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對面的海倫也僵住了,但這時她動了一下,顯得很熱衷。『所有的事嗎?』她低聲重複道。」
「『對呀!這是我幾年前發現的。蘇丹對卓九勒興趣濃厚,所以卓九勒死在瓦拉基亞後,蘇丹就收藏了若干與他有關的文獻與財寶。卓九勒在他自己的國家裡,殺死了不計其數的土耳其士兵,蘇丹為此對他深惡痛絕,但這不是他特別為卓九勒建立檔案室的動機。不是的!蘇丹甚至在一四七八年寫了一封信給瓦拉基亞的巴夏,要求他盡其所有,提供與卓九勒有關的作品。為什麼?因為——這是他說的——他要建立一個圖書館,以便跟卓九勒死後散播在他的城市之中的邪惡對抗。懂了嗎,要不是蘇丹相信卓九勒死後會回來,怎麼還怕他?我找到一份巴夏寫給蘇丹的回信副本。』他握拳捶一下桌面,對我們微笑道:『我甚至也找到他為了與邪惡對抗而建立的圖書館。』
「是啊,以最快速度回到詹姆斯院長那兒,告訴他妳安然待在阿姆斯特丹,然後接到妳失蹤的消息。哼,到時候看他怎麼修理我,」他一屁股坐在我身旁,叉起手臂,交疊起兩條長腿。他隨身帶著他的小行李箱,額頭上麥稈色的頭髮全都豎了起來。「妳是怎麼回事?」
「『你們真仁慈。』他沉默了幾分鐘,用拇指與食指摩挲著叉子。我們坐的那個磚砌的亭子外,猛按喇叭的汽車在擁擠的街道上閃躲腳踏車,行人像舞台上的角色穿梭走過——女人穿飄逸的大花裙、披巾和搖曳的金耳環,或穿黑色洋裝、染一頭紅髮;男人都穿西裝打領帶、白襯衫。帶鹹味的微風吹拂到我們桌前,我想像著來自歐亞大陸各地的船舶,載著奇珍異寶來到帝國的核心——先是基督徒,然後是伊斯蘭教徒——在這座牆垣一直延伸到海裡的城市靠岸。卓九勒藏在密林深處、舉行千百種奇怪而野蠻儀式的堡壘,跟這個四海一家的古老城市,似乎確有天壤之別。無怪他憎恨土耳其人,他們也憎恨他。然而伊斯坦堡的土耳其人,以他們雕金、冶銅、繅絲的技藝,以他們的市集、書店和不計其數的禮拜建築,一定比藏身邊疆、負隅頑抗的卓九勒,與這座城市裡被他們征服的、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人有更多雷同之處。從文化核心的角度看來,卓九勒根本就是偏遠森林裡的剪徑強盜、鄉下食人魔、中和_圖_書世紀的老粗。但我也記得,在家鄉看過百科全書上他的照片木刻版畫中他氣質優雅,蓄著八字鬍,打扮宛如朝臣。真是矛盾。
「我覺得血液衝上臉。原來如此,難怪我們找羅熙的檔案圖書館那麼困難。『但裡面的文件——』
「那是——呃——土耳其傳統?」我驚奇地問。
「妳奇怪極了,」巴利不悅的打斷我。「但妳最好告訴我,妳在搞什麼鬼。我們在布魯塞爾下車,搭下班車回阿姆斯特丹前,妳還有時間。」
「『我不知道,』海倫無奈的聳聳肩膀。
「這次輪到他瞪著我們看。『天啊,你真是一位優秀的歷史學家。你也對敝國這個時期的歷史感興趣嗎?』
「『哦,說來話長,』竇格正色答道。『我不能用那麼無聊的事來煩你們。』
我正要開始敘述父親最近的輾轉難眠,他不健康的蒼白和奇怪的行徑時,巴利轉過頭來面對著我。「這實在太奇怪了,」他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我要相信這麼瘋狂的故事,但我真的相信。總而言之,我願意相信。」我很驚訝第一次看到他表情這麼嚴肅,我只看過他的幽默,還有發一小頓脾氣的樣子。他像天空碎片般澄藍的眼睛瞇得更小:「有趣的是,它讓我聯想到一件事。」
「竇格微笑著——看起來似乎帶著悲傷,他沉默的坦率更加深了我的愧疚。『哦,那是件很奇怪的事,發生在很久以前。當時我正在寫第二本與莎士比亞悲劇有關的書。我在我們大學的英國室,一個小——你們是怎麼說的?——隔間裡,每天寫一點,然而有一天,我發現一本我從來沒見過的書。』他帶著那個悲傷的笑容轉向我。我渾身的血液立刻全面凍結。『這本書跟所有其他的書都不一樣,是一本空白的書,非常古老,正中央有一條龍,還有一個字「卓九利亞」。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卓九勒。但那幅畫很奇怪,給人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想,我要知道這是什麼。然後我求知若渴,試圖了解所有的事。』
「海倫、竇格和我坐在餐廳的小桌子上面面相覷,我覺得我們之間油然而生一種親人般的情誼。或許為了拖延一點時間,海倫拿起竇格擺在她餐盤旁邊那塊小藍石,舉起來給我看。『這是個古老的象徵,』她道:『這是抵擋邪惡之眼的護身符。』我伸手接過,上頭還有她手上的暖意,又將它放下。
我能怎麼辦?「對不起,巴利,」我誠惶誠恐說。「我一點也不想把你拖進這件事。我真的以為你早就心安理得在回去見詹姆斯https://www.hetubook.com.com院長的路上。我根本沒打算給你添麻煩。」
「海倫與我坐著動也不動。這巧合古怪到令人無法忍受。最後我冒險提出一個問題:『教授,你說建立這套收藏的蘇丹,就是穆罕默德二世嗎?』
「『不用擔心,仁慈的先生。我親自出馬,確保它們成為國家圖書館的收藏品。即使別人都不像我這麼欣賞它們,也一定要保存下去。』一道陰影劃過他的臉,自從他罵走那個吉普賽女人,這還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這種表情。『我們的城市仍然需要對抗的邪惡,就像其他地方一樣。』他對著我倆,看過來又看過去。『如果你喜歡稀奇的老玩意兒,我很樂意明天帶你們去。今晚圖書館當然已經關門了。我跟有資格授權你們閱讀這批收藏的圖書館長很熟。』
「『不,親愛的先生——是吸血鬼。』海倫和我都瞪著他,小心不接觸彼此的眼神。『莎士比亞是我一生的事業,但吸血鬼傳奇是我業餘的嗜好。我們有古老的吸血鬼傳統。』
巴利和我即將抵達布魯塞爾。我花了很長時間——雖然感覺上好像才幾分鐘——才盡可能簡單清楚的把父親講給我聽的、他在研究所經歷的事,轉述給他聽。巴利的眼光越過我,望著窗外小巧的比利時房屋和花園,它們在陰沉的天氣裡顯得很悲傷。愈近布魯塞爾,我們不時看見教堂的尖塔,或老工廠的煙囪映著一抹陽光。那個荷蘭婦人靜靜打著鼾,雜誌掉在地板上她的腳旁。
「『哦,這傳統起碼可以回溯到埃及,我親愛的學術同行。但在伊斯坦堡這兒——別的不說,有個故事竟然說,拜占庭最嗜血的幾位皇帝都是吸血鬼,他們把基督教領聖體的儀式視為暢飲凡人鮮血的邀請。不過我不相信有這種事。我認為這論調是後來才出現的。』
「『這麼說吧——』竇格似乎越說越起勁。『我不想讓你們厭煩,但我有個理論。卓九勒是伊斯坦堡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眾所周知,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加里波利成為穆罕默德二世的階下囚,後來並被帶到更東邊的安那托利亞——他的父親把他交給穆罕默德的父親穆拉德二世,做為和平條約的人質,從一四四二年到一四四八年,漫長的六年。卓九勒的父親也不是什麼好人。』竇格輕笑一聲。『負責看守小男孩卓九勒的衛兵都是酷刑高手,他從旁觀察,學到的可多了。但,我的好先生們,』——高談闊論之間,他似乎暫時忘卻了海倫的性別——『我的理論是,他也在他們身上留
hetubook.com.com下了他的記號。』
「『證據?』我重複他的話。
「我在那兒下車,呃?意思是說,妳到了那兒還不下車?這班火車還要去哪兒?」
我吞一口口水。「說來話長,」我更加低聲下氣,又重複一遍。
「『吉普賽人嗎?』我問。
「怎麼說?」他顯然在等候更有啟發性的情報。「所以妳只不過是想去巴黎超過想上歷史課?」
我暫時對他最後一個問題置之不理。「我沒打算讓你擔心,巴利。我以為你搭渡輪去了,永遠不會知道。」
「『從大約那個時候開始,伊斯坦堡就有吸血鬼出沒的紀錄。我的觀點——還沒有出版,很不幸,而且我也無法證實——是他最初的受害者是鄂圖曼人,說不定就是那些跟他做朋友的衛兵。我認為,他留下污染,遺害我們的帝國,然後它跟著征服者一起進入君士坦丁堡。』
「你為什麼跟蹤我?」我反問。
「『聽說?』竇格冷哼一聲。他的黑眼睛放光,把手中的餐巾扭成一個結。『你們知道卓九勒真有其人,是個歷史人物?事實上,就是妳的同胞,女士——』他向海倫低頭行個禮:『他是十五世紀的封建諸侯,統治喀爾巴阡山區西部。不是個值得敬仰的人,妳知道。』
「我看一眼海倫。『是這樣的,我博士論文的背景就是十五世紀的歐洲研究,』我道,但我的不坦白立刻變成懲罰,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個謊言可能已經變成事實。天曉得我什麼時候才會回頭完成我的論文,我想道,寫論文的大忌就是把題目擴大。『你呢?』我緊迫追問。『你又怎麼會從研究莎士比亞跳到吸血鬼?』
「『真謝謝你,』我不敢看海倫。『為什麼——你又怎麼會對這個與眾不同的題目發生興趣的呢?』
「呃,這就是奇怪之處。我想不起來是什麼。跟詹姆斯院長有關。但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一點也不煩,』我堅持道。
「不,它只到巴黎——」
巴利氣壞了。我不能怪他,但事情出現這樣的轉折,對我很是不便,我也有點生氣。更讓我氣惱的是,第一波不悅消散後,我竟暗地裡鬆了一口氣;看到巴利之前,我一直沒意識到,我在那班火車上覺得多麼孤單,走向未知,走向可能找不到父親的更大寂寞,甚至走向永遠失去他的無邊廣大的寂寞。只不過幾天前,巴利還是個陌生人,但現在看到他的臉,我只覺得親切無比。
「但竇格的注意力並沒有因此分散。『女士,妳是羅馬尼亞人嗎?和-圖-書』她保持沉默。『如果是真的,妳在這兒要小心。』他壓低音量:『警察可能對妳很感興趣。我們的國家跟羅馬尼亞並不友善。』
「海倫和我猛點頭——我們克制不住自己。起碼我辦不到,海倫則似乎太專注於竇格的話,情不自禁。她微微俯身向前聆聽,黑眼睛跟他一樣煥發異彩。平時蒼白的面頰泛起暈紅。雖然我自己也很興奮,但我注意到,很多次就在像這樣的時刻,她原本粗獷的容貌會忽然變得絕頂美麗,從裡到外亮了起來。
「『此話怎講?』我的呼吸變得急促。
「『是嗎?』海倫反問。『她一定是個瘋子。吉普賽人都是瘋子。』
「我們瞪著他,張口結舌。我想到,根據傳說,只有死人才會成為吸血鬼。這代表卓九勒小時候就在小亞細亞殺人,早在那時已經成為不死族,或他只不過自幼嗜好人血這種褻瀆的飲料,並且使別人認同他的行為呢?我決定把這疑問暫時擱置,等我對竇格的了解夠深再問他。『哦,這只是我的怪癖,說真的。』竇格又露出真誠的笑容。『請原諒我得寸進尺,我老婆總說我令人無法忍受。』他客氣的先做個敬酒的動作,才從小瓶裡啜飲一口。『但是看老天爺份上,有一件事我拿得出證據!我可以證明蘇丹像怕吸血鬼一樣怕他!』他指著天花板。
「『哦——很有興趣,』我道:『我們——我很想看看你找到的這個檔案室』
「『但那個吉普賽女人怎麼會知道這事?』竇格皺起眉頭。『妳又沒跟她說過話。』
但這一刻他滿臉怒容。「妳見鬼了打算去哪兒?妳讓我追得好苦——妳到底想做什麼?」
「『我知道,』她冷冰冰的說。
「竇格搖搖頭。『據說吉普賽人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我一直不相信,但——』他打住話頭,用餐巾輕拭一下自己的八字鬍。『她還提到吸血鬼,真奇怪啊。』
「說來話長,」我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已經認定我很奇怪——」
他再次叉起手臂,做出等待的姿勢。他比父親還難纏。說不定他比過去的羅熙教授更難纏。我眼前出現巴利站在教室講台上的畫面,雙臂抱胸,眼光逐一掃過不幸的學生,冷酷無情的說:「什麼導致彌爾頓對撒旦的墮落做出那麼可怕的結論?還是大家都沒有預習?」https://www.hetubook.com.com
「『當然,』他道。『這是我的榮幸,我會帶你去。我妻子聽說有人要看一定很意外。』他輕笑一聲。『可是,天啊,它本來所在的那棟美麗的建築,為了蓋公路局的辦公大樓,已經被拆除了——哦,那是八年前的事。那是棟可愛的小房子,距藍色清真寺不遠。真可惜。』
「不!」我沒打算那麼尖叫。對面打盹的女士似乎在睡夢中受到驚擾,我放低了音量。「我必須去巴黎。我不會有事的。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在那兒下車,今晚回倫敦。」
「竇格再次開口時,我還沉浸在這幅畫面中。『告訴我,朋友,你們又為什麼會對卓九勒的話題這麼感興趣?』他把問題丟給我們,帶著紳士風度——或是猜疑?——的微笑。
「什麼事?」他接納我的故事,讓我心情寬慰,差點高興得昏倒。
「『有可能,有可能。』竇格沉默下來。『但我覺得她說話的方式很奇怪,因為那是我的另一項專長。』
「『哦——』我不願表現出太強烈的興趣,倒不是害怕竇格跟黑暗勢力掛勾,而是唯恐海倫又要在桌子底下踢我。但她也目不轉睛瞪著他。『卓九勒的傳奇又如何?你聽說過嗎?』
「今天早晨渡輪因為修理而誤點。」他似乎已經按捺不住露出一點微笑。「我餓得像隻老虎,所以我往回走幾條街,找個地方吃麵包喝茶,然後我就看到妳往另一個方向走,遠遠在街道另一頭,但我不敢確定。我還以為自己有幻覺,說真的,所以我沒當一回事,買好早餐。然後良心開始譴責我,因為如果那是妳,我的麻煩就大了。所以我連忙趕往那個方向,就看到了火車站,然後妳上了這班火車,我差點心臟病沒發作。」他又怒目瞪我。「妳今天早晨惹的麻煩也夠了。我為了買車票跑來跑去——我身上的荷蘭幣差點不夠——然後找遍了火車找妳。現在已經開了這麼遠,我們不能馬上下車了。」他瞇起明亮的眼睛望向窗外,又看看我腿上那一大疊信。「妳可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妳沒去學校,而坐在開往巴黎的快車上?」
「嗯,」我欲言又止,拖延時間。「我父親給我一封電報,說他很好,我隔幾天可以去跟他會合。」巴利沉默了一下。「抱歉,這種話沒辦法解釋任何事。如果妳接到電報,應該是昨晚的事,那我應該會聽說。而且妳父親有『不好』嗎?我還以為他只是出差。妳讀的這些是什麼?」
「我們有的是時間。」巴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