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一

「小姐,我根本聽不懂妳在說什麼。但我要妳歸還那些書,圖書館對那些書有別的計畫,否則妳的學業受影響,後果自負。」
「這些書?大學的財產?你有什麼資格沒收大學圖書館的書?」
「教授——誰呀?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意思,」圖書館員反駁道。
「那我就必須強迫妳歸還。書在哪裡?」我聽見腳步聲,好像海倫在後退。我差點就要衝到書架那頭,掄起介紹西妥教團寺院的對開本痛打那隻黃鼠狼,但海倫忽然出了新招。
「海倫!」我的驚呼恐怕很大聲,但她揮揮手,不要我介入,圓睜怒目,瞪著圖書館員:「羅熙在哪裡?你等這麼多年為的是什麼?」他開始退縮。「我要把這個放在你臉上,」海倫道,把十字架逐漸放低。
她繼續向前走。我閃身到目錄櫃之間,隨便抽出一個抽屜,裝做忙碌的樣子:「《賓漢》到本篤教團」。我埋頭翻目錄卡時,仍看得到借還書櫃台;海倫拿到一張進入書庫的許可證,她穿著黑外套的身材高䠷苗條,悍然無畏讓背部暴露在整個圖書館大堂的視線下。然後我看見那個圖書館員鬼鬼祟祟沿著大堂一邊的牆壁走進來,盡量利用另半邊的書目檢索區隱藏身形。海倫朝著書庫入口走去時,他正站在H字母一帶。我對書庫很熟悉,幾乎天天在那兒進出,但它大開的門戶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對我意義重大。書庫的門白天總是敞開的,但有個警衛檢查入庫許可證。一會兒功夫,海倫黑色的身影就消失在鑄鐵樓梯上。那個圖書館員在G字母區又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張卡片——我這才想到,他有圖書館工作人員的識別證——對警衛虛晃一下,隨即不見了影蹤。
「你的和-圖-書主人是誰?」我更用力壓住他的腿。「他把羅熙帶去哪裡?」
我們在圖書館門口,裝出互道珍重的告別姿態。「祝你的研究順利,荷蘭人先生,」海倫伸出戴手套的手與我握別。
也許是我鬆懈了控制,也許因為供詞使他忽然變得強壯——後來我想到,也可能出於對自己可能面臨的下場的恐懼。不管為什麼,他忽然掙脫一隻手,像蠍子般反手突擊,把我扣住他肩膀的手腕向後扭轉。那種疼痛尖銳得非人所能忍受,我用力抽回手臂。我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就逃走了,我急忙沿著樓梯直追下去,乒乒乓乓經過大學部學生的討論會和下面樓層安靜的知識領域。但我被自己仍抓在手中的手提包阻礙。從追逐的一開始,我心頭就閃過一個念頭,我不願意放開它。或把它拋給海倫。她告訴他地圖的事。她是叛徒,他咬過她,即使只是很短暫的一下。她已經中毒被污染了嗎?
「編什麼目錄?」我加把勁,把他的頭壓在地上。「誰帶走羅熙?你把他藏在什麼地方?」
「羅熙在哪裡?」我咆哮道。「馬上告訴我們,他在哪裡——你有沒有傷害他?」海倫把小十字架湊上來,他把臉轉開,在我膝下縮成一團。即使在這種時刻,看到這個符號對這個生物的影響,還是令我很驚訝。這是好萊塢、迷信,或歷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能走進教堂——但我也記得,他確實沒靠近祭壇和教堂裡的小禮拜堂,而且好像也畏懼照顧祭壇的婦人。
我的胃一下子下沉七層樓。地圖?海倫在想什麼?為什麼她要洩露這麼重要的消息?地圖可能是我們最危險的資產,如果羅熙對它意義的分析正確,它也是我們www.hetubook•com•com最重要的資產。不對,應該說是我個人最危險的資產,我糾正自己。難道海倫騙我?我靈光一現:她要使用地圖,搶先找到羅熙,完成他的研究,利用我奪取他的知識,將成果出版,使他暴露於——這些意念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因為緊接著圖書館員發出一聲咆哮。「地圖!妳有羅熙的地圖!我殺了妳也要拿到地圖!」海倫驚呼一聲,然後一聲慘叫、有人倒地聲。「放下那個東西!」圖書館員尖叫。
尖銳的聲音再度響起。「妳無權察看這些書,小姐。」
「我碰都沒碰他!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連忙到借還書櫃台前。「我要到書庫去,麻煩一下,」我對值班的婦人說。我沒見過她——她動作非常慢——我覺得她圓滾滾的小手,好像在那些黃色小紙片裡翻了一輩子,才終於挑出一張給我。我終於進入那扇門,輕手輕腳上樓梯,一路抬頭望。在每一層樓,你都可以透過金屬梯階看到更上一層樓,但不能看得更遠。我上方沒有那個圖書館員的蹤跡,沒有聲音。
「妳不可以那麼做,」我低聲道。「查探羅熙的下落,是我的問題。」
教堂外面沒有那個圖書館員的蹤跡。我們閒閒走向圖書館——我的心跳得很快,雖然海倫看起來很鎮定——我們口袋有兩枚從教堂門廳取來的十字架(「每個兩角五分,請自取」)。讓我失望的是,海倫沒提到她的母親。我有種感覺,她好像只是暫時配合我的瘋狂,一走到圖書館她就會消失無蹤,但她再次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在後面,」離開教堂,走了兩條街後,她低聲道。「我們轉彎的時候我看見他,不要往後看。」我壓抑下一聲驚呼,我們繼續往前走和_圖_書。她說:「我要去圖書館上層的書庫,十一樓怎麼樣?那是第一個真正安靜的區域。不要跟我上去,如果我們分散落單,他跟蹤我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比較強壯。」
圖書館員的聲音既憤怒卻又試圖甘言誘惑。「妳不需要看那些書浪費時間。它們不是妳這樣的年輕小姐該讀的好書。只要妳今天把書還回來,就不會有事。」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要那些書?」海倫的聲音堅定而清晰。「它們是否跟羅熙教授有關,可能嗎?」我退縮在英國封建制度後面,不確定該縮起腦袋或高聲喝采。不論海倫對這件事有何看法,起碼她感興趣。顯然她不認為我瘋狂。她也願意幫助我,即使只是為了收集羅熙的資料,達成她自己的目標。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圖書館的大堂裡發足狂奔,奔跑時我只隱約看到驚訝的臉孔紛紛轉向我這邊。沒看到那個圖書館員的蹤跡。他可能逃到後面的任何區域,我絕望的想道,任何只有圖書館員可以出入的地下編目室或工具間。我推開沉重的前門,這棟建築物有雙邊開啟,非常巨大的哥德式大門,但從來沒有全面打開過,大家都從開在大門上的一道小門進出。我驀然停在台階上。午後的陽光使我眼前發黑,好像我也生活在地底世界,蝙蝠與鼠輩出沒的洞穴裡。圖書館門前的馬路上停著幾輛車,繁忙的交通停頓了,有個穿女侍制服的女孩在人行道上哭泣,指著什麼東西。有人在尖叫,兩個男人跪在一輛停下汽車的前輪旁邊。那個黃鼠狼似的圖書館員,一條腿從汽車底下伸出來,扭曲成一個無法想像的角度。他一隻手臂抱頭,臉朝下躺在人行道上,身邊有一小灘血,就此長眠了。
「你知道他在哪m.hetubook.com.com兒嗎?」海倫毫不放鬆的追問。
「我的學業?」海倫嗤之以鼻。「我現在不可能歸還那些書。我要用它們做重要的研究。」
我對這層樓太熟悉了;它是我的王國,我可以告訴你每間個人閱讀室和每張椅子、每排大開本藏書的位置。最初,歷史書區好像跟其他樓層一樣安靜,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書庫一角傳來壓低聲音的談話聲。我躡足走過去,經過巴比倫和亞述,盡可能放輕腳步。然後我聽出海倫的聲音。我確定那是海倫,然後有個令人不舒服的尖銳聲音,想必是那個圖書館員。我的心猛烈跳動。他們在中世紀書區,這一帶我很熟悉,我已經近到可以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只不過我不敢冒險走到下一排書架盡頭去張望。他們好像就在我右邊的書架後面。「是這樣嗎?」海倫以充滿敵意的口氣問。
我腳不沾地直撲他身上。他的小腦袋撞及地面,發出砰聲巨響,連我的腦子都震動了。海倫蹲在我身旁。她臉色煞白,但看起來非常鎮定。她高舉著那個花兩角五分從教堂裡買來的銀色十字架,在他口吐白沫在我身下掙扎時,用十字架對準他。圖書館員很弱小,我沒花幾分鐘就壓制住他——算我運氣好,因為過去三年來,我一直埋首脆黃的荷蘭文件,沒有鍛鍊身體。他在我掌握中不住踢騰,我用雙膝壓住他的腿。「羅熙!」他嘶喊道。「不公平!應該我去才對——輪到我了!地圖給我!我等了那麼久——我為這個目的做了二十年研究!」他開始抽泣,發出悲慘、噁心的聲音。他前後搖晃腦袋,我看見他領口的兩個傷口,兩個結痂的穿刺孔。我盡可能遠離那部位。
「哼,才怪,你知道的。」海倫湊得更近。她的表情很兇惡,但她和圖書很蒼白,我也注意到她空出的那隻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脖子。
我爬上第二層樓,經過經濟學與社會學。三樓空曠無人,只有個人閱讀區有幾個學生。到了四樓,我開始擔心。太安靜了。我不該讓海倫充當這次行動的誘餌。我忽然憶起羅熙的朋友賀吉斯的故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五樓——考古學與人類學——坐滿了學生,大學部的學生參加某種研習會,壓低聲音在比對筆記。有他們在,我稍微放下心;再上去兩層樓,應該不至於發生什麼壞事。我在六樓聽見樓上有腳步聲,我在七樓——歷史——停留了一下,不確定如何進入書庫而不被人察覺。
海倫把十字架放在他鼻子上,他又開始抽泣。「我的主人,」他呻|吟道。海倫在我身旁,深深吸一口氣,向後坐在腳跟上,好像情不自禁被他的話嚇退了。
「查探羅熙的下落,偏偏就是我的問題,」她低聲答道。「拜託不要以為我在幫你忙,荷蘭商人先生。」我斜眼瞪她一眼。我覺得已經滿習慣她直率的幽默,她修長挺拔的鼻子兩側,面頰形成調皮而開心的弧度。「好吧,但我會緊跟在他後面,如果妳遇到有麻煩,一轉眼我就會趕來,伸出援手。」
「不要!」他尖叫。「我告訴妳。羅熙不想去。我想去。這不公平。他帶走羅熙,不帶我!他強迫他走——我心甘情願去服侍他,幫助他,編目錄——」他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的眼睛冒出火花。那景象很嚇人——那樣的扭曲,正常的人形幻化為具有可怕意義的象形文字。「就是應該讓我去的地方!到墳墓去!」
「妳也一樣,小姐。」
「這樣好了,」她道:「你告訴我羅熙教授的情報,或許我可以讓你分享——」她頓了一下:「一幅我最近看到的小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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