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稍微整理一下行李,在我們合用的浴室裡,用淺黃色臉盆洗淨風塵僕僕的臉,便去拜見詹姆斯院長,他在位於這棟建築另一頭的辦公室裡等我們。他是個親切和藹的人,頭髮斑白,一邊顴骨上有條糾結的疤痕。我喜歡他溫暖的握手方式,和那雙外突頗為明顯的栗色大金魚眼裡的表情。他對我陪父親來參加討論會,似乎一點不以為怪,甚至建議我當天下午,跟他的學生助理到學院各處逛逛。他說他的助理是位殷勤的年輕紳士,知識也很豐富。父親說我當然可以去;屆時他忙著開會,我大可趁此機會看看這地方的寶物。
我們周圍的地面,都鋪著載滿歲月痕跡的石板,其間穿插著濃蔭的大樹——莊嚴、憂傷的老樹,有的樹下擺著長凳。學院主建築門前,有一小片完美的長方形草坪和細細一泓水池。這是牛津最古老的學院之一,十三世紀由愛德華三世斥資興建,它最新的附加建築是伊麗莎白時代的建築師所設計。就連那塊精心修剪的草坪也令人肅然起敬;我當然不曾看到任何人踏上去過。
父親露出遲疑的神情,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把刀叉放下,我早已知道,這動作代表的不是第一道菜可以撤走,而是用餐程序暫時停頓。他說他會忙於工作,沒法子好好帶我參觀,他不想把我關在什麼地方,浪費了我對牛津的第一印象。我說我寧願關在牛津,也比跟克雷太太關在家裡好——我們說這話時壓低聲音,雖然她沒在家用晚餐。我說,更何況我已經夠大了,可以自己到處走動。他說他就是不確定該不該讓我同行,因為這次的會談一定很——緊張。可能不太適合——他說不下去,我知道原因何在。正如同我不能暢所欲言要去牛津的真實動機,他也說不出內心深處不讓我去的理由。我不能告訴他,眼看著他眼睛周圍一圏黑影,疲倦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模樣,我不忍心他脫離我的視線。他也不能大聲反駁,他在牛津可能不安全,所以我跟他在一起也可能不安全。他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非常溫和的問我,今晚甜點吃什麼,我把克雷太太乏善可陳的黑醋栗米布丁端出來,她每次到英國文化中心去看電影時,都會留下這玩意兒,算是對我們的補償。
我瞪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和圖書。「那時候牛津有吸血鬼嗎?」我終於問道。
「這我不清楚,」他微笑道。「傳統上相信,本學院早期的學者曾經出力保護這個地區免受吸血鬼之害。事實上,他們收集了很多與吸血鬼有關的民間傳說,稀奇古怪的材料,在馬路對面的瑞德克理夫館還看得到。據說有一度導師反對學院收藏有關神秘宗教的書,所以這種書都被送到其他地方,後來也一直留在那兒。」我忽然想起羅熙,不知他是否看過這批古老藏書的一部份。「有沒有辦法查到過去學生的姓名——我是說:——大概——五十年前?研究生?」
每個崇拜英國的人都知道,瑞德克理夫館是英國建築中的一大傑作,美麗而奇怪的一個裝書的大桶。它一側離街道很近,但其餘各面都有寬廣的草坪圍繞。儘管輝煌的圓形內室擠了一大群吵鬧的觀光客,我們還是非常安靜的走進去。史蒂芬指點了建築設計上的幾種特色,那是所有英國建築課必教,也是每本觀光指南必列的內容。這實在是一個很美也很令人感動的地方,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想著,把邪惡的傳說收藏在這麼一個地方真奇怪。「在這兒。」他指著牆上一個從書的懸崖上切出的入口。「裡頭有個小閱覽室。我只來過一次,但我記得他們把吸血鬼藏書都放在這裡。」
圖書館當然是大學的精華所在。從那無知的一天開始,我到過牛津大學幾乎每一所學院,對其中幾所瞭若指掌,來去它們的圖書館、教堂、餐廳,在課堂上授課,在會客室裡喝茶。我有十足把握說,所有圖書館都不及我看過的第一座學院圖書館,只除了抹大拉學院的小教堂裡,那些超凡出眾的裝飾或可比擬。我們先走進一間四壁全是染色玻璃窗,像挑高的植物栽培室的閱覽室,室內的學生就像採集來的稀有植物,圍繞著年代幾乎跟學院本身一樣古老的桌子而坐。天花板垂下奇形怪狀的吊燈,各個角落都設有台座,放置亨利八世時代傳下的巨大地球儀。史蒂芬指點給我看一面牆壁上的書架,陳列著許多冊第一版的《牛津英漢字典》;其他架上擺滿了漫漫數世紀以來的地圖、古老的貴族名錄和英國歷史著作,還有從學院成立以來,歷年使用過的所有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教科書。房間正中央有一套巨大的百科全書,放在巴洛克風雕刻的木架上,靠近下一個房間的入口處有個玻璃櫃,裡面有本幾乎像化石的老書,史蒂芬告訴我,那是一本古騰堡聖經。我們上方的圓形天窗很像拜占庭教堂的開放式圓天窗,釋入一道道長長的陽光。成群的鴿子在頭頂盤旋。滿是灰塵的光線輕觸學生閱讀的臉和桌上翻開的書頁,拂過他們厚重的套頭毛衣和嚴肅的臉孔。這是學習的樂園,我祈禱有一天能入學就讀。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當然可以,」我的同伴隔著木桌好奇的看著我。「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妳去問院長。」
這個陰暗的房間真的很小,也很安靜,遠離下面觀光客製造的噪音。架上塞滿大型書冊,封面已變成焦糖的枯褐色,像古老的骸骨般一觸即碎。群書之間有個裝在鍍金玻璃盒裡的骷髏人頭,證實這批收藏恐怖的本質。事實上,房間小到只能在正中間容納一張閱讀桌,我們進入時,差點撞上那張桌子。也就是說,我們忽然跟坐在那兒,翻閱一冊大對開本,並振筆疾書,在紙上抄筆記的學者面面相對。他從書上抬起頭來,眼睛黝黑深凹,眼神驚訝而迫切,但又那麼聚精會神。那是我父親。
然後我看到我在那兒見到的第一所學院,在晨光中矗立在圍牆裡,造型完美的瑞德克理夫館就在它附近,我一眼望去,還以為那是個小型天文臺。它後面可以望見一座褐色大教堂高聳的尖塔,沿馬路有道圍牆,古老得連牆上生出的青苔都像古董。我簡直無法想像,當初這道牆剛砌好的時候,在這條街上行走的人,看到我們會作何感想——我穿紅色短裙、針織白長襪、背著書包,父親穿深藍色外套、灰色長褲、黑色高領毛衣、戴呢帽,我們各自拉著一個小行李箱。「到了,」父親宣布,我很開心的轉向開在青苔牆上的一扇門。門上了鎖,我們等在門口,直到一個學生替我們拉開鑄鐵柵
https://www.hetubook.com.com欄的門。
他帶我去餐廳,這兒天花板很高,是個有都鐸式木樑的大通倉,擺滿一排排木桌,他帶我去看羅徹斯特侯爵年輕時在這兒用餐,刻在桌子上的髒話。大廳兩側都是彩繪玻璃,每扇窗中間都有一則頌揚善行的模範故事:湯瑪斯.貝克特跪在垂死者床畔,穿長袍的神父布施熱湯給一排瑟縮的窮人,中世紀的醫生包紮傷者的腿。羅徹斯特桌位上方的那幅畫面我看不懂,一個脖子上戴著十字架的男人手拿一根棍子,彎腰看著一堆像是黑色破布的東西。「哦,這確實很奇怪,」史蒂芬告訴我。「我們以此為榮。妳看,這個男人是我們學院早期的導師,他用一根銀棒刺穿吸血鬼的心臟。」
「妳喜歡嚇人的東西,是嗎?」他似乎覺得這很有趣。「沒多少可看的,妳知道——只有一些對開本的古書和幾本皮面精裝書。但沒問題。我們先去參觀大學圖書館——妳一定不能錯過——然後我帶妳去瑞德克理夫館。」
我想像中,牛津是個安靜而綠草如茵的地方,像是露天的大教堂,身穿中世紀古裝的導師們到處走來走去,每人身旁跟著一個學生,聽他們講授歷史、文學、晦澀的神學。事實卻是這地方活潑得讓人大吃一驚:猛按喇叭的摩托車、橫衝直撞的小汽車,差點沒撞上過馬路的學生,成群觀光客對著人行道上的一個十字架拍照,這是四百年前兩位主教受火刑的現場,當時還沒有人行道。導師和學生一和_圖_書樣穿著令人失望的現代服飾,導師大多穿羊毛衫配深色法蘭絨長褲,學生則穿牛仔褲。我們下了巴士,走在布羅德街上,我不無遺憾的想著,四十幾年前羅熙還在牛津時,這地方至少在衣著方面還比較有威嚴。
父親不大願意帶我去牛津。他說他要在那兒待六天,這樣我又好幾天不能上學。我很訝異他竟然願意把我留在家中;自從我發現那本有惡龍圖案的書以後,他就不曾那麼做。他已經做好防範,可以放心留下我嗎?我指出,沿南斯拉夫海岸旅行那趟,花了將近兩星期,我的功課也沒有絲毫退步。他說教育為先。我指出,他經常強調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拿出最近的成績單,好幾科都拿最高分,誇張其詞的歷史老師在我的報告上評道:「妳在歷史研究方面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尤其以妳的年齡而言。」我把這番評語牢記心中,經常在睡前複誦,把它當做定心咒。
我們繞過草坪與水池,一進門就找到了門房辦公室,然後被帶到校長住宅隔壁一組相連的套間。這幾個房間一定是學院原始設計的一部份,雖然已經看不出它們最初的用途;房間的天花板很低,牆上鑲嵌著深色護壁板,狹小的水晶玻璃窗。父親的房間有藍色的帷幔。我對自己的房間滿意到極點,床的上方有印花棉布做的天蓬。
父親到牛津,為的是在一個美國與東歐政治關係的研討會上演講,這時正值雙方關係解凍,前景一片大好。由於這場會議是牛津大學主辦,我們應邀住在一位學院院長的私人住宅裡。父親解釋說,院長都是仁慈的獨裁者,負責照顧住在各學院的學生的生活。我們穿過黑暗、低矮的入口,走到學院四方形中庭廣場燦爛的陽光底下,我才第一次想到,不久我也要讀大學了,我偷偷在手中的書包提把上用手指打個叉,默默許願,到時候我也要替自己找一個像這樣的避風港。
下午三點,我迫不及待去赴約,一手拿著新買的貝雷帽,一手拿著筆記本,因為父親建議我把參觀經驗記錄下來,寫成一篇作業。我的導遊是個大學部學生,淺色頭髮,體型瘦長,詹姆斯院長介紹他的名字是史蒂芬.巴利。我喜歡史蒂芬纖細得可以看到藍色靜脈的手,和厚重的漁夫毛衣——我大聲讚美時,他說這種衣服叫做「套頭毛衣」
https://www•hetubook.com•com(jumper)。走在他身旁,在中庭裡漫步,給我一種暫時被那個菁英社群接納的感覺。這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隱約意識到性別歸屬的顫動,有種捉摸不定的感覺,像是我如果在我們並肩而行時,把手塞進他手中,那麼我一向熟悉的現實藩籬,就會開啟一扇門,而且從此再也不會關上。我已經解釋過,我一直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我現在了解,我被保護得太好,以致快滿十八歲了,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領域是多麼有限。我走在一個英俊的大學生身旁時,心頭叛逆的顫動就如同一縷從異國文化傳來的樂聲。但我緊抓著筆記本和童年不放,問他為什麼中庭要鋪石板而不鋪草皮。他低頭對我微笑:「嗯,我不知道。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問題。」
「哦,不用了,」我覺得臉紅了起來,這是我年輕時候的一大困擾。「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我想——我可以看看那些有關吸血鬼的民間傳說嗎?」
下個房間是個非常大的廳,有好幾個陽台和螺旋形的樓梯,古董玻璃的高窗。所有派得上用場的牆面都砌滿了書,從最高層到最底層,從石質地面到穹圓的天花板。我看到精工打造的皮革裝訂、黑黝黝的檔案夾、一堆堆暗紅色的十九世紀小開本,連綿好幾英畝。我真想知道,這麼多書裡寫的是什麼?我看得懂裡頭的東西嗎?我手指頭發癢,很想從架上取下幾本,但我連封面都不敢碰。我不確定這兒究竟是圖書館,還是博物館。我四處張望的當兒,一定所有情緒都赤|裸裸寫在臉上,因為我忽然看到我的嚮導正看著我微笑,一臉興味盎然的表情。「不錯吧,嗯?妳一定是個小書蟲。我們走了吧,妳已經看到了最好的部分,我們可以去瑞德克理夫館了。」經驗過圖書館的安靜,外面明亮的天空和嘈雜、飛馳而過的車輛,比平時更難忍受。但我得感謝它們帶來一件突如其來的禮物;因為我們匆忙過馬路的時候,史蒂芬牽起我的手,儘快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對別人而言,他可能是個專斷的大哥哥,我想,但那隻乾燥、溫暖的手掌的觸感,卻送進我心裡一個癢酥酥的訊號,在他放開我的手以後,仍在那兒閃爍發光。我偷看一眼他毫無變化的愉快側影,可以確定這個訊號完全是單向的。但對我而言,接收到它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