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四

這次是寂靜驚醒了我。每件東西都太靜止了:廣場上樹木隱約的輪廓(我從窗簾邊緣向外探望),我床畔高大的衣櫃,最主要還是隔鄰父親的臥房。倒不是說我預期他會這麼早起身;他最可能做的事的就是睡覺——也許打幾聲小鼾,如果他仰臥——試著消除前一天的憂慮,延後這一天包括演講、討論與辯論的繁忙行程。我們旅行時,他總在我已經起身後,過來輕敲我的房門,催我快點兒出去,陪他趁早餐前散個步。
「要交給學校的報告,」我重複道,但我們的目光很奇異的在書的上方接觸到,他看著我,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你的法文很好嗎?」我謙卑地問。
父親對於沒去開會而跑到牛津的吸血鬼藏書庫,提出幾個可愛的藉口。他以一貫的熱情,握著史蒂芬.巴利的手,說是會議取消了。父親說,他閒逛到這個以前常來的老地方——說到這兒,他住了口,差點咬自己的嘴唇,然後重新嘗試。他要找個清靜的地方(這我倒很相信)。他對於有史蒂芬在場,對於身材高大、健康洋溢、從羊毛衫裡散發青春活力的史蒂芬滿懷感激,非常顯而易見。畢竟,要是我自己一個人來撞見他,父親要怎麼對我說呢?他能怎麼解釋,甚至不能裝作不經意的閤攏手底下那本書?現在他正這麼做,但已經太遲了;我已經看到厚重的象牙白色書頁上印著醒目的章名:「普羅旺斯與庇里牛斯山區的吸血鬼」。
「當然,」他微微一笑,再次低下頭看著書。「『據說卓九勒每隔十六年就要重返這座修道院,向他的發源地致敬,並更新使他得以死後再生的力量。』」
那天晚上,我躺在院長家中那張搭著印花棉布天蓬的床上,睡得很不好,每隔幾小時就從奇怪的夢境醒來。有次我看見我和父親房間之間的浴室門縫底下透出亮光,這讓我安心。但有時他沒在睡覺,而在隔壁房間裡輕聲活動的念頭,使我忽然驚醒。天快亮時,紗帳外灰濛濛的天光逐漸顯現,我最後一次醒來。
「嗯,真愉快啊,」我們下樓時巴利道。「妳是個很不尋常的女孩,不是嗎?」我不大懂他的意思,但我希望這是一句讚美。
走出辦公室,史蒂芬替我拿起行李箱。「我們走吧。我們搭十點半的火車,不過還是早點動身比較好。」
我們到達時,克雷太太果然在家。巴利陪我站在門口,等我找我的鑰匙;他伸著脖子對古老的商人舊宅和閃閃發光的運河讚賞不已——「太棒了!那麼多林布蘭畫裡的臉孔滿街走!」克雷太太忽然打開門,把我拖進去時,他差點沒跟上。我看到他的彬彬有禮控制了局面,真是鬆了一口氣。他們兩人到廚房去打電話給詹姆斯院長時,我連忙飛奔上樓,回頭喊說我要洗把臉。事實上——這念頭使我的心溢滿罪惡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急速跳動——我打算立即洗劫父親的堡壘。我待會兒再考慮如何應付克雷太太和巴利。現在我必須找出我認為一定是藏在那兒的東西。
「交學校的報告,」我輕聲道。這本書分成若干章,跟我記得的一樣:「托斯卡尼的吸血鬼」、「諾曼地的吸血鬼」等等。我終於找到正確的一章:「普羅旺斯和庇里牛斯山區的吸血鬼」。哦,上帝啊,我的法文夠好嗎?巴利開始看錶。我用手指引導,一行一行往下讀,盡量不碰觸漂亮的字體或象牙色的紙張。「普羅旺斯農村裡的吸血鬼」父親到底來這兒找什麼?他埋頭閱讀這一章的第一頁。「還有一則傳說……」我把頭湊上去。
「好吧,那我們就很快的看一眼,但接下來就得趕快了。如果沒搭上火車,詹姆斯院長會拿木棒刺穿我的心臟。」
這天早晨,寂靜毫無來由地給我一種壓力,我從大床上爬下來,穿好衣服,把一條毛巾搭在肩膀上。我要去浴室盥洗,順便聆聽父親夜間的呼吸。我輕敲浴室的門,確定他不在裡面。我走進去,站在鏡子前面擦臉時,寂靜變得更深沉。我把耳朵湊在他房門上。他真的睡得很沉。我知道,打斷他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是沒心肝的舉動,但驚慌開始向我手腳擴散。我輕敲房門。裡面毫無動靜。多年以來,我們互不干擾對方的隱私,但現在,我在浴室窗口透入的灰濛濛晨光中,轉動他房門的把手。
院長非常仁慈,我拎著收拾好的行李箱,手臂上搭著雨衣去見他。我向他解釋,我已做好獨自旅行的準備。我要他放心,我很感激他主動表示要派一個學生送我回家——越過整個英吉利海峽——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好意。我對此覺得懊惱,不嚴重但很清晰的懊惱——在一整天的旅程中,有史蒂芬.巴利坐在火車廂對面,向我微笑,會是多麼愉快。但我必須這麼說。幾個小時之內,我就安全到家了,我重複道,努力壓抑住心頭浮現的一幅紅色大理石水盆裡裝滿會唱歌的水的畫面,唯恐被這位滿臉和氣笑容的老先生看穿我的心思,甚至從我臉上的表情看出端倪。我很快就會平安到家,如果他需要進一步保證,到達時我可以打電話給他。再說,當然,我不厭其煩的補充道,父親過幾天也就回家了。
不對。他忽然失蹤一定跟他最近承受的壓力有關——我終於想通自己一直擔著心的就是這件事。而且還有昨天瑞德克理夫館的那一幕,父親沉浸在——他到底讀的是哪本書?哪兒啊,他到底去了哪兒?不帶我同行和*圖*書,要去哪兒呢?我記憶中,這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許多年來父親身兼母職,庇蔭著我,不讓我承受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祖國的孤寂——第一次,我自覺像個孤兒。
現在我輕手輕腳像小偷似的走進來,關上門,打開他的書桌。有種可怕的感覺,就像打開棺材的封緘,但我片刻不停,把格子裡的每件東西取出來,翻動抽屜,但邊翻邊把每樣東西都小心放回原位——他朋友寄來的信,他的高級鋼筆,有他姓名縮寫字母的便條紙。最後我的手摸到一個密封的包裹。我恬不知恥把它拆開,看到裡面寫著幾行字,指名給我收,並告誡我只有在父親意外身故或長期失蹤的情形下,才可以讀所附的信。我豈不是看著他夜夜伏案寫作,每當我靠近就用手遮擋嗎?我貪婪的抓緊包裹,關上抽屜,把新發現的寶藏帶回我自己房間,一路努力聆聽樓梯上有沒有克雷太太的腳步聲。
但那第一次的經驗啟發了後來所有的經驗。「『還有一則傳說……』」我吁出一口氣,巴利忽然彎腰閱讀這些字句。但他大聲翻譯出來的內容,我已能用心掌握:「『還有一則傳說,最偉大也最危險的吸血鬼卓九勒並非在瓦拉基亞地區獲得他的法力,而是透過東庇里牛斯山區聖馬太修道院裡的邪魔外道。這座修道院隸屬本篤會,創建於主後一千年。』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巴利問道。
詹姆斯院長頭腦清楚得多。「你還是在工作,孩子,」他對史蒂芬說:「我要你一抵達阿姆斯特丹就打電話回來,我也要跟管家通電話。這兒是你的機票錢和餐費,記得帶收據回來,」他栗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這不代表你不能在火車站替自己買點荷蘭巧克力。也替我買根巧克力棒。不及比利時的產品好,但也還不錯。你們走吧,多用腦筋。」接著他嚴肅的跟我握手,給我一張他的名片。「再見了,親愛的。妳想讀大學的時候再回來看我們。」
包裹裡滿滿都是信,每封信都折疊整齊,放進信封,寫上家中的地址,收信人是我,好像他本來打算從別處一封一封寄給我似的。我把這些信照秩序排好——哦,我不知不覺也學會了一些東西——小心拆開第一封信。日期寫的是六個月前,開始的時候好像不僅是字句,而是發乎內心深處的吶喊。「我親愛的女兒」——他的筆跡在我的眼睛底下顫抖——「如果妳讀到這封信,原諒我。我已經去尋找妳母親了。」
「好吧,」今天他的笑容特別有感染力。「巴利,我——離開之前,我可以拜託你幫一個忙嗎?」他點點頭。「我想再去一次瑞德克理夫館。那兒太漂亮了。我——我還想看吸血鬼收藏。我都沒來得及細看。」
瑞德克理夫館今天早晨很安靜,我們快步爬上擦得雪亮的樓梯,往我們昨和_圖_書天嚇了父親一跳的那個陰森的小閱覽室跑。走進那個小間時,我強把淚水吞下;才不過幾小時前,父親還坐在這裡,他眼中有種奇怪而遙遠的神采,現在我卻連他身在何處都不知道。
但我還記得他把那本書歸在架上哪個位置,趁我們談話時,裝做若無其事,把它放在左側架上。我手指拂過書架的邊緣,巴利站在一旁(空間太擠,我們要不貼著彼此站立都不可能,我真巴不得他到陽台上去逛逛),滿懷好奇的旁觀。那本書該在的位置留下一個洞,像缺了一顆牙齒。我呆住了:我父親絕無可能偷書,那麼是誰拿走了呢?好在不一會兒我就發現,那本書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上次來過後,顯然有人移動過它。是父親回來看第二眼嗎?或另外有人把它從書架上取下?我懷疑的看一眼玻璃盒裡的骷髏頭,但它只漠然以解剖學的表情回望我。然後我小心翼翼把書取下,書很高,封面裝訂呈骨灰色,上端突出一根黑色的絲帶。我把它放在桌上,只見封面用法文寫著:《中世紀的吸血鬼》,黑吉杜克男爵著,一八八六年,布加勒斯特。
我發現院長和父親已考慮到所有的細節,我不敢預期到家以後,還要擺脫多少重枷鎖。但現在我有別的事要做。「史蒂芬,」我道。
這本書其他部分似乎都與我的目的無關,巴利再次看錶時,我傷感的從滿牆極具吸引力的圖書前轉過身。
父親的房間裡,沉重的窗簾是拉上的,所以我花了好幾秒鐘才分辨出家具和掛畫的輪廓。寂靜使我頸背上的皮膚輕輕顫抖。我向床走近一步,對他說話。但上前一看,床十分平整,比黑暗的房間更黑暗。房裡空空如也。我吐出摒住的一口氣。他到外面去了,很可能一個人去散步,需要獨處,需要時間思考。但某件事促使我開亮床旁的燈,以便把周圍的情形看個清楚。一圈光暈裡,有封題名給我的信,信上還壓著兩件讓我大吃一驚的物品:一枚繫在堅固鍊子上的小小銀色十字架,還有一球新鮮大蒜。還沒看到父親寫了些什麼,光是這兩件東西出現,我的胃就開始打結。
他笑了起來:「哦,叫我巴利好了,大家都這麼叫我,我太習慣這種稱呼,聽到我本來的名字會讓我起雞皮疙瘩。」
我覺得他睡個幾小時無所謂,因為我有很多事要思考,包括實際和學術兩方面的事。我當下的問題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銜接無關,而是克雷太太。她一定會盡忠職守,在我們阿姆斯特丹家中的客廳裡等候,對父親和我充滿令人窒息的關懷。有她在,我起碼整晚上都不能出門,而如果我第二天放學後不馬上回家,她會像餓狼般緊追不捨,說不定還動員半個阿姆斯特丹的警力做她後援。況且還有巴利hetubook.com.com。我瞥一眼他的睡相;他很克己的對著自己的外套打鼾。明天我去上學時,巴利就要回來搭渡輪,我得小心,可別在半路上撞見他。
「請繼續,」我抓住桌子的邊緣。
我們的透天厝建於一六二〇年,二樓有三間臥室,父親欣賞這種有黑色木樑的狹窄房間,因為他說它們令他有種感覺,好像這兒仍住滿最初住在這兒的那些勤勞單純的老百姓。他住最大的房間,擺滿令人激賞的荷蘭古董家具。他把斯巴達式家具跟鄂圖曼式地毯與床帷揉合在.起,一幅梵谷的小張素描,十二件來自法國農舍的銅盤,全部陳列在一面牆上,反射著來自下方運河的閃光。我現在明白那是個多好的房間,不僅因為它展現的折衷品味,也因為它修道院式的簡潔風格。這兒沒有一本書,書都放在樓下書房裡。那張十七世紀的椅子,椅背上也從來沒掛過衣服;從來沒有報紙玷辱過那張獨霸一方書桌的桌面。這兒沒有電話,甚至也沒有鐘——父親習慣一清早工作。這純粹是一片生活空間,一個睡眠、醒來、可能也禱告的房間——雖然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這兒禱告過——跟它全新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愛這個房間,但很少進來。
「我知道。」我覺得自己的臉又紅了。

「現在月亮是什麼形狀?」我訝然問,但巴利也不知道。接著沒再提及聖馬太;下半頁引述了一份沛比良教堂紀錄一四二八年當地羊群騷動的文件;語焉不詳,看不出撰文的教士究竟把問題歸咎於吸血鬼或偷羊賊。「奇怪的記載,」巴利發表感想。「妳的家人以閱讀這種東西為樂嗎?妳要聽賽浦路斯的吸血鬼的故事嗎?」
在火車上,巴利談他的同學逗我開心,那些人不是狂妄無比就是替人受過。然後他幫我把行李提到船上,渡過油汪汪的灰色海峽。那天晴朗而寒冷,我們坐在室內的塑膠椅上躲避寒風。「學期中我睡得不多,」巴利告訴我,隨即把大衣捲成一團,塞在肩膀底下,開始呼呼大睡。
「妳看這種變態的垃圾做什麼?」巴利在我身後窺探。
「沒問題,」他道。「『十七世紀初,由普羅旺斯的皮埃爾弟兄計算出來的數字顯示,卓九勒會在五月的半月之日造訪聖馬太。』」
詹姆斯院長確信我有能力獨自旅行;我看起來就像個獨立的女孩,毫無疑問。只不過他不能——他對我露出更溫和的笑容——他不能收回對我父親的承諾,父親是他的多年老友。我又是父親最無價的寶貝,他不能毫無妥善保護就把我送走。說真的,這不是為了我,我必須了解,而是為了父親——我們得迎合他一點。我還沒來得及再申辯,甚至還來不及思索,為何院長會自稱是父親的多年老友,我卻以為他們是兩天前才認識的,史蒂芬就出現了。我沒有時間考慮種種疑竇,史和-圖-書蒂芬就站在那兒,一副跟我也是多年老友的模樣,穿好外套,拎著行李,沒有比看到他更讓我懊惱的事了。我懊惱這會害我繞上多麼大的一個圈,但也不盡然那麼不開心。我不可能說不歡迎他實事求是的微笑,或那句:「讓我暫時放下工作啊,妳真是!」
他的署名滿含親情溫暖,但我看得出他寫得很倉促。我的心跳得很快,我馬上把鍊子繫在脖子上,把大蒜掰開,分裝在衣服口袋裡。父親的作風就是這樣,我打量著房間想道,在無聲的匆忙中離開學院,還記得把床鋪得這麼整齊。但他為什麼這麼匆忙?不論這次的任務是什麼,絕不是一樁簡單的外交出使,否則他會告訴我實情。他經常必須處理專業上的緊急狀況;我曾經目睹他毫無預警的趕到歐洲另一頭去處理危機,但他總會告訴我他要去哪兒。這次,劇跳的心告訴我,他不是為執行任務而離開。更何況他這個星期應該待在牛津,發表演講和參加會議。他不是個輕易背棄義務的人。
從那一刻起,我曾多次重複當時的初體驗經驗。在那之前,我對書寫法文的涉獵一直以實用為主,幾乎像寫數學習題一樣。我理解一個新片語,只不過把它當作下一個練習的橋樑。我從來不知道忽然理解的靈光顫動,新語言從字句到大腦往心靈移動的方式,從萎頓開始泳動,在眼前忽然變得生氣勃勃,理解跨出幾乎力大無窮的一大步,電光石火而快樂無比的意義釋放,字句在一陣強光熱力的閃動中,擺脫印刷的軀殼。從那時起,曾經跟我一起體驗這種時刻的伴侶何其之多:德文、俄文、拉丁文、希臘文還有——僅短短一小時——梵文。
我親愛的女兒:
很抱歉如此讓妳意外,但我因新的任務必須馬上離開,不想在深夜裡驚動妳。我只需離開幾天,希望是如此,我已經跟詹姆斯院長安排妥當,委由我們的年輕朋友史蒂芬.巴利送妳安抵家門。校方給他兩天假,他今晚就會護送妳回阿姆斯特丹。我本來想請克雷太太來接妳,但她因為妹妹患病,所以又到利物浦去了。她會設法今晚到家跟妳會合。無論如何,妳都會受到妥善的照顧,我相信妳也會明智的照顧自己。我不在時,無需為我擔心。這件事必須保密,但我會儘快回家,到時再給妳說明。目前這段時間,我全心全意拜託妳,無時無刻都要戴上十字架,並且在每個口袋裡裝些大蒜。妳知道我從來不強迫妳接受任何宗教或迷信,兩者我都仍然堅決不信。但我們面對邪惡勢力時,必須盡可能採納它的遊戲規則,妳已經知道這些規則的範疇。我以父親的心請求妳,這期間絕不可忽視我的希望。

他呻|吟一聲。「我就知道妳喜歡恐怖的玩意兒。好像是家族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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