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世嗎?』我喘著氣問。
「我們都立刻轉過身,圖書館長又比了一次手勢,但為時已晚。那個戴白色圓帽的灰鬍子小老頭已經不見蹤影了。」
「我無法置信的看著它。『找出來是誰幹的,』我咬牙切齒說:『我們必須查出是什麼人在這些文件上動了手腳。你上次來是什麼時候?』
「『這裡說些什麼?你看得懂拉丁文嗎?』
「『他怎麼說?』我問。
「我的思緒飛如電轉:『我聽過這句話,我想——我確信這是他今年春天正在寫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我頓一下。『大約一個月前他拿給我看過。跟希臘悲劇和希臘劇場有時應用在舞台上充當道具的物品有關。』海倫專注的看著我。『那是——我確信那是他最新的作品。』
我轉向一副正在暢飲這裡的氣味而非觀看風景的巴利。「天啊,我好餓,」他嘀咕道。「既然來了,就得找點好吃的。」他熟門熟路往車站的一個角落衝去;結果證明他不僅路徑摸得滾瓜爛熟,甚至那家店的芥末和各種口味的薄片火腿,他都瞭若指掌,沒一會兒,巴利還來不及坐在我找到的長凳上,我們就啃起包在白紙裡的兩份大號三明治了。
我無法解釋。或許受父親的信傳染,但現在我看每件事都覺得可疑。就好像有看不見的眼睛在跟蹤我們。
「『這真是太……太奇怪了,』竇格道,我聽得出他聲音裡帶有真正的畏懼。『這份書目我看過很多遍,卻從來沒有看過這個條目。有人添加了羅熙的名字。』
「竇格又轉向伊羅山先生,相顧一笑,似乎代表他們交換了某種默契。『不用擔心,教授,』竇格對我說。『所有這些東西我手上都有影本,安全的放在我家裡。何況我的朋友絕不會容許原件發生任何事故。你們可以信任我。』
「『有的,但他已經不在牛津了。他去了一所美國大學——貴校,雖然我們剛開始交談的時候,我沒有把事情銜接起來——他很久以後才收到我的信,然後回信給我。他說他很抱歉,但他對我提到的檔案一無所知,也幫不上忙。兩位到我家晚餐時,我可以拿信給你們看。是戰前不久寄到的。』
「我不知道,」我迷惑的https://m.hetubook.com.com
說。「我以為你很氣我離家出走,可能還覺得有責任報告我的行蹤。」
「我不知道,」我重複的說,但心中充滿感激。
「竇格以無疑很熟悉的口吻唸出羅熙的名字,我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繽紛灑落的色彩和形狀,組合成一幅複雜而荒謬的畫面。就好像我在看一部熟悉的電影,忽然有個從未出現過的角色,毫無來由的走進銀幕,天衣無縫加入整個行動。
「『我沒見過他,』竇格說。『但我透過最不尋常的管道聽說過他。我想我必須把這個故事講給你們聽。請坐,朋友。』他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仍做了個客氣的手勢,示意我們坐下。海倫和我方才都跳了起來,現在我們又在他身旁坐定。『這中間有些環節太不尋常了——』他脫口便說,但似乎又覺得有必要解釋。『多年以前,我剛開始對這個檔案著迷時,我要求圖書館員提供我所有相關的資訊。他告訴我,就他記憶所及,沒有其他人看過這檔案,但他的祖先——我意思是說,前任的館長——知道一些事。所以我去拜訪老館長。』
「我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海倫也聳起肩膀,好像在克制身體的顫抖。『起先老館長不願意告訴我這件事。我想他是害怕我認為他神智有問題。他告訴我,看到這景象他覺得快要暈倒,但再看一眼,那男人已經不見了。但資料仍凌亂的放在桌上。第二天,他就到古董市場買了這個聖箱,把文件裝在裡面。他把它們鎖起來,據他說,他擔任館長期間,沒再因為它們惹上麻煩。他也沒再見到那個奇怪的男人。』
「『你們認識羅熙教授?』竇格用同樣的聲調又問了一遍。
「伊羅山先生似乎在道歉,竇格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轉向我們說:『根據你們的研究,有任何理由認為有人跟蹤你們嗎?』
「我很願意這麼做。海倫探究的看著我們兩位新相識,我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打算。『好吧,』我道。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但海倫顯然做了個決定。『羅熙教授在我們大學歷史系任教,他是
和圖書保羅的指導教授。』
「我也帶了錢,」我道:「從阿姆斯特丹帶來的。南下的火車票錢我來出,我想我可以負擔我們的餐費和宿費,起碼可以撐個幾天。」但我私底下想著,不知道我負不負擔得起巴利的食量。這麼瘦的人吃得下這麼多,真是奇怪。那時我也瘦,但以巴利剛才那種速度,一口氣解決掉兩份三明治,是我無法想像的。我想金錢方面的憂慮一直壓在我心頭,直到我們實際來到換匯櫃檯,一個穿藏青色外套的年輕女子,對著我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巴利向她詢問匯率,不一會兒她就拿起電話,轉過頭去對著聽筒說話。「她幹嘛那麼做?」我緊張的低聲問巴利。
「『呃,你知道,我決心追蹤這故事的每一條線索,所以我問他那位外國教授的名字,但他除了那姓氏好像義大利人以外,什麼也不記得。他叫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查一九三〇年的登記簿,我這位在這裡工作的朋友特准我這麼做。我查了一番,就找到羅熙教授的名字,而且發現他來自英國牛津大學。所以我寫了封信到牛津給他。』
「『你認識他?』我問。
他訝異的看著我。「她在查問匯率還是什麼的,」他道。「我不知道,妳覺得呢?」
「哼,妳自以為很神秘。」巴利又一副氣鼓鼓的模樣。「吸血鬼藏書裡那篇東東不是我替妳翻譯的?妳除了去東方庇里牛斯山那座修道院還會去哪兒?法國地圖我還不夠熟嗎?好啦,別愁眉不展了。這會讓妳的臉失去活力,」於是我們挽著手,往外幣兌換處走去。
「我鬆了口氣,竇格點點頭。寫的是:『巴特羅繆.羅熙。油壺裡的精靈——鬼魂。』」
「『他有回信嗎?』海倫目不轉睛瞪著竇格。
他沉重的啜一口汽水。「我了解。」
我也餓了,但我最擔心的是接下來怎麼辦。我們既然下了火車,巴利大可利用任何一具公共電話通知克雷太太和詹姆斯院長,或甚至整隊的警察,給我戴上手銬,押回阿姆斯特丹。我戒備的看著他,但他的表情完全被三明治擋住了。他好容易抬起頭來,喝一小口柳橙汽www•hetubook•com.com水時,我說:「巴利,我要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真的,奇怪的事還不止於此呢,』竇格急切的說。他轉向桌上的羊皮紙、書目,用手指輕觸底端羅熙的名字。我看著它,再次注意到名字後面寫的字。我確信那是拉丁文,不過我只在大學一、二年級修過拉丁文,學得不好,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
「『真奇怪。我不懂。』我喃喃道。
「『那麼羅熙呢?』我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驚奇的問。
「『為什麼他早沒想到要告訴我?』竇格哼聲道。『昨天有個男人來看這個箱子。』他向他的朋友提出更多問題,伊羅山先生指指門口。『就是那個人,』竇格也指著門口道。『他說就是剛才進來的那個人,他們剛在談話。』
「『跟蹤?』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想,但對方是誰,我毫無概念。
「竇格嚴厲的看著我,我想起昨晚出現在我們桌旁的吉普賽女人。『我的館長朋友說,那個男人要看我們正在看的文件,他發現有別人使用非常生氣。他說那個男人說土耳其語,但有個口音,他認為他是外國人。所以我才問有沒有人跟蹤你們。朋友,我們先離開這兒,大家保持警覺。我已經告訴我的朋友小心保護這些文件,注意任何其他來看它們的人。如果那人再回來,他會設法查清楚他是誰。或許我們離開後,他很快就會回來。』
「『但那些地圖!』把這些寶物留在箱裡讓我很擔心。更何況,我們得到什麼資訊呢?我們甚至還沒有開始解決那三幅地圖的謎團,雖然我們站在這兒,看到它們奇蹟般真實的擺在圖書館的桌上。
「『來吧,朋友。』竇格把文件收回箱子裡,他處理這批資料的溫柔恭敬,讓我覺得自嘆弗如。『我看我們有很多事要私下討論。我帶你們回家,我們可以在那兒談。我也可以給你們看我收藏的另外三件與這題目有關的資料。我們在街上不要談這種事。我們要盡量醒目的離開,而且』——他指指館長——『善後工作就交給我們最優秀的大將。』伊羅山先生跟我們一一握手告別,小心翼翼鎖好箱子,將它搬走,消失在大廳另一頭的書架後面,這時我才情不自禁吁了一口和-圖-書氣。我無法擺脫羅熙的命運仍藏在那口箱子裡的感覺,就好像(最好不要)羅熙本人被埋葬在裡面,我們卻無法把他救出來。
「妳當我是什麼人?」
「妳想想看,」巴利說:「如果我真的照章辦事,現在一定在返校的路上,明天就可以坐在教室裡上課——還要挨詹姆斯一頓好罵——然而現在呢,我卻陪在妳身旁,擱淺在這裡,受俠義精神和好奇心驅策,刻不容緩的護送一位淑女到法國南部。你以為我會錯過這種事嗎?」
巴利翻遍口袋,苦著臉說:「好吧,我們得把我所有的錢都換成法郎,包括詹姆斯院長給我的錢,還有幾磅是我的零用錢。」
「『大約三星期前,』竇格愁眉苦臉的說。『且慢,等一下,我先去問伊羅山先生。你們別走。』但他才站起身,細心的圖書館長就注意到了,迎上前來。他們很快交談了幾句。
「於是我們走出那棟建築,在台階上站了幾分鐘,假裝交談,蓄意引人注目。我的神經瀕於崩潰,海倫臉色蒼白,竇格卻神態自若。他悄聲道:『如果那個鬼祟的小人躲在附近,一定會知道我們離開了。』他伸出手臂給海倫扶,她出乎我意料之外,毫不抗拒就接受了,我們一起穿過擁擠的街道。已到午餐時刻,烤肉和麵包出爐的香味,從四面八方傳來,還混合了一種陰濕的味道,可能來自煤煙或燃燒柴油,到現在我還不時會突如其來想起這味道,它對我而言,就意味著東方世界。我想道,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會是另一個謎,就如同這整個地方——我看看四周人群中的土耳其臉孔,矗立每條街道盡頭又高又細的宣禮塔,掩映在無花果樹間古寺的圓頂,堆滿神秘商品的店鋪——是個謎。其中最大的一個謎,再度拉扯我的心使它痛楚:羅熙在哪兒?他是否在這裡,在這個城市裡,或在遠方?活著,還是死了,或介於兩者之間?」
「拜託你不要打電話。我是說,求求你,巴利,不要出賣我。無論如何我都要繼續往南走。你能了解,我在找到父親的下落,知道他遇到什麼事以前,絕無可能回家的,是嗎?」
「我們最好打聽一下,往沛比良的下班車是什麼時候。」巴利毅然決然把三明治和-圖-書包裝紙折起來。
「竇格似乎比我鎮定得多,他急忙跑到門口,消失在小小的門廳裡。沒多久他就搖著頭回來,心事重重的告訴我們:『走掉了。我在街上沒看到他的蹤影。他消失在人群裡。』
「『但這太難以相信了,』竇格緩緩說道。
「『哦,沒有了,我的朋友。很遺憾。當時他已經老得不得了,我想我們交談的一年後他就去世了。但他的記憶非常好,他告訴我他把這批收藏鎖起來,因為它們給他一種不好的感覺。他說有位外國教授看過它,然後就變得很——怎麼說——不安,幾乎瘋了,忽然從房子裡跑出去。老館長說,這件事發生幾天後,有天他獨自坐在圖書館裡工作,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察看同一批文件。當時是晚上,圖書館已經關閉,沒有人進來,通往街道的大門也上了鎖。他不明白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他以為自己也許沒把門鎖好,也沒聽見這個人上樓,雖然這似乎不可能。然後他告訴我說』——竇格湊過身來,聲音壓得更低——『他告訴我說,他走到這男人身旁,詢問他在做什麼時,那人抬起頭而且——這麼說吧——有血絲從他口角流下來。』
即使搭乘現代化的火車,只要走進宛如旅行大競技場的北站,看到那讓人聯想到撐裙繃架,直上雲霄的古老鋼骨和玻璃,採光充足的美,就覺得一步走進了巴黎。巴利和我下了火車,提著行李,站了幾分鐘,把這一切吸入眼簾。起碼我是在那麼做,雖然我之前曾經來過幾趟這個車站,但都是跟父親旅行,過巴黎不入。車站裡迴盪著種種回音,火車煞車聲、交談聲、腳步聲、口哨聲、鴿子拍翅疾飛聲,錢幣撞擊聲。一個戴黑色鴨舌帽的老人從我們面前經過,臂上搭一個年輕女子。她一頭紅髮梳成漂亮的髮型,塗著粉紅色唇膏,我想像了一會兒,跟她易位而處會是什麼感覺。哦,長成那副嬌嬈模樣,做個巴黎女郎,長大成人,穿上高跟長靴,胸部豐|滿,還有一個風度翩翩的老藝術家陪在身旁!然後我想到,他可能是她的父親,於是我覺得非常寂寞。
「求求你,巴利。」
「又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