什麼會在這兒出現?又為什麼要綁架羅熙?為什麼不乾脆攻擊他,把他變成吸血鬼,同時不讓別人發現他的改變?」
「我看完了,」海倫在我身後說。她說話很小聲,臉色蒼白而疲倦。她說:「你說得對。信中完全沒提到他跟我母親交往的事,甚至沒提到他的羅馬尼亞之行。這方面跟你說的一模一樣。我不懂。那一定是同時期發生的事,同一趟歐洲之旅,因為我剛好在那之後九個月出生。」
「是的。我不知道那種叫做卓九勒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或它到底是什麼,但你說羅熙——我父親——覺得自己有危險,我相信你。他顯然很多年前有過這種感覺,所以他看見你那本小書,很可能再度產生這種感覺,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巧合,也是來自過去的提醒。」
「就假設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造成他失蹤吧,」我大膽建議。「我不能相信自己會說這種話,但就當作是討論的起點吧。妳覺得下一步該怎麼辦?」
「從邏輯的角度看,這麼想很荒謬。但是——」她拿起手套,放在著黑裙的腿上折好。「我不知道我們是否疏忽了別的消息來源。」她忽然張口結舌。我默默感激她用了「我們」這字眼。
「你要一份我們的介紹小冊嗎?」
「妳確定?妳在哪兒看見他?」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說。「這跟傳說不符,這件事很不尋常。如果真有超自然因素居間作祟,那一定是因為羅熙引起卓九勒特殊的興趣。甚至可能對他構成威脅。」
「哦,有啊。」這和善的婦人也開始四下張望。「有個像你描述的人,剛才還在。她跟一位年輕男士一起坐在後排。但她顯然已經不在了。」
「妳母親?但她怎會知道——」我剛要開始提出一連串問題,忽然光線一亮、一陣微風襲來,使我轉過頭去。從我們坐的位置可以看見教堂大門,卻不虞被門口的人看見——當初我特別挑中這優越的地點等候海倫。現在有隻手從門縫裡伸進來,然後是一張瘦骨嶙嶙的臉。那個長相詭異的圖書館員,正向教堂裡窺視。
「羅熙小姐,拜託。妳想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嗎?」
她嘆口氣,把折好的手套又攤開。「我母親。」
「怎麼了?」
「圖書館?」她似乎期待我繼續往下說,但我實在說不出我在那個男人脖子上看到傷口的事。和_圖_書這太難以置信,太奇怪了;她聽到這種話,一定會認為我精神有毛病。
「我知道他不會在這兒跟我們談,在教堂裡不可能,他很可能在外面等著我們。我正打算跟他算帳」——她的英語又變得流利無比——「因為他干預我借書的權利,而且你不是說他知道我——羅熙教授的下落。何不將計就計,讓他跟蹤我?我們在路上可以談我母親的事。」我一定表現出很沒把握的樣子,因為她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不會在大白天撲到你身上的,保羅。」
「呃,」她慢吞吞說。她的側面在黯淡的光線中距我很近,輪廓清晰而深思熟慮。「我不知道這在現代化調查中對你有多大幫助,但根據卓九勒傳奇的說法,你必須假設羅熙遭到吸血鬼攻擊,而且被帶走了,他可能會殺死羅熙,但更有可能對他施以不死族的詛咒。遭到三次攻擊,你的血跟卓九勒或他徒黨的血混合後,就會永遠變成吸血鬼,你知道。如果他已經被咬過一次,你最好儘快找到他。」
在安靜的教堂裡,看到那個圖書館員的臉出現在門縫中,我真的無法形容當下的感覺。我忽然聯想到一頭嗅覺靈敏的野獸,行動鬼祟而喜歡東聞西嗅,好比黃鼠狼或大耗子。海倫在我身旁也愣住了,瞪著大門。他隨時會嗅出我們的氣味。但我們還有一、兩秒鐘的空檔,我盤算著,我悄無聲息用一隻手拿起手提包和那堆文件,另一隻手牽起海倫——沒時間徵求她同意了——拉著她從長椅末端,閃到教堂一側的走道上。那兒有扇門是開著的,通往一個小房間,我們躲進去,我把門輕輕關上。雖然門上有個鐵製的大鎖孔,卻沒法子從裡面上鎖,我心頭一緊。
「呃,我在找人,」圖書館員的聲音尖銳像口哨,在教堂淨地顯得格外響亮。「我——妳看見有位年輕女士走進來嗎,穿黑色套裝?黑頭髮?」
「妳對他的失蹤有什麼看法?」
「起碼我們相信彼此,不是嗎?」她直視我的眼睛。
我很驚訝的發現,雖然處於這一切傷心與恐懼之中,我竟然還會覺得快樂。「是嗎?」
「妳認為我找到那本小書,拿去給羅熙看,跟他的失蹤有關嗎?」
圖書館員倒退幾步。「哦,不用,不用,」他道。「我一定弄錯了。」
父親說:聖瑪麗教堂是棟樸素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位m.hetubook.com.com在老校區邊緣。我從它門前經過數百次,從來沒有進去過一次,但現在我把天主教堂當做對抗恐怖怪物的幫手。天主教不是天天舉行耶穌寶血與肉身復活的儀式嗎?它不是處理迷信的專家嗎?大學周邊那些友善而單純的基督新教的教堂能提供多少協助,我還相當懷疑;它們看起來就是擋不住不死族。我認為那些坐落在市區的綠草坪上,外觀方正、氣派的新教教堂,碰到歐洲吸血鬼一定束手無策。它們只會燒女巫——只夠對付鄰居。當然,我會在我不情願的客人之前趕到聖瑪麗教堂。她會露面嗎?這是考驗的前半部。
我帶她走回我放信件和手提包的地方;即使只離開幾分鐘,我也會擔心它們。她已經把所有物品整齊的收回信封裡——我相信一定也照原來的秩序排好了。我們一塊兒坐在長椅上,幾乎像好朋友。
「哦,不要。」他沿著走道倒退著走。「不了,謝謝妳。」我看到他窺探了最後一眼,然後就出了我的視界。傳來沉重的喀搭一響,然後砰的一聲,前門在他身後關上。我朝海倫點點頭,她無聲輕嘆,鬆了一口氣,但我們還是在室內又等了幾分鐘,隔著聖水盆看著彼此。海倫先低下頭,眉頭緊鎖。我知道她一定想著,自己落入這種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它真正的意義何在。她的頭髮光潤,像烏檀木一樣黑——她今天又沒戴帽子。
「我不能讓妳回圖書館,或妳的房間。他會到那兩個地方去找妳。」
幸好聖瑪麗教堂的門開著,它以深色護壁板裝潢的內部,散發出地板蠟和灰塵的味道。兩個老婦人,都戴著插滿假花的帽子,正在前方木雕祭壇上把真花插好。我有點手足無措的走進來,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這樣我能看見所有走進來的人,卻不至於馬上被看見。等待很漫長,但教堂內部的寧靜和老婦人低聲交談的聲音,讓我稍覺平靜。昨晚熬夜,我第一次感覺疲倦。終於前門那九十高齡的鉸鍊動了,海倫.羅熙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看身後,然後走了進來。
她搖搖頭。「當然有可能是精神崩潰。但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從他的信可以看出一種」——她猶豫了一下——「理性而無畏的人格,就像他其他的作品。更何況,你從歷史學家的著作當中可以看到很多東西。我非常了解他。他的書都是穩定、清晰的思維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