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八

「竇格把捲軸收好,打開第二包,裡面又有兩個捲軸。『這是瓦拉基亞總督的信,他承諾把所能找到跟龍騎士團有關的資料,都送交穆罕默德蘇丹。這是一四六一年多瑙河沿岸,靠近龍騎士團控制區一帶的貿易記錄。這塊地區的邊界很不穩定,經常在變動,你們可以想見。這兒列出總督希望用他境內出產的羊毛交換絲、香料、馬匹。』接下來兩個捲軸內容都差不多。然後竇格拆開一個小包裹,裡面是平面的羊皮紙,畫有線條。『地圖,』他道。我不由自主伸手去取手提包,裡面有羅熙描摹的地圖和筆記,但海倫幾乎看不出的輕輕搖一下頭。我懂她的意思——我們認識竇格的程度,還不到可以把所有秘密攤在他面前。時機未至,我修正自己的心態;何況他也沒有把他掌握的情報統統交出來。
「『但那就晚於卓九勒的生存年代了,』海倫道。我有點驚訝的看著她: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個觀點很簡單,但很實際,也很令人困惑。
「我覺得臉紅了起來,一方面因為自己說得太多,海倫擺出認為我的愚昧無藥可救的表情,掉轉頭不看我,另一方面因為我還不是教授。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向來不喜歡撒謊,親愛的女兒,只要能避免,我絕不做那種事。
「竇格輕手輕腳取出箱內文件。每一件都包著泛黃的皺紋紙,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他將它們逐一攤開,放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上,說道:『先讓我展示這些文件,根據我對它們的了解,為你們解說。然後或許你們會想坐下來,看個仔細,你們說呢?』好啊,也許我們會想看個仔細——我點點頭,於是他拆開一個捲軸,在我們注視下,小心翼翼的展開。這是一幅羊皮卷軸,附有木製的軸柄,跟我看慣的林布蘭時代的世界裡,那種扁平的大尺寸書本和裝訂成冊的帳本很不一樣。羊皮紙的邊緣裝飾著彩色幾何圖案的花邊,有深藍、猩紅或燙金。手寫的內文讓我很失望,都是阿拉伯字母。我不確定自己預期什麼;這份文件來自一個使用鄂圖曼語言、書寫阿拉伯文字的帝國核心,他們m•hetubook•com.com說希臘文是為了糊弄拜占庭人、講拉丁文是為了攻破維也納城的大門。
「海倫和我互望一眼,我想我從她眼中讀到我自己也感覺到的震懾。這段歷史就像我們腳下鋪著磁磚的地面,或我們手掌下的木頭桌面一樣實在。遭遇這些事的人確實曾經活過、呼吸過、感覺過、思考過,就像我們一樣——而有一天,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死去。我別開頭,再也不忍看她堅強的臉上閃過的情緒。
巴利的笑容很和善。「妳一定累壞了,否則不會睡得那麼沉。我也很累,只要想到妳的處境多麼不好收拾。如果妳把這些事告訴別人,他們會怎麼說——我指的是任何其他人?比方,對面那位女士。」他對我們貪睡的旅伴示意,她沒在布魯塞爾下車,顯然要一路睡到巴黎。「或者警察。所有的人除了認定妳發瘋,不會有別種想法。」他嘆口氣。「妳真的打算一個人旅行到法國南部?我希望妳告訴我確切的地點,不要讓我猜,這樣我就可以打電報給克雷太太,替妳招來最大的麻煩。」輪到我微笑了。同樣的話題我們已經討論了很多遍。
「『我的天!』我的驚呼聲干擾了整個房間裡所有默默工作的研究人員。我發覺已經太遲了。仍然在跟那個戴小圓帽的長髯男子交談的伊羅山先生,困惑的轉頭朝我們望來。
「『他被控在這篇論文中主張,根據基督教的邏輯,即使撒旦也可以獲得救贖而復活。』竇格解釋道。『要唸下去嗎?』
「『是的,我的朋友。』竇格輕輕把它攤在我們面前的桌上。它看起來非常古老,瀕於脆裂,用希臘文寫成,字體很端正。最上端參差不齊,好像一度是幅較長的捲軸,只有下半截被撕下來。這份手抄本上沒有任何花邊裝飾,只有一排排端正的字跡。我嘆口氣。我從來沒學過希臘文,而且在我看來,恐怕非得精通這種語言的高手,才能讀懂文件的內容。
「『這些作品都沒有註明出版時間嗎?』我低頭看著文件說。
「竇格好像看穿了我的煩惱,從他自己的手提包裡取出一https://m.hetubook.com.com本筆記。『我請敝校的一位拜占庭專家把這份文件翻譯出來,他對拜占庭語言和文獻有非常豐富的知識。這是一份文學作品的清單,不過其中大部分我都從來沒有看到別處提起過。』他翻開筆記本,挑出一頁。上面寫滿整齊的土耳其文。這次輪到海倫嘆氣了。竇格拍一下額頭。『哎呀,一百萬個對不起,』他道。『來,我們一邊看,我一邊翻譯給你們聽,可以嗎?「希羅多德的《戰俘待遇》、菲瑟烏斯的《理性與酷刑》、奧利金《第一原則論》、大優錫米烏斯《天譴者的命運》、干特的顧本德《本性論》、聖湯瑪斯.亞奎納斯《薛西佛斯》」你們瞧,這裡選的書都很奇怪,有些書極為罕見。我那位拜占庭專家的朋友告訴我,如果早期基督教哲學家奧利金這篇過去不為人知的論文,至今還保存在某處,那可真是個奇蹟——奧利金大部分作品都銷毀了,因為他被指控為異端。』
這次換成我昏昏睡去,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依偎在巴利身邊,我的腦袋靠著他藏青毛衣的肩頭。他望著窗外,父親的信都整齊的塞回信封,放在他腿上,他兩腿交叉,他的臉——就在我上方不遠處——對著窗外流逝的風景,我知道現在外面一定是法國的鄉村了。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他削瘦的下巴。低頭望去,我看見巴利的手輕輕捏著所有的信。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會咬指甲,我也有這種習慣。我再次閉上眼睛裝睡,因為他溫暖的肩膀真的很讓人安心。但接著我擔心他不喜歡我靠著他,或我呼呼大睡的時候,口涎流在他的毛衣上,所以我趕緊坐正。巴利轉頭看看我,眼中滿是遙遠的思緒,也可能只是裝滿窗外的風景,這一帶不再是平原,換成丘陵起伏的法國農業區。隔了一分鐘,他微笑起來。
「『妳對此有什麼想法?』我問海倫。她的表情比任何字句都明白:我們大老遠跑來就為了一份亂七八糟的書單。我低聲對她說:『我知道現在還看不出意義,但我們且看會有什麼發展。』
「竇格也猛然一驚。海倫連忙湊過來。『m.hetubook.com.com怎麼回事?』竇格伸手去取文件。我還在瞪著眼看;要追隨我的目光很容易。然後他跳了起來,發出一聲可說是我的驚呼的回音,那麼明顯相同的回應,使我在所有這些怪事之間,突然覺得放下心來。『我的天,羅熙教授!』
「竇格從我看到海倫。『那麼你們呢?』最後他問道。」
「我的心劇跳一下,我看到海倫臉上也湧現血色。『書目?』
「就在這一刻,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我緊張的四下張望,差點以為卓九勒親自現身,不論他以何種面目出現,但來者不過是個矮小的男人,戴白色小圓帽,一把亂蓬蓬的灰鬍子。伊羅山先生到門口去招呼他,我們回頭繼續看我們的文件。竇格從箱子裡取出另一張羊皮紙。『這是這裡的最後一份文件了。我一直看不懂這是什麼。圖書館目錄把它列為龍騎士團的書目。』
「『好了,朋友,讓我唸下面幾本書名。』竇格得意洋洋邊寫邊說。『它們幾乎都跟酷刑、謀殺或某種不愉快的事有關,聽了就知道。「伊拉斯謨《刺客的財富》、亨利庫斯.寇帝烏斯《食人者》、帕多瓦的喬其歐《天譴者》。」』
「『我一直看不懂這份地圖怎麼回事,朋友,』竇格告訴我們。他的聲音透露出遺憾,他若有所思的用手捋著八字鬍。我細看那張羊皮紙,心情一振,這跟羅熙複製的第一張地圖如出一轍,只是顏色褪了點,長長連成半月形的山脈,北方有彎曲的河流。『這跟任何我研究過的地區都不像,也無法得知地圖的——怎麼說?——縮尺比例。』他把圖放在一旁。『這兒還有一張地圖,好像是剛才那張圖的放大版。』我知道這麼說沒錯——我已經都看過了,內心的興奮不斷升高。『我相信這就是前一張圖西側的高山,不是嗎?』他嘆口氣。『但沒有進一步的資訊,你看得出地圖上沒什麼標示,只除了古蘭經上抄下來的幾句話,還有這句奇怪的箴言——我曾經仔細把它翻譯出來過——意思好像是:「此處他住在邪惡中。讀者,用你的話起他於https://m•hetubook.com.com地下。」』
「我們三個人面面相對,好一陣子,沒有人開口。我壓低聲音對竇格說;『你認識那個名字?』
「我伸出一隻震驚的手攔住他,但竇格的話出口太快,我完全沒防備。『不要!』我大叫,但已經來不及了,竇格驚訝的瞪著我。海倫從我們一個看到另外一個,在大廳另一頭伏案工作的伊羅山先生也轉過頭來看我。『對不起,』我小聲說。『只是我看到這些文件太興奮了。它們真——有趣。』
「『榮幸之至,』竇格捧著筆記本坐下,掏出一支鋼筆。
「竇格盯著我不放,我非常不安的覺得,這一刻之前,我還沒有真正領教到,他那雙攀滿友善魚尾紋的黑眼睛,可以變得多麼凌厲。我深深吸一口氣,決定稍後再設法跟海倫談出個結果。我一直都信任竇格,如果他知道更多事,或許也能提供我們更多協助。但為了爭取緩衝時間,我低頭注視他為我們翻譯的那分書目,然後又看一眼他翻譯時依據的土耳其譯文。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究竟我們知道的事能在他面前透露多少?如果我把羅熙在此間的遭遇和盤托出,他會不會懷疑我們開他玩笑,或神智不清?但正好因為我感到猶豫,垂下目光,我忽然看到一樣奇怪的東西。我的手飛快伸向那份希臘文原始文件,有關龍騎士團的書目。它不完全是希臘文。我可以清楚看懂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條目:巴特羅繆.羅熙。它後面跟著一個拉丁文的句子。
「『哪方面的異端?』海倫顯得很感興趣。『我確定在什麼地方讀過有關他的事。』
「竇格嘆口氣。『沒有。而且有些著作我怎麼也找不到其他參考資料,但就我找得到的部分而言,沒有一本是在一六〇〇年以後完成的。』
「『哦,我很高興你認為它們有趣,』表情嚴肅的竇格差點露出一個笑容。『這幾句話確實有點奇怪。它們會讓人——怎麼說?嚇一跳。』
「妳真是頑固得要命,」巴利呻|吟道。「我從來沒想到一個小女孩會這麼難應付——尤其如果我把妳一個人留在法國的荒郊野外,詹姆斯院長會怎麼對付我。」這種話差點讓我淚水奪眶而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在眼淚形成之前就把它烘乾了。「起碼我們換搭下一班火車之前,還來得及吃午餐。北站有最美味的三明治,我們可以把我的法郎花光。」他選擇的代名詞使我的心溫暖起來。
「『如果你不介意。』我說。『你能一邊唸,一邊幫我們用英文寫下來嗎?』
「『是的,親愛的女士,』竇格抬頭看著她說。『這些作品當中最晚近的,要到他死後一百多年才寫成,也晚於穆罕默德蘇丹之死。唉,我一直找不到任何資訊,說明這份書目為何成為穆罕默德蘇丹收藏品的一部份。想必是後來有人增補進去的,或許是在這批收藏來到伊斯坦堡很久以後。』
「『但是早於一九三〇年,』我指出。
「穆罕默德蘇丹的寶箱掀開,一股我熟悉的氣味湧出來。這是非常古老的文件的味道,羊皮或牛皮,幾個世紀來的灰塵,歲月侵蝕已久的書頁。這也是那本正中間印著一條龍的空白小書、我的書的味道。我一直不敢像對待我經手的其他古書一樣,直接把鼻子湊上去聞——我害怕,我擔心它的書香隱藏著某種噁心的味道,或更可怕,那氣味含有某種力量,某種我不願吸入的邪惡瘴氣。
「竇格讀懂我的表情,連忙解釋:『這份資料,我的朋友,是跟龍騎士團作戰軍費開銷的帳本。它是多瑙河南岸的一個城市裡,一名替蘇丹備辦軍需的官員寫的——換言之,就是一份業務報告。要知道,十五世紀時,卓九勒的父親伏拉德.卓九爾讓鄂圖曼帝國花了很多錢。這位官員採購了盔甲和——你們怎麼稱呼那東西的?——半月彎刀,裝備捍衛喀爾巴阡山西界的三百名士兵,防範當地人民叛變,他還替他們買了馬。這兒』——他用修長的手指指著捲軸末端——『這裡寫著,伏拉德.卓九爾是筆大開銷,也是個——呃,討厭的傢伙,害總督花費大筆他不願意花的錢。總督很抱歉,也很苦惱,他以阿拉之名祝福至高無上的陛下萬歲。』
「竇格犀利的望我一眼。『那是這批收藏裝箱上鎖的日期。』他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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