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七

或許因為我私下很喜歡鴿子,所以我定睛盯著人群看,忽然發現有個人影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高個兒女人,靜悄悄站在月台上。她用黑色絲巾包頭,烘托出一張雪白的臉。她離我稍嫌遠一點,看不清五官,但我瞥見黑色的眼睛和紅得有點不自然的嘴唇——或許塗了鮮豔的口紅。她的側影有點怪異,衣著跟當時流行的迷你裙和難看的厚底長靴格格不入,她足登一雙黑色包頭細跟高跟鞋。
「年輕的書商手拿著書,彬彬有禮鞠了個躬。我看著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很困惑,但他已轉過身去,為另一位顧客服務,那是個跟下棋老人可以湊一組三胞胎的老頭兒。海倫推一下我手肘,我們便離開那家店,目標更明確的繞過市集邊緣回旅店去。
「我們挑了一張書桌坐下,刻意跟其他研究者保持距離。他們好奇的瞥我們一眼,隨即回頭工作。等了一會兒,伊羅山先生捧著一個大木箱回來,箱子上了鎖,上面還刻著阿拉伯字母。我問教授:『這寫的是什麼?』
「我不曾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現在我覺得,這麼想也不無道理。畢竟羅熙曾經在這兒受到卓九勒的黨羽嚴詞警告。有沒有可能那名不死族守護的不僅是檔案,也包括墳墓?有沒有可能竇格剛提到的吸血鬼猖獗,就是因為卓九勒的遺骸仍盤據這座城市?我回想我所知有關穿心魔伏拉德的生平與傳奇。如果他少年時代曾經被監禁在這兒,難道沒有可能他死後重返早期酷刑教育的現場?他可能對這地方有股鄉愁,就像很多人退休後會回到童年居住的城鎮一樣。如果史托克小說中記錄的吸血鬼習性可以信任的話,那個惡魔絕對可以自由來去任何地方,把墳墓安排在任何他喜歡的地方;故事說他躺在棺材裡,旅行到英國。他難道不能用別的手段來到伊斯坦堡,在肉骨凡胎銷毀後,晝伏夜行,潛入派遣大軍壓境,奪取他塵世性命的帝國的心臟?用這種方式報復鄂圖曼人,真是太痛快了。
「我看著兩個老人開始下棋。他們用彎曲多節的手指挑選第一批戰士。他們不停講著笑話——大概是很老的朋友。我可以站在那兒看一整天,但海倫沉不住氣離開了,我只好跟上去。我們經過時,老人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們,困惑的抬頭望一眼。我想到我們顯然看起來像外國人,雖然海倫的臉可以完美的揉合到四周的臉孔之間。我很想知道這盤棋會下多久——說不定整個上午——誰是贏家。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這位朋友也不知道。但因為它是木頭做的,所以我想不可能上溯到穆罕默德蘇丹的時代。我朋友有次告訴我,』他朝伊羅山先生的方向微笑,伊羅山莫名其妙也報以微笑。『這批文件是在一九三〇年裝進箱子的,為了確保安全的緣故。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跟前任圖書館長討論過這件事。我這位朋友做事向來一絲不苟。』
「海倫拍拍我手臂,示意我看一個攤棚前面,兩個老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小木桌前。『看啊,那就是你們閒暇理論的實證。』她道:『才早晨九點鐘,這些人就已經在下西洋棋了。真奇怪,他們為什麼不玩塔伯拉棋(Tabla),那是這個地區最受歡迎的遊戲。我相信他們下的是西洋棋。』果然沒錯,兩個老人正在把棋子擺在看起來很破舊的木製棋盤上。黑白對抗,武士與城堡捍衛他們的君主,小卒列陣相對——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佈局,我想道,停下腳步來觀戰。『你會下棋嗎?』海倫問道。和圖書
「『我們到哪兒跟你會見?』我問。
「我說:『我正想著,也許我們可以走回聖蘇菲亞教堂。我想再看看那地方。』
「『哦,當然,』我有點不耐煩的說。『我常跟我父親下。』
「這樣吧,」他說:「在我看來,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妳瘋了,那麼我得守著妳,把妳平安送回家。要麼妳沒瘋,那麼妳會招惹一大堆麻煩,我還是得守著你。我明天得回去上課,不過我會想辦法處理。」他嘆口氣,看我一眼,又往後靠在椅背上。「我有種感覺,巴黎不是妳的終點站。能否告訴我,然後妳要去哪裡?」
「我們尾隨竇格穿過街道時,他一路為我們介紹,穆罕默德蘇丹的檔案雖然仍受到國家保護,卻沒有保存在國家圖書館的主建物裡。它現在放在一個神學校改建的分館裡,神學校是傳統的伊斯蘭學校,土耳其國父凱末爾在全國推動教育與宗教分離政策時,關閉了這些學校,而這所學校舊址目前就收藏了國家圖書館有關帝國歷史的珍本書與善本書。我們除了穆罕默德蘇丹的收藏,還會看到鄂圖曼帝國擴張勢力數百年間的其他檔案。
「然後我聽見海倫在公用的浴室裡放水和走動的聲音。聽了一會兒,我想到這麼做好像在窺探她,覺得很可恥。為了掩飾自己的感覺,我連忙起身,打開我房間裡洗臉盆的水龍頭,打濕臉孔和手臂。鏡中我的臉——那時候甚至在我自己眼裡,我也顯得年輕、生澀,親愛的女兒,那實在是一種筆墨無法傳遞的感覺——一切如常。長途旅行使我眼光有點無神,但仍保持警覺。我用那年頭人人都在用的髮油,梳理一下頭髮,使它平滑光澤,穿上皺巴巴的長褲和外套,裡面換了件乾淨而有點皺的襯衫,打上領帶。就在我對鏡整理領帶的時候,浴室裡的聲音停了,過了一會兒,我取出修面用具,強迫自己輕敲幾下房門。沒有人應聲,我便走進去。海倫用的一種刺鼻的廉價古龍水,可能是她從老家帶來的,殘留在小房間裡,我幾乎已逐漸喜歡上這種味道了。
「竇格的朋友取出一串鑰匙,用其中的一支開鎖。我差點笑了出來,想起故鄉現代化的目錄櫃,大學圖書館系統理得數千冊珍本書,取閱多麼方便。我從來沒想到做研究還會用到一把老鑰匙。它在鎖孔裡發出喀嗒一聲。『好了,』竇格低聲道,圖書館員離開。竇格對我們微笑——我覺得他的表情很悲傷——掀起箱蓋。」
「海倫在我身後探望,現在她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手錶。我們連聖蘇菲亞教堂都還沒去呢。我說:『是的,我們該走了。』
「『哦。』竇格的表情有點困惑。但他還是說:『好吧,如果你也對伊斯坦堡的歷史有興趣,明天早晨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穆罕默德蘇丹的收藏。他是個很精采的古代君主,除了我最喜歡的那批文件之外,還收集了很多有趣的東西。我得回和-圖-書家去陪我老婆了,她一定快要崩潰了。我在外面待得太晚了。』他露出微笑,好像他妻子這種狀態很值得期待似的。『她一定會歡迎你們明天來跟我們共進晚餐,這也是我的願望。』我猶豫了一下,他意思是說,土耳其妻子還是像古代傳說中那麼遵守三從四德,或他的妻子跟他一樣好客?我等著海倫嗤之以鼻,但她安靜的坐著,注視著我們兩人。『那麼,朋友——』竇格準備離開,他不知從娜兒掏出一點錢——這是我的感覺——把錢塞在餐盤底下。然後他敬了我們最後一次茶,把瓶中餘汁一飲而盡。『明日再相會。』
「『這箱子有多老?』我問竇格。
「他們旁邊的小攤才剛開張。只是個簡陋的棚子,搭在市集邊緣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下。一個穿白上衣黑長褲的年輕男人,用力拉開攤棚的門與簾子,在外面排好桌子,陳列他的商品——書。成堆的書擺在檯面上,從地上的板條箱裡滿出來,排列在店裡的書架上。
「『有何不可?』她低聲道。『既然來了,當個觀光客也不錯。』她看來有充分的休息,我注意到她換了一件乾淨的淺藍色襯衫,配黑色套裝,這是我第一次看她在黑白配之外穿有色彩的衣服。照例她圍著圍巾,遮住被圖書館員咬過的脖子。她帶著嘲諷而警覺的表情,但我有種感覺——雖然無從求證——她已經習慣我坐在對面,張牙舞爪的防禦姿態已放鬆了許多。
火車上,巴利剛讀完父親寫的前兩封信。看到信攤在他手中,我的心就揪緊起來,但我知道父親權威的聲音能說服巴利,而我軟弱的語調只能讓他半信半疑。「你去過巴黎嗎?」我問他,一部份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
「那天晚上我經過旅途和觀光勞頓,熟睡得像死人一樣。城市的聲音吵醒我時,已經六點半了。我的小房間光線很暗。剛清醒時,我環顧四周刷成白色的粉牆、簡單又有點異國風味的家具、洗臉台上鏡子的反光,覺得奇怪而迷惑。我想到羅熙也曾浪跡伊斯坦堡,住在別家旅店——是在哪兒呢?——他的行李遭到搜索,他臨摹的珍貴地圖被搶走,我的記憶歷歷如繪,好像是我的親身經歷,或現在正身歷其境。隔了一會兒我才發覺,房裡很安靜,一切井然有序;我的皮箱放在五斗櫃上沒有被翻動,我的手提包和所有寶貴的內容物,都放在床畔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也沒有人動它。即使睡夢中,我也意識到裡面有那本古老、沉默的書存在。
「『哦。』她語音有點酸溜溜,我想到時已經太遲了,她小時候沒機會接觸這樣的課程,她用自己的方式跟父親——或該說她心目中他的形象——對奕。但她似乎沉浸於歷史的回顧。『這不是西洋棋,你知道——這是印度傳來的古老遊戲——波斯文叫它做沙瑪(shahmat)。我想翻譯成英文的意思是「將軍」。這個字前半部的Shah,意思是「國王」。這是國王之戰。』
「在伊斯坦堡那家氣氛愉快的小餐廳裡,博拉教授就算是隔著桌子,迎面甩我們兩個一人一巴掌,也不會比他當著我們的面透露他的『怪嗜好』更令人吃驚。但就算那是個巴掌,也大大有益;這下子我們完全清醒了。我因時差帶來的不適霍然而癒,對於尋找更多有關卓九勒墳墓資訊的無助感,也頓時消散。我們來對了和_圖_書地方。說不定——我的心踉蹌了一下,但不是因為希望的雀躍——說不定卓九勒的墓就在土耳其境內。
「走進小餐廳,不見半個人影,但幾分鐘後,竇格便來到門口,向我們點頭微笑,問我們晚上睡得可好。今天早晨,雖然天氣很熱,他卻穿一套羊毛質料的橄欖綠色西裝,一副興奮得幾乎無法克制的模樣。他捲曲的黑髮抹了油,往後梳平,鞋子也擦得雪亮,他快步領路,帶我們走出餐廳。我再次注意到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有這麼一位嚮導,我覺得放心多了。我的心情也愈來愈興奮。羅熙的文件安全的放在我的手提包裡,說不定再過幾小時,我追查他下落就會有新的進展。最起碼,再過不久,我就有機會拿他的摹本跟他多年前看過的原始文件做一比較。
「我快步走過去,年輕的店主點頭招呼,露出微笑,好像不分國籍,他都能辨識愛書人。海倫拖著腳步跟過來,我們站在那兒一本本翻閱總有十幾種語言的書籍。它們大部分是阿拉伯語或現代土耳其語;有些用希臘字母或斯拉夫字母書寫,其他還有英文、法文、德文和義大利文。我找到一本希伯來文的書和一整架子的拉丁文的古典名著。大多印刷都很粗糙,裝訂也很拙劣,布面裝訂已經翻得很破爛。有幾本封面很煽情的新平裝書,還有幾本書看起來非常古老,尤其是阿拉伯文的作品。海倫翻著一套看來像是德文詩集的書,喃喃道:『拜占庭人也很愛書。說不定他們曾經在這個地點買過書。』
這為我打開了另一片天空。牛津的課程乏味?怎麼可能?巴利滿腦袋都是我想知道的事,他是來自我甚至無從想像的那麼廣大的世界的信差。這時有位列車長沿著走道匆匆走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邊走邊喊:「布魯塞爾!」火車已開始減速。再過幾分鐘,我們就從窗口望見布魯塞爾火車站。海關官員登上火車。只見外面的人快步向各自的火車跑去,鴿子在月台上找尋食物碎屑。
「『十七世紀荷蘭的重商主義,』我有點僵硬的說。我覺得很難自圓其說,而且我已經開始懷疑,這個題目是否太平淡無奇。畢竟過去數百年來,荷蘭商人並沒有潛伏在暗處伺機攻擊別人,竊取他們不朽的靈魂。
「『教授要再兩個小時才會到。』海倫往第二杯咖啡裡倒了一大堆糖,用力攪動。『我們怎麼辦?』
「該算是有吧,」巴利不耐煩的說。「我上大學前在那兒讀過一年書。我母親要提高我的法文程度。」我很想問問,他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麼會對兒子有這種令人欣羨的要求,還有,擁有母親是怎麼回事,但巴利再度埋頭讀信。他說:「妳父親一定是位好老師。這比我們在牛津上的課有趣多了。」
但從一開始引起我注意,而且在火車啟動前一直盯著她不放的,卻是她那種警覺的神態。她在密切檢查我們的列車,由上而下。我直覺的從窗口縮回來,巴利疑惑的看著我。那女人顯然沒看見我們,雖然她朝我們的方向踏出了半步。然後她似乎改變心意,轉而仔細打量另一列剛進站、停靠在對面月台的火車。她嚴肅、筆直的背影有種無以名之的力量,使我無法挪開眼光,直到我們再次出站,她也消失在人群中,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不論來源為何,我覺得這種偏執的心態,對過去的我是種冒瀆。一個星期前,我還是一個正常的美國大學研究生,對自己的學習成果雖不滿意,卻還可以接受,縱使www.hetubook.com.com我假裝質疑所屬的文化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其實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的文化的繁榮與高道德標準相當自豪。現在我非常真切的意識到,冷戰是怎麼回事,它已化身為海倫和她充滿幻滅的立場;在我的血管裡還意識到一場更古老的冷戰。我想到羅熙,一九三〇年夏季,檔案圖書館的冒險還沒有打擊得他潰不成軍,逃出伊斯坦堡之前,他也曾在這些街道上信步漫遊,而他予我的感覺非常真實——不僅那個我熟悉的羅熙,還有他信裡呈現的年輕時代的羅熙。
巴利坐在火車廂裡沉思,修長的手指托著下巴,徒勞無功的追憶某件跟詹姆斯院長有關的事。終於他抬頭看我,那張氣色紅潤的窄臉,露出認真的表情還真好看,我看呆了。少了那份讓人厭煩的樂天,他的臉令人聯想到天使,或諾桑比亞修道院裡的僧人。不過當時這些念頭只是隱約浮起;經過一段時間才變得清晰。
「這個圖書館分館是棟精緻的小房子。我們從開在大馬路旁、飾有銅釘的木門入內,窗戶上有大理石鑲嵌的細紋裝飾,陽光穿過就形成美觀的幾何圖形,許多墜落地面的星形與八角形的明暗區塊,點綴著黝暗的玄關地板。竇格教我們在入口櫃檯填寫訪客登記表(我注意到海倫寫下的字跡根本無法辨識),並以誇張的姿勢簽了名。
「『我有英文書,』他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說。『沒問題。』他臉很瘦,表情豐富,有雙很大的綠眼睛和很長的鼻子。『還有倫敦和紐約來的報紙。』我謝了他,問他有沒有古書。『有啊,很老的。』他遞給我一本十九世紀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無事自擾》——看起來很不值錢,破舊的布面裝訂。我很好奇這本書從哪家圖書館流落出來,經過什麼樣的旅程——好比,以布爾喬亞氣息濃厚的英國曼徹斯特市為起點——來到這古老世界的十字路口。出於禮貌,我把書翻了一下,交回給他。『不夠老嗎?』他微笑著問。
「然後我們走進這座書庫唯一的房間,一片很大而安靜的空間,上面是個綠、白二色馬賽克鑲嵌的穹頂。中間一長排擦得亮晶晶的書桌,三、四個研究者已經在工作。四壁不僅陳列著書,還有許多木製的抽屜與箱子,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電燈安裝了精巧的銅燈罩。館長年約五十歲,身材瘦削,手腕上掛一串念珠,見到竇格就放下工作走過來,用雙手拉著竇格的手跟他握手。他們聊了一會兒——我聽到竇格提到我們大學的名字——然後圖書館員用土耳其語招呼我們,露出微笑,並且鞠躬為禮。『這位是伊羅山先生,他歡迎你們來到本館。』竇格露出得意的表情對我們說。『他很想「綁住」你們。』我乍聽嚇了一跳,海倫佯笑一聲。『他馬上替你們去取穆罕默德蘇丹的龍騎士團文件。但首先我們應該舒舒服服坐下,等他回來。』
「一九三〇年!我跟海倫對望一眼。很可能羅熙開始寫信——一九三〇年十二月——給日後的不知名對象時,他檢視過的文件就基於安全考量,收在這口木箱裡。一個普通的木製容器可以防老鼠與潮濕,但什麼理由促使那時代的圖書館員,把龍騎士團的文件鎖在和_圖_書有綴有神聖警告的箱子裡呢?
「那家餐廳供應的早餐,包括裝在長柄銅壺裡的濃咖啡——非常濃——搭配麵包,很鹹的乳酪、橄欖,還有一份我們讀不懂的報紙。海倫默不作聲用餐,我則嗅著從侍者的角落飄過來的香菸味,坐在那兒沉思。今天早晨這兒空蕩蕩的,只有幾縷陽光從拱窗裡射進來,但戶外的晨間車流使室內洋溢著愉快的聲音,窗前走過的人或是衣冠楚楚去上班,或提著滿籃的生鮮蔬果。我們直覺的挑了一張盡可能遠離窗子的桌子。
「『英文,』我很快應道,反正海倫不會答腔。
「但我還不敢向竇格提出這些問題。我們剛認識這個人,我還不確定能否信任他。他似乎很真誠,但他如此突兀的出現,與我們同桌共餐,大談他的『嗜好』,實在太過巧合,讓人放不下心。現在他在跟海倫交談,而她也開始跟他說話。『不,親愛的女士,我並沒有真的知道卓九勒生平「所有的事」。事實上,我的知識一點也不周全。但我猜測他對我們的城市有非常大的影響力,而且那是邪惡的力量,所以我不斷研究。而你們呢,我的朋友?』他眼光犀利的從海倫掃到我身上。『你們似乎對我的題目滿感興趣的。你的論文題目到底是什麼,年輕人?』
「『啊!』他用指尖觸摸箱蓋。『寫的是:「邪惡在此」——嗯——「邪惡在此居住——禁閉。用神聖古蘭經的鑰匙鎖住它。」』我的心一跳;這句子跟羅熙描述他在神秘地圖的邊緣看到,而且他在從前存放這批資料的舊檔案室裡大聲朗讀的字句十分類似。他信中沒提到這個箱子,但也許他根本沒看到它,圖書館員只把文件交給他。也有可能它們是在羅熙來過之後,才改為以箱子收藏的。
「海倫掛著她若有所思,嘴角下撇的笑容,打量著四周的陌生人,好像他們很討她歡心,又好像她覺得已經看透了他們。對我而言,這幕景象讓我很愉快,但又有一份警覺,我知道這種意識出現在我身上還不滿一星期,如今我只要置身公共場合就有這種感覺。我會不斷在人群中搜索,不時偷窺一眼身後,研究別人臉上究竟帶著善意或惡意——甚至還覺得受監視。這是種不舒服的感覺,在活潑對話形成的和諧氣氛中,形成一個刺耳的雜音;我不是第一次疑惑,這是否受到海倫憤世嫉俗態度的感染。我也好奇她這種態度是與生俱來,或應該歸咎她生長在一個警察國家。
「年輕店主做好開張的準備,走過來招呼我們:『說德文?英文?』
「『哦,我會到這兒來接你們。就約上午十點怎麼樣?很好。祝兩位有個愉快的夜晚。』他一鞠躬便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他幾乎沒吃晚餐,卻連他自己帶我們的飯錢都結清了,還送給我們一個抵抗邪惡之眼的護身符,放在白色桌布中央閃閃發光。
「我們出外時,街上滿是人和汽車,我們夾雜其間,漫步穿過老城中心,走進一個市場。每條過道都擠滿了人——穿黑衣的老婦人站在那兒,手捏著七彩的高級絲綢;服飾鮮豔、頭戴面紗的年輕女子,為著我前所未見的水果討價還價,或仔細端詳一盤盤的金飾;白髮或禿頂上扣著鉤針編織小帽的老翁,正在閱讀報紙,或彎腰審視一排木雕的菸斗。有些人手裡拿著念珠。我到處望去,都看見英俊、精明、輪廓分明、橄欖色皮膚的臉孔、不停比著手勢、指指點點、笑容裡不時露出幾顆金牙。周圍一片果決、自信、議價的聲音,偶爾傳來一陣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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