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

「『現在我有個問題要問你,』海倫瞇起眼睛看著我們說。『博拉教授,昨晚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用餐的地方?在我看來,我們剛到伊斯坦堡,正在找尋你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研究的檔案時,你就出現,未免太過巧合。』
「竇格終於說道:『我怎麼會到那家餐廳去遇見你們?我也問了自己好多遍這個問題,因為我也沒有答案。但我可以誠實的告訴你們,我的朋友,我在你們近旁的桌位落坐時,並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你們來伊斯坦堡做什麼。事實上,我常光顧那家餐廳,因為那是老城區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課程中間的空檔我常到那兒散步。那天我什麼也沒考慮就走進去了,當我看到兩個陌生人,忽然覺得寂寞,不想再獨自坐在角落裡。我妻子常說,我這人愛交朋友的習性怎麼也改不了。』
「竇格微微一笑,對這句讚美隨手一揮,但他顯然覺得很受用。『是我太太布置的』他道:『她熱愛傳統藝術和手工藝品,她的家族傳給她不少好東西。說不定還有一點兒穆罕默德蘇丹時代的古董呢。』他對我微笑說:『我的咖啡煮得沒她好——這是她說的——但我會盡力而為。』他安排我們坐下,靠得很近,坐在矮家具上,我心滿意足欣賞這些歷經時間考驗,已成為舒適象徵的物品:墊子、長榻、當然也少不了英文直接稱之為鄂圖曼(Ottoman)的擱腳凳。
「我看一眼海倫,她微微點一下頭。我不知道是否玫瑰精油舒緩了她的猜疑。『是這樣的,博拉教授,恐怕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完全對你開誠布公。』我承認道:『但請你諒解,我們負有特殊的任務,不知道該相信誰。』
「『我明白了,』他笑道。『或許你們比自己以為的更聰明。』
極短的一瞬間,我以為那是我父親,心中湧起一陣感激和迷惑。然後我看見那個男人的鞋子,黑色的皮革擦得很亮,鞋尖有雅緻的打孔圖案,真皮鞋帶尾端抽了細穗流蘇。這男人兩腿交疊,穿一條毫無瑕疵的黑色西裝褲和非常高級的黑色真絲|襪子。這不是父親的鞋;事實上,那雙鞋(或裝在裡面的腳)有點不對勁,雖然我說不出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覺得這個陌生男人不該在我睡著的時候進來——這種行為本www•hetubook.com•com身就讓人不舒服,我希望他沒注意我熟睡的樣子。我惴惴不安想道,有沒有可能起身打開車廂的門而不引起他注意。忽然我發現,他拉下了走道那邊的窗簾。現在火車上走動的人都看不見我們。或者那是巴利臨離開前拉上的,讓我放心入睡。
幾乎他一走出車廂,我眼皮就闔上了,再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像個小孩般蜷縮在椅子上,足踝縮到棉布長裙底下。有人坐在我對面的位子上看報,但那不是巴利。我立刻坐起身。那人看的是法文的世界報,報紙打開,遮住他大半個人——我看不見他的頭部和上半身。他旁邊的位子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皮革公事包。
「竇格站起身,從邊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小銅盒,向我們敬菸。我回絕了,但海倫接過一支,竇格替她點燃。他也為自己點了一根菸,再次坐下,他倆互相凝視著對方,有一會兒,我有種微妙的置身局外之感。那種煙有股淡雅的香氣,顯然是上等貨色;我很好奇這是否就是聞名美國的土耳其奢侈品。竇格輕吐一口煙,海倫踢掉拖鞋,把腿縮到身下,好像早已習慣東方式的墊子。我從來沒看過她在殷勤款待下表現得輕鬆優雅的這一面。
「『是的。』我頓了一下,便把我跟羅熙的關係,我論文的進展,以及我在圖書館卡座上發現的那本怪書。我開始描述那本書時,竇格從座位上跳起來,雙手握在一起,但沒說話,只是聽得更專注。我繼續敘述我如何把書帶去給羅熙看,他又如何告訴我,他也有一本同樣的書。三本書,我停下來喘口氣,想道。現在我們知道有三本這種奇怪的書——三是個魔法數字。它們之間雖然必定有關係,然而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我把羅熙告訴我的,關於他在伊斯坦堡做研究的情形,如實轉述——竇格聽了直搖頭,好像很迷惑——也提到他發現古地圖的輪廓跟龍的形狀一模一樣。
看著巴利蠕動嘴唇讀彌爾頓,讓我昏昏欲睡,他說要去餐車喝下午茶時,我困倦的搖搖頭。「妳不行了,」他笑著對我說。「那就留在這兒睡一下,我把書帶去看。妳餓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吃晚餐。」
我偷看一眼手錶。快五點了,窗外的景物開闊起來,我們已經來到法和圖書國南部。報紙後面的男人太過靜止,我不由得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想通自己害怕的原因。我醒來已經過了很多分鐘,但在我觀察與聆聽這段期間,他連一頁報紙都沒有翻動。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香菸的灰撣在一個銅盤裡,然後把盤子推向海倫。『但這種習慣也不算太壞,不是嗎?不管怎麼說,我得知你們對我的檔案有興趣,覺得既驚訝又感動,現在我聽到你們神奇的經歷,我覺得在伊斯坦堡這地方我可以幫得上忙。話說回來,你們又怎麼會去到我最喜歡的餐廳?我為什麼會帶著我的那本書去吃晚餐?我看得出妳懷疑我,女士,但我沒辦法回答,只能說這場巧合帶給我希望。「冥冥中自有定數」——』他若有所思看著我們兩人,他的表情開誠布公,毫無隱瞞,而且顯得非常悲傷。
「海倫把一口土耳其香菸噴入迷濛的陽光,然後說:『好吧。就讓我們希望是如此。但現在,我們要拿希望怎麼辦?我們看到了地圖的原件,也看到了保羅一直希望看到的龍騎士團書目。接下來怎麼辦?』
「竇格的目光凌厲如刀。『失蹤嗎,我的朋友?』
「我告訴竇格,羅熙如何消失,以及他失蹤那晚,我在他窗下走過時,看到的詭異陰影,我如何開始靠自己的力量找尋他的下落。說到這兒,我再度停頓一下,為的是看看海倫作何表示,因為我不能未徵得她同意就洩露她的故事。她挪動一下,依靠在矮榻深處,靜靜看著我,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她接過話頭,用她低沉、有時有點沙啞的嗓音,把告訴過我的每件事,都原原本本講給竇格聽——關於她如何出生,她個人對羅熙的復仇計畫,她如何全心鑽研卓九勒的歷史,她又如何計畫到這座城市來追蹤他的傳奇。竇格的眉毛一直挑高到抹了油的髮際線邊緣。她的措辭、深沉而條理分明的算計、過人的智慧,甚至她露出在淺藍色衣領上的嫣紅面頰,都使他臉上浮現愛慕的神色——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但自從第一次遇見竇格起,我心中第一次對他產生小小的敵意。
「『太美了,』海倫轉向我們的主人說,讓我想起每當誠懇軟化她嘴角和眼角的堅硬線條時,她就顯得多麼美。『簡直就像《一千〇一夜》。』
「海倫和_圖_書講完,我們默然對坐,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射入這美麗房間的綠色陽光,環繞在我們四周彷彿變得更深沉了一些,一種更強烈的不真實感爬上我心頭。終於竇格開口說道:『兩位的經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很感激你們告訴我這一切。我很遺憾聽到妳親人的不幸故事,羅熙小姐。但我仍然想不通,羅熙教授為何覺得有必要寫信告訴我,他對我們的檔案一無所知呢,這似乎是撒謊,不是嗎?但這件事太可怕了,這麼一位優秀的學者失蹤了,羅熙教授因為某件事受懲罰——說不定我們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正在受苦。』
「竇格住的公寓位在伊斯坦堡另一區,瀕臨馬摩拉海,我們從繁忙的艾米諾紐港搭渡輪前往,海倫扶著欄杆看追著船飛翔的海鷗,又回頭眺望令人讚歎不已的古城天空線。我走過去,靠她身旁站,竇格為我們指點周遭的尖塔和圓頂,他的聲音雄渾,壓過隆隆的引擎聲。下船後我們發現他居住的區域比我們看過的其他地區都現代化,但所謂現代化,在此的意義是指十九世紀。我們沿著愈來愈安靜的街道,向遠離渡船碼頭的方向走去,看到了我全然不識的第二個伊斯坦堡:高大垂蔭的樹木,用高級石材和木材搭建的房屋,彷彿從巴黎移植過來的公寓建築,整潔的人行道、點綴著盆栽花卉和飛檐。只偶爾穿插些許伊斯蘭帝國的痕跡,一截荒廢的拱門、孤伶伶的清真寺、二樓突出形成騎樓的土耳其式房屋。但到了竇格住的那條街,典雅的西方風格便贏得壓倒性優勢。後來我在其他城市——布拉格與索非亞、布達佩斯與莫斯科、貝爾格勒與貝魯特——也看到類似的區域。東方世界到處都在借用這種借來的優雅。
「竇格忽然道:『跟我來。』他站起身,午後的慵懶忽然煙消雲散。海倫撳熄香菸,也站起身,她的袖子拂過我的手。我也跟了上去。『請先到我的書房來一下,』竇格打開古董羊毛與絲綢的層層帷幔之間的一扇門,畢恭畢敬讓到一旁。」
「『我是個理性主義者,跟你一樣,』竇格冷靜的說:『但你說羅熙教授那天晚上告訴你的事,我憑直覺就深信不疑。此外,檔案圖書館的老館長告訴過我,確實m.hetubook.com.com有外國研究者在圖書館裡被嚇跑,我也在登記簿上找到羅熙教授的名字,這都可以證明他的話是真的。尤其又出現那種妖魔,身上有——』他頓住。『現在又發生這麼難以想像的事,他的名字,還有他的論文的題目,添加在檔案裡的書目上。那行字怎麼加上去的,我真想不通!你們來伊斯坦堡是對的,道友們。如果羅熙教授在這兒,我們會找到他。我一直就懷疑卓九勒的墓可能在伊斯坦堡。在我看來,如果最近有人把羅熙的名字加到那份書目上,他在這裡的可能性就很大。你認為卓九勒的墳墓裡可以找到羅熙。這件事上我願意全力支持你。我覺得義不容辭。』
「竇格盡力而為的成果是一頓午餐,他從門廳對面的小廚房裡把食物端出來,我們很想幫忙,卻被他堅決拒絕。他怎麼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弄出一頓飯,讓我很好奇——恐怕是早就做好的吧。他用托盤端出醬料和沙拉、一碗甜瓜、一碗蔬菜燉肉,鐵叉串起的烤雞肉,這國家到處都看得見的黃瓜優格泥、咖啡,還有堆得小山似的澆了杏仁和蜂蜜的甜點。我們開懷大吃,竇格不斷敬菜,直到我們開始呻|吟。他說:『說真的,可不能讓我老婆以為我餓著了你們。』接著是一杯水,旁邊盤子裡放著一些甜味的白色物體。海倫嘗了一下說:『玫瑰精,好吃。羅馬尼亞也有。』她把那種白色的糊加在杯裡飲用,我也有樣學樣。我不確定這種加味水稍後對我的消化有什麼影響,但現在不是擔心這種事的時候。
「我腦子裡的無力感忽然一掃而空,好像一陣涼風吹來,把它完全帶走。『但你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有把握?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又怎麼找到他?』
「『請進,』竇格在一排老房子前面停下腳步,帶我們走上寬可容兩人的台階,然後先察看一個寫有「博拉教授」字樣的小信箱——顯然是空的。他打開門走進去。『請進,歡迎光臨寒舍,這兒的一切都請盡量使用。很抱歉內人外出了——她在托兒所當老師。』
「我們吃得肚子快要漲破,只能往後仰靠在低矮的長榻上——我現在知道它們的用途了,供大吃大喝後休息復元之用——竇格滿意的看著我們。『你們真的吃飽了?』海倫哈哈笑,我低聲呻|吟,但竇格仍然堅持把我們www.hetubook.com.com的水杯和咖啡杯倒滿。『好極了。現在我們來談談剛才沒有機會談的事。首先,我聽說你認識羅熙教授真的很驚訝,但我還不明白你們之間的關係。他是你的指導教授嗎,年輕人?』他坐在鄂圖曼腳凳上,滿懷希望的湊向我們。
「這話讓我遲疑,不敢再說。但海倫再次點點頭,於是我繼續道:『羅熙教授對我們很重要,不僅因為他是我的指導教授,而是因為他告訴我們——告訴我——的一些資訊,也因為他——呃,他失蹤了。』
四點〇二分,巴利和我登上往沛比良的南下快車。巴利先把他的旅行袋扔上陡峭的階梯,爬上去,再伸手拉我上去。這班車的乘客比較少,火車開動後,我們找到的車廂仍是空的。我累了;如果我在家,這時候克雷太太會安排我坐在廚房餐桌前,給我一杯牛奶和一塊蛋糕。有一瞬間我懷念起她煩人的監督。雖然有四個位子可選,巴利卻在我身旁坐下,我把手伸到他裹著毛衣的臂彎裡。他說:「我該做功課。」但他沒有馬上打開課本;我們漸漸加速離開市區,有太多東西可看。我想起以前跟父親來此的每一次經驗——爬蒙馬特山、去植物園看那隻垂頭喪氣的駱駝。現在它卻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城市。
「我們先進入一個光亮的木頭地板和牆板圍繞的門廳,我們學竇格的樣,脫下鞋子,換上他遞給我們的繡花拖鞋。然後他帶我們進入客廳,海倫讚嘆的發出一聲輕喚,我情不自禁應聲附和。房間裡灑滿令人心情暢快的綠色光線,還揉合了少許柔和的粉紅光和黃光。過了一會兒我才看出,這是陽光經過外面濃密的樹木過濾,再射入掛有白色老蕾絲窗紗的兩扇大窗戶產生的效果。房間裡的家具美輪美奐,低矮的桌椅用深色木頭雕刻,鋪著華麗的椅墊,三面牆都擺著堆滿蕾絲軟墊的長凳。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伊斯坦堡的版畫與繪畫,一個戴土耳其帽老人的畫像、一個穿黑色西裝年輕人的畫像,一張鑲了鏡框的阿拉伯書法。有很多張褪色泛黃的伊斯坦堡照片、好幾個擺滿銅製咖啡用具的櫃子。角落裡堆滿好些個顏色鮮豔的彩釉花瓶,插滿玫瑰花。腳下是厚厚的地毯,有猩紅、玫瑰紅、淺綠等色澤。房間正中央擺一個附腳架的大圓盤,擦得雪亮,卻是空的,彷彿在等候下一頓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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