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到了什麼樣的地方,跟什麼樣的人共處?我踏上一場何等陰森的冒險?……我揉搓自己的眼睛,捏自己的身體,看我是否醒著。這一切都像是可怕的惡夢,我恨不得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在家,黎明正努力從窗户鑽進來,感覺就如同工作過勞一整天的次日早晨,這是我常有的經驗。但我的肉體對擠捏的考驗有回應,我的眼睛也沒有受騙。我真的很清醒,周圍都是喀爾巴阡人。我現在除了耐心等待早晨到來別無他法。
——布蘭姆.史托克,《卓九勒》,一八九七年

二十五

「穿過外面的陽光與灰塵,房東的前廳真是清涼,我感激的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讓海倫用她說得極好,但口音有點怪的法文訂下兩個房間。房東太太是個喜歡旅客、顯然也學了不少外國語言的亞美尼亞婦人,她沒聽過羅熙住過那家旅館的名字。或許它多年前就消失了。
「『睿智的觀察,年輕人,』他嚴肅地說,用白色的大餐巾輕拭一下鬍鬚。『這樣的融合既是我們的瑰寶,也是我們的詛咒。我有同事花了一輩子光陰研究伊斯坦堡,但他們說,雖然他們一直都住在這兒,卻沒有足夠的時間探索整個城市。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城市。』
「他客氣的推辭了一下,但只是一下下,就搬過來與我們同坐,把沙拉和玻璃瓶都端了過來,隨即高舉茶瓶。『敬兩位,歡迎來我們的好城市,』他有模有樣喊了聲:『耶!』甚至海倫也露出笑容,雖然她仍一言不發。竇格歉意地對她說:『請原諒我放肆,我很少有機會跟英文為母語的人練習說英文。』他還沒有發現她的母語不是英文,不過我看他可能永遠不會發現,因為她在他面前一個字也沒說。
「『沒錯,』我翻閱倉促購買的旅行指南。『就從這一家開始好了——大蘇丹清真寺。穆罕默德二世和他的朝臣可能會到那兒做禮拜,建於十五世紀末,他把圖書館設在那兒很合情理,妳覺得呢?』
「『也許吧。』她變得拒人於千里之外,不肯跟我眼光接觸。『我只是想研究一個還沒有被我父親佔領的學科。』
「侍者替我們端來麵包、一碟爽口的優格拌黃瓜、裝在玻璃瓶裡、氣味芳香的濃茶。經過一天疲勞,我們開懷大吃,剛開始享用串在木籤上的烤雞時,有個蓄銀色八字鬍、滿頭銀髮,身穿整潔灰色西裝的男人走進餐廳,朝四周打量了一眼。他坐在我們隔壁的桌位,把一本書放在盤子旁邊,低聲用土耳其語點好菜,然後好像被我們進食的愉悅吸引,湊過頭來,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兩位喜歡我們的鄉土食物,我知道。』他用帶有口音但非常純正的英文說。
「『歡迎來伊斯坦堡,』他和顏悅色笑道,舉杯向我們敬酒。我回敬他的好意,然後他笑著說:『原諒我這個陌生人多問,但你們這趟來最喜歡哪兒呢?』
「『請問你從事什麼行業?』我禮貌地問,雖然我從海倫靜止不動的姿態判斷,她隨時都會在桌子底下踩我一腳。
眼前阿姆斯特丹的清晨,輝煌明亮,在我四周變化萬千。即使像這樣的一個早晨,沿著運河從我家走到火車站,途中還是有很多東西讓我感到安心,烤麵包的香氣、運河潮濕的味道,周遭事物雖然談不上優雅,但在忙碌中仍保持潔淨的感覺。我坐在火車站的長椅上,把隨身的行李重新檢視一遍:換洗衣服、父親的信,從廚房拿的麵包、乳酪、鋁箔包果汁。我搜刮了廚房裡充裕的現金——做一件壞事不如乾脆做二十件——把我的錢包填滿。這會讓克雷太太馬上有警覺,但也沒別的法子——我不可能為了從我那個孩子氣的沒幾文存款的帳戶提錢,流連到銀行開門。我帶了保暖的毛衣、雨衣、護照、一本在長途火車上打發時間的書,還有我的法文袖珍字典。
「『她剛說什麼?』海倫第一次對竇格說話。『她說的是土耳其語還是吉普賽語?我聽不懂。』
「『好學校,我聽說過,』教授道。他從瓶裡啜飲一口茶,敲敲盤子旁邊的書。『這樣好了!』最後他道。『你們既然來了伊斯坦堡,何不參觀一下我們的大學?我們在學術界也很有聲望,而且我很樂意為你和你美麗的妻子做嚮導。』
「『那妳為什麼不乾脆當歷史學家算了?那樣還是可以研究文化呀,在我看來。』
「『今天要去大學已經太遲了,』海倫對我說。現在輪到她研究旅遊指南。『明天我們可以去看看,詢問穆罕默德時代留下的檔案室的消息。我想這是最有效率的辦法。我們去看君士坦丁堡的舊城牆吧。從這兒過去,可以走一段城牆呢。』
「我們在距民宿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家餐廳,室內裝飾著銅製花瓶和精緻的磁磚,前面拱窗底下擺著桌子,所謂窗,只是個開口,沒有裝玻璃,我們可以坐在那兒看行人在外面街上走過。等候晚餐送上來時,我驚訝的初次發現一個我一直沒注意到的東方世界的大不同點:所有匆匆走過的人其實根本不匆忙,不過就是步行而已。在這兒看起來匆忙的步伐,換在紐約或華盛頓,不過是稀鬆平常在人行道上散步而已。我把這點觀察告訴海倫,她諷刺的笑道:『沒那麼多錢可賺,也就沒有人會橫衝直撞去搶錢。』

「『是啊,沒錯和圖書,』我隨聲附和,暗中希望海倫起碼表現得友善一點;敵意可能會引起懷疑。
阿姆斯特丹火車站是我熟悉的地標——我進出這裡總有好幾十次。但我從沒有獨自來過,我從沒有獨自到任何地方旅行過,所以我坐在長椅上,等候往巴黎的晨快車時,脈搏跳動的速度不斷加快,不盡然是為父親擔憂的緣故——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完全自由的滋味,一股節節升高的元氣油然產生。克雷太太在家洗早餐碗盤,以為我在上學途中。業已整裝去渡輪碼頭候船的巴利,也以為我在上學途中,不會來礙事。我對於欺騙善良而乏味的克雷太太感到很抱歉,跟巴利分開更讓我遺憾,他突如其來發揮騎士風度,在門口台階上親吻我的手,還送我一條他買的巧克力棒,雖然我提醒他,我想吃荷蘭糖果隨時買得到。我想所有這些麻煩結束時,我可能會寫信給他——但那麼久以後的事還真難說。
我為什麼不把這段歷史一口氣通通說給妳聽,把該做的事做完,給妳完整的資料呢?答案仍應歸咎我的軟弱。但也因為過於簡化的版本,就只是一個打擊而已。我不希望妳承受那麼大的痛苦,即使它跟我自己的痛苦相較,不過千萬分之一。更有甚者,如果我一口氣講完,妳可能不會完全相信,就好像若非羅熙教授的回憶變成我的親身經歷,我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的故事一樣。還有,最後一點,哪個故事真能濃縮到只剩純粹事實的成分呢?因此,我每次只講一小段。我現在只能憑運氣猜想,這些信到達妳手中時,我已經講完了多少。
「『我知道。我們必須找別的線索。信上說檔案圖書館隸屬一個十七世紀興建的小清真寺。』
「『很有意思的領域,』他鄭重其事地說。『你在伊斯坦堡會看到很多引起你興趣的事。請問你讀哪所大學?』
「『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無法不因文化局外人的處境感到煩躁。」
「『很難決定。』我喜歡他的長相,很難不據實以告。『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東方與西方融合在一個城市裡。』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眺望著一個古老港口的燈光,妳在隔壁房間不受干擾、什麼也不知道,安然沉睡。我工作了一整天,已經非常疲倦,然而必須著手撰寫這篇敘述的念頭,讓我更覺得疲倦,這是一件悲傷的義務,一個不得已的防範措施。我認為我還有幾星期,說不定幾個月,這期間我可以親口繼續我的故事,所以我不再重述我們在不同國家散步時,我已經講過給妳聽的部分。過完這段時間——幾星期或幾個月——我就不敢確定了。這幾封信是幫助妳度過孤獨的保險單。最壞的情況下,妳會繼承我的房子、我的錢、我的家具和書,但我相信妳珍惜我手中這些文件,會遠超過所有其他物品,因為它們包含了妳自己的故事,妳的歷史。
「羅熙信中沒有提到檔案圖書館的名字,我們交談時,他只提到『伊斯坦堡有個很少人知道的資料館,是穆罕默德二世建立的』。談到他在伊斯坦堡所做研究的那封信,補充說明這地方隸屬於一座十七世紀興建的清真寺。除此之外,我們只知道,他從窗戶可以望見聖蘇菲亞大教堂,這個圖書館不只一層樓,而且一樓可以直通大街。我出發前,在家鄉的大學圖書館仔細搜尋過這麼一個檔案圖書館的資料,卻沒有結果。我不明白羅熙為何不在信中說明這個檔案室的名稱;遺漏這種細節不像他的為人,但也許他不想記憶這種事。我把他所有的文件隨身攜帶,放在手提包裡,包括他列出的在那兒找到的文件的清單,還有最後那個不完整的句子:『書目:龍騎士團。』搜索這整個城市,在這座宣禮塔和寺廟圓頂組成的迷宮裡,找尋羅熙那行神秘字句的來源,說大海撈針還不足以形容希望的渺茫。
「『真是太好了,』我努力找話說。『我也在讀研究所,不過我在美國讀的是歷史。』
我曾經給妳講過我做研究生時的生活,那是妳出生之前的事,也告訴過妳,我的指導教授如何在向我透露一些秘密後離奇失蹤。我還告訴過妳,我如何遇見一個名叫海倫的年輕女子,她跟我一樣渴望找到羅熙教授,甚至意願比我更強烈。每一個靜下來的機會,我都試著把故事向前推展,但現在我覺得,我應該把剩下的故事寫出來,把它安全的付諸筆墨。現在妳必須閱讀,而不是在遍布巉岩的山頭或某個安靜的廣場,在隱蔽的港口或舒適的咖啡館裡聽我敘述,只能怪我講得不夠快,開始得也不夠早。
「海倫嘴唇都白了,我克制立刻握住她手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衝動。『只是巧合,』我安慰她說,她瞪我一眼;我在教授面前說太多了。
「我聽見海倫輕哼一聲,急忙替她掩護。『這是我妹妹——我妹妹。』
「金黃的暮色中,大清真寺仍然對觀光客和信徒開放。我試著用蹩腳的德文跟入口的警衛搭訕,那是個橄欖色皮膚,滿頭鬈髮的青年——拜占庭人就長這副模樣嗎?——但他說裡面沒有圖書館,也沒有檔案室,沒有這種東西,他也從來沒聽說附近有這種設施。我們請他給個建議。
我把信緊緊抓在膝上,但我的眼皮已經開始往下掉。坐我對面那個和藹的婦人已經捧著雜誌睡著了。我眼睛才閉上一分鐘,車廂的門忽然砰地打開,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一個高瘦的身影插在我和我的白日夢中間。「哼,好大的膽子!我就知道。我搜遍每個車廂找妳。」來的是巴利,邊擦拭額上汗水,邊皺著眉頭瞪我。
「我們的新朋友遲疑一下,好像不願意重複那女人的話。他含混不清地說:『土耳其語。也許我還是不告訴妳比較好。她說那種話很冒失,而且很奇怪。』他興趣盎然的注視著海倫,但我覺得他和藹的眼神裡也帶著隱約的畏懼。他緩緩解釋道:『她用了一個我不會翻譯的字眼。她說:「離開這兒,羅馬尼亞的狼之女兒。妳和妳的朋友會給我們的城市帶來吸血鬼的詛咒。」』
「『哦,請原諒,』莎士比亞學者在位子上對海倫一鞠躬。『敝人竇格.柏拉博士,敬候差遣。』我們自我介紹——該說我負責介紹,因為海倫頑固的堅持沉默。我看得出,她不喜歡我用真名,所以我連忙替她改姓史密斯,這種笨拙的抉擇使她眉頭皺得更深。我們互相握手致意,接著我們除了邀請他過來共桌用餐就別無選擇了。
「我們站在那兒瞪著眼看,直到我再次發覺我又把羅熙整整遺忘了十分鐘。『我們找個地方吃晚飯,』我忽然道:『已經過七點了,今晚我們得早點休息。我決心明天一定要找到檔案室。』海倫點點頭,我們默默走回老城的市中心。
「竇格看看我,又看看海倫,再看回來。『這真的很奇怪,高貴的朋友,』他道:『我想我們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必須先談談。』
過去幾個月來,我盡量試著一點一滴告訴妳我的過去,彌補我的失職,我打算逐步把妳的母親帶進故事裡,雖然她走進我的生命是件相當突兀的事。但現在我生怕來不及在遭到滅口——不能再告訴妳任何事——或再度被沉默箝制之前,把所有妳該知道的、妳自己的身世告訴妳。
快車入站時,車站裡已擠滿了人。那時的我跟現在一樣,認為不論你有再大的煩惱,再沒有比火車進站——尤其是歐洲的火車,更尤其是南下的歐洲火車——更讓人開心的事了。我人生的那個階段,正好是二十世紀最後四分之一的開始,還聽過最後一批翻越阿爾卑斯山的蒸汽火車的汽笛聲。我上了車,抓緊書包,幾乎露出微笑。我還有好幾個鐘頭,我用得著這段時間,不是讀我的書,而是詳讀父親寫給我的那些寶貴信件。我相信我選擇的方向是正確的,但我需要思考它為什麼是正確的。
「竇格輕聲說:『哦,說來話長。家母是個很特別的女人,聰明絕頂,熱愛語言,也是一位退出的工程師』——我懷疑他真正的意思是『傑出的』——『她在羅馬大學讀書的時候認識我父親。他呢,性情樂天,是研究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特別熱中於——』
「『好嘛,』她道。『把門關好,拜託你。』
「我看著海倫,發現她同樣深受感動,她像我一樣仰著頭,黑色的鬈髮遮住了衣領,她通常戒備而憤世嫉俗的臉,換成一種蒼白而出塵脫俗的表情。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回握,那是一種我第一次跟她握手時,已經體會到的堅定而風骨嶙峋的抓握。換做別個女人,這可能意味著屈服或賣弄風情,愛情的默許;但對海倫而言,這只是一個簡單而有力的手勢,就像她的凝視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勢。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恢復清醒:她放開我的手,但絲毫沒有尷尬的感覺,我們一起在教堂裡徘徊,欣賞精緻的講壇、亮晶晶的拜占庭大理石。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想到,我們停留在伊斯坦堡期間,隨時可以重遊聖蘇菲亞大教堂,我們來此最重要的任務是找尋檔案圖書館。海倫顯然有相同的想法,因為我向入口走去時,她也跟過來,我們穿過人群,又回到大街上。
「羅熙失蹤六天後,我們在一個多霧的週間日,從艾鐸魏德機場飛往伊斯坦堡,在法蘭克福換機。第二班飛機次日清晨著地,我們跟所有其他旅https://www.hetubook•com•com客一起被帶下機。那時我已經到過西歐兩次,但在我看來,那些城市跟這兒是全然不同的星球——一九五四年的土耳其,比今天更像另一個世界。前一分鐘我還縮手縛腳擠在不舒服的飛機座位上,用熱毛巾擦臉,下一分鐘我們就站在機外,踩在同樣熱呼呼的柏油路面上,籠罩在不熟悉的氣味、灰塵以及排在我前面的那個阿拉伯人在風中翻飛的圍巾裡!那條圍巾老是被風吹到我嘴上。海倫看到我對這一切的不適應,站在我旁邊噗嗤笑出聲來。她在機上已經梳好頭髮,補好唇膏,經過一夜折騰,仍顯得精神抖擻。她脖子上圍著那條絲巾;我仍然沒看見她受傷的情形,也不敢要她取下圍巾。『歡迎來到廣大的世界,美國佬,』她微笑道。這次是個真誠的笑容,不是她扮慣的鬼臉。
「竇格見她的動作,忽然來了精神;他半站起身,發出憤怒的咆哮,痛罵吉普賽女人。從他的口氣和手勢不難理解,他堅決要她趕快離開。她怒目看著我們每一個,然後就像來時一般,轉瞬消失在人群中。竇格再次坐下,瞪大眼睛看著海倫,隔了一會兒,他在外套口袋裡東翻西揀,取出一個很小的物體,放在她的餐盤旁邊。那是一塊約一吋長的扁平藍石頭,鑲在白色和淺藍色背景上,大略像個眼睛。海倫乍看到這東西,臉色忽然煞白,卻彷彿基於直覺,伸出手,用食指輕觸它一下。
「海倫也沒有來過這裡,她默不作聲,專心觀察每樣東西,在計程車上,她只有一次轉向我說,鄂圖曼帝國曾經在她的祖國留下數不清的痕跡,目睹這個大帝國的泉源——我相信她用的是這個字眼——感覺好奇怪。這成為我們在那兒日常生活的一大主題——她對所有早已熟悉的事物,都有簡短而尖刻的評語:土耳其地名、在一家露天餐廳吃到的大黃瓜沙拉、有一個尖角的拱窗。這對我產生奇怪的影響,好像是一種雙重經驗,等於我同時見到伊斯坦堡和羅馬尼亞,後來我們逐漸興起是否該去一趟羅馬尼亞的念頭時,我覺得好像是我透過海倫眼睛看到的過去,引導我到那兒。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海倫在一道半成廢墟、非常高的石砌圍牆前停下腳步。商店簇擁在牆根下,許多無花果樹把樹根深深掘進牆側;城堞上方沒有一朵雲的天空,逐漸褪成古銅色。她輕聲說:『看君士坦丁堡圍牆的遺跡。你可以看出它完整的時候是多麼雄偉。書上說,那時候牆腳下就是大海,所以皇帝可以從皇宮直接出海。那邊那垛牆就是競技場的一部份。』
「『我來猜猜看,』他英俊和善的臉孔正視著我,繼續道:『你不是英國人。美國人嗎?』
「海倫點點頭,沉重的說:『這部分的世界如果沒有拜占庭,簡直無法想像。而且,你知道,羅馬尼亞幾乎無處沒有它的痕跡——每座教堂、壁畫、修道院,我認為甚至在一般老百姓臉上,都看得到它。在某種意義上,它在那兒比在這兒更貼近你的眼睛,因為這裡的表層還沉澱了大量鄂圖曼統治的殘餘。』她臉上湧起一陣陰霾。『穆罕默德二世一四五三年征服君士坦丁堡,是歷史大悲劇。他用大砲轟倒所有的城牆,派軍隊進入,燒殺擄掠三天三夜。士兵在教堂的祭壇上強|奸少男少女,這種暴行甚至發生在聖蘇菲亞。他們偷走聖像和所有神聖的寶物,把其中的黃金融化。還把聖徒遺骸扔到大街上餵狗。在那之前,這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城市。』她把手舉到腰部,緊握成拳。
「『啊,猜對了。真好。你們到我們美麗的城市來觀光?』
「『沒錯,』她正色道:『但是要研究文化必須先知道它的歷史。』

「『城裡到處都是清真寺。』
如果妳讀到這封信,原諒我。我已經去尋找妳母親了。許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她死了,現在我對這件事不再有把握。這種不確定感幾乎比哀傷更糟,或許有一天妳會明白;它日夜折磨我的心。我不曾給妳講有關她的事,這是我嚴重失職,我知道,但我們的故事太痛苦,講給妳聽實非易事。我一直打算等妳再長大一點,更能了解這種事,不至於太受驚嚇的時候,就講給妳聽。雖然就驚嚇的程度而言,它帶給我的恐懼是那麼龐大、永無止境,這其實是我給自己找的最不成理由的藉口。
「不論打不打鼾,我們都需要睡眠消除旅行的疲勞,然後才能做別的事。海倫想立刻去找檔案圖書館,但我堅持先休息,然後吃頓飯。所以我們第一次到迷宮似的、到處可以瞥見迷人的花園或天井的街道上探索時,已經快要傍晚了。
「海倫覺得值得一試,我們就步行過去。一路上我繼續翻查旅遊書。www.hetubook.com.com『聽聽這個。書上說伊斯坦堡是拜占庭語,意思是大城。妳看,就連鄂圖曼人也毀滅不了君士坦丁堡,只能把它重新命名——改一個拜占庭名字。書上還說,拜占庭帝國從三三三年維持到一四五三年——權力盛極而衰的過程多麼漫長啊。』
我親愛的女兒:
父親的猜測不準確,他接續故事的地方跟我已經知道的部分之間有道鴻溝。我難過的想道,海倫.羅熙出乎意料的決心跟他一起去做調查,他有什麼反應,還有他們從新格蘭到伊斯坦堡旅途中有趣的細節,我可能永遠不得而知了。我很好奇,他們怎麼打通重重法律關卡,克服政治敵意,取得簽證,通過海關?爺爺奶奶都是和藹、講理性的波士頓人,父親稟告這一突如其來的遠行決定時,可曾撒了什麼樣的謊?他跟海倫照原定計畫立即前往紐約市嗎?他們在旅館住同一個房間嗎?我尚處於青春期的心智,既回答不了這疑竇,也無法不去想它。最後我只好把他們想像成他們年輕時代的電影裡的角色,海倫惴惴不安躺在雙人床上,父親愁眉苦臉去睡高背扶手椅,除了鞋子,什麼也沒脫,時報廣場的霓虹燈在窗外一閃一閃,招徠行人去做下三濫的勾當。
「『你怎麼會想到要專攻莎士比亞?』恢復用晚餐時,我問他。
「就在這十分有趣的一刻,街上忽然有個年輕女子從拱窗裡探頭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雖然我沒見過真正的吉普賽人,只看過圖片。但她看起來就像個吉普賽,皮膚黝黑、輪廓分明,身穿色彩鮮艷的破舊衣服,胡亂修剪的黑頭髮圍繞在犀利的黑眼睛四周。她可能十五歲或四十歲;瘦削的臉孔看不出年紀。她手裡抱著許多紅色與黃色的花束,顯然想要我們購買。她把幾束花推到我面前,開始用刺耳的聲音對我叨念。海倫露出厭惡的表情,竇格也很不悅,但那女人堅持不走。我正要掏出皮夾,打算送海倫——當然帶有玩笑的意味——一束土耳其鮮花,那吉普賽女人忽然轉身面對她,手指著她厲聲大罵。竇格嚇了一跳,通常什麼也不怕的海倫也往後退縮。
「我沉默無語。不論多久以前爆發過何等殘酷的暴行,這座城市依然美麗,有微妙而豐富的色彩,美輪美奐的圓頂和宣禮塔。我開始了解,為何五百年前那段惡行對海倫而言那麼真實,但這跟我們現下的生活到底有什麼關係?我忽然有種感覺,或許我千里迢迢,跟這個高深莫測的女人來到這個神奇的地方,找尋一個可能只是搭巴士到紐約逛逛的英國人,根本就沒有意義。我忍下這個念頭,轉而嘗試開她玩笑。『妳怎麼懂這麼多歷史?我還以為妳是人類學家呢。』
「『我的專長是莎士比亞,』我們的新朋友說,小心的開始吃面前的沙拉。『我教研究所最高階的英國文學。我的學生都很優秀,不瞞你說。』
雖然我對父親的故事很有興趣,但我在火車座位上差點打瞌睡;昨晚我先把所有的信讀完一遍,熬到很晚,所以非常疲倦。陽光普照的車廂裡有種脫離現實的感覺,我轉頭看著窗外,眺望井然有序的荷蘭農田流逝。火車每到一個小鎮,進站與出站時,都會經過一連串小小的菜園,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特別翠綠,這是成千上萬懶得管別人閒事的人的後花園,他們房屋都背對鐵路。綠油油的田野風光在荷蘭幾乎可以從早春持續到初雪,靠空氣與大地的濕氣,以及四面八方映著陽光的江河湖泊滋潤。我們已經通過一大片運河與橋樑交織的地區,現在行經許多頭母牛和牠們疆界分明的草原。鐵道旁的道路上有對氣度雍容的老夫婦騎著腳踏車,不一會兒就隱沒在草原後面。很快我們就抵達比利時,我從經驗知道,旅途中只要打一個小瞌睡,就會完全錯過這個國家。
「『「龍伏」是什麼意思?』我在客廳裡問她。
我還偷了別的東西。我從門廳的珍玩櫃裡拿了一柄銀刀,它混雜在父親早年為成立基金會而東奔西走,出使天南地北帶回來的紀念品之間。當年我還太小,不能跟他一起旅行,他把我留在美國委託不同的親戚照顧。這把刀鋒利得讓人心驚肉跳,還有個裝飾華麗的把柄,插在一個同樣鑲金嵌玉的鞘裡。這是我在家中唯一見過的武器——父親不喜歡槍,他的收藏品味不包括刀劍戰斧。我對於如何應用這麼小的刀保護自己毫無概念,但有了它在皮包裡,讓我更有安全感。
「『我是伊斯坦堡大學的教授。』他用同樣威嚴的口吻說。
我找到一個安靜的車廂,把我座位旁靠走道的窗簾拉上,希望不要再有人進來。但過了一會兒,還是有個穿藍色大衣、戴藍色帽子的中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婦人推門進來,不過她對我露出一個微笑,便抱著一堆荷蘭文雜誌安頓下來。我坐在舒服的角落裡,看著古老的市區和綠意盎然、小巧玲擺的郊區,在軋軋車聲中經過。我再次打開父親的第一封信,雖然我已經把開頭幾句話牢記心中,那些字句以急切而堅定的筆跡,勾勒出驚人的形勢、意想不到的地點和日期。
「『哦,多麼幸運啊!』我喊道。『我們——』就在這時,海倫一腳踩了下來。她穿的是那年頭所有女人都穿的包跟鞋,這一腳踩得很重。『我們真是幸會,』我把句子講完。『請問你教哪門課?』
「我跟著她穿街走巷,她負責找路,旅遊書拿在她戴手套的手中,小小的黑皮包掛在她手臂上。腳踏車在我們身旁穿梭而過,鄂圖曼長袍跟西方服飾混雜,外國汽車跟馬車爭道。放眼望去,只見穿黑色背心和手鉤小圓帽的男人、穿花色鮮艷襯衫和燈籠褲的婦女,人人頭上纏著圍巾。他們拎著購物袋和籃子、布包、裝雞的籠子、麵包、鮮花。街道流洩著生命——相信一千六百年來一直是如此。沿著這些街道,信奉基督教的羅馬皇帝曾經在扈從、教士隨侍之下,從皇宮到教堂去領聖體。他們曾經是強大的統治者,偉大的藝術贊助者、工程師、神學家。其中有些人很難伺候——動不動砍掉廷臣的腦袋、刺瞎家族成員的眼睛,羅馬本土的傳統作風。這也是最初拜占庭政治展演的舞台。如此說來,這種地方出現一、兩個吸血鬼也不算反常。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目標轉向聖蘇菲亞教堂,這兒原來是拜占庭帝國的大教堂。走到它附近,絕無可能過寶山而不入。所有的大門敞開著,宏偉的殿堂吸引我們眼其他遊客入內,彷彿被海浪捲進一個大岩洞。我不禁遙想過去一千四百年來,這兒香火鼎盛,進香客源源不絕,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進到裡面,我慢慢走到中央,仰著脖子欣賞這片寬廣而神聖的空間,著名的螺旋圓頂與拱形柱,天光從高窗湧入,高處角落懸掛著有阿拉伯書法的盾形圓匾,清真寺重疊在教堂之上,教堂重疊在古代廢墟之上。拱頂高高在距我們很遠的上方,模擬拜占庭的宇宙觀。我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不可思議。
「『閤眼,』我糾正她。
「坐計程車進城途中,我更加訝異。我不清楚自己對伊斯坦堡預期什麼——也許什麼也不預期,因為我以極短的時間籌備這次旅行——但這座城市美得讓我喘不過氣。它那種『一千零一夜』的特質,無論多少猛按喇叭的汽車、多少西式打扮的商人都無法抵銷。我想,建立在這兒的第一座城市君士坦丁堡,是拜占庭帝國的首都,也是羅馬帝國信奉基督教以後的第一個首都,一定光輝美麗得匪夷所思——羅馬的財富與早期基督教神秘主義的結合。我們在老城的阿赫梅德蘇丹區找到宿處的時候,我已眼花撩亂的看到數十座清真寺和宣禮塔、掛滿精美織品的市集,甚至還瞥到一眼有許多圓頂和四座尖塔的聖蘇菲亞大教堂,漂浮在半島的上空。
「『打軒,』她毫不留情的說。『你真的很會打鼾,你知道。我在紐約的時候沒眨過眼。』
「『檔案圖書館不可能離這兒太遠,』她說。『聖蘇菲亞太大了,據我看,這塊地區幾乎任何一棟房子都看得見它,甚至從博斯普魯斯海峽對岸都看得見。』
「海倫喜歡當家作主,我想,那就讓她得其所哉吧。我們之間有個不成文,卻嚴格遵守的默契,就是帳單都由我出錢。我從老家的銀行把戔戔無幾的存款全部提領出來:羅熙值得我付出所有的努力,即使失敗也無所謂。必要時我可以一文不名的回家。但我知道海倫是外籍生,很可能身無分文,三餐不繼。我已經注意到,她似乎只有兩套衣服,跟幾件款式很拘謹的襯衫搭配。『是的,我們要相鄰的兩個房間,』她用法語告訴那位相貌清奇的亞美尼亞老婦人。『我哥哥「龍伏」(ronfle)時很可怕。』
「『沒錯,』我驚訝的答道:『太好吃了。』
「我告訴了他,海倫板著臉在旁鋸她的晚餐。
「回顧那一刻,我知道我埋首書堆太久,大學窄小的環境把我的心不斷壓縮。忽然進入這座拜占庭大建築!歷史的一大奇蹟——我的靈魂跳脫出所有的侷限。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小格局。我要追隨人生向上提升,跟它一起向外擴張,就像這片無比廣大的室內空間,不斷向上向外膨脹。我的心跟它一起膨脹,這是我跟荷蘭商人一起漂泊時從未有過的感覺。
「『是的,』我道。海倫默不作聲,切著雞肉,用戒備的眼光看著我們的同伴。
「他想了半天,要我們去試試大學。至於小清真寺,這一帶有上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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