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咬嘴唇;我差點以為他蒼白的皮膚會流出血來。然後他招手叫侍者過來,跟他商量了一會兒,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筆可觀的小費,放在茶杯旁邊。他說:「下一站停靠布洛瓦,還有十六分鐘就進站。」
巴利在餐車裡,坐在最後面的角落,他點了茶和其他幾種吃食,書攤在寬敞的桌面上。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從他的小王國抬起頭。我的模樣一定很狂亂,因為他立刻把我拉到座位上。「怎麼了?」
就在這時,風扇呼呼轉動,車身猛然一震,巴利咒罵道:「該死,他又上車了。我想他知道我們沒真的下車。」巴利忽然用力把我拉下階梯,站到月台上。火車在我們身旁又是一震,緩緩啟動。有幾個乘客把車窗打開,身體倚在外面抽菸或眺望景觀。我看到這些人之中,幾節車廂外,有顆黑色的腦袋轉向我們,一個挺起胸膛的男人——我感覺他滿腔冷
和圖書酷的憤怒。然後火車駛過一個彎道,加快速度。我轉身面對巴利,我們瞪著對方。這個鄉下小站,這個法國的荒郊野外,除了坐在車站裡的幾個村民,我們全然是孤單的。
我把臉貼著他的脖子,努力不讓自己哭泣。「我睡醒時,我們的車廂裡有個男人在看報,我看不見他的臉。」
「妳帶著妳的皮包,我帶著我的皮夾。」巴利忽然停住,瞪著我:「那些信——」
「然後?」巴利好像忽然喜歡上了我的鬈髮。
「他不讓我看到他的臉,」我悄聲說,回頭張望餐車的入口。那兒沒有人,沒有穿黑西裝的人進來搜索。「但他躲在報紙後面對我說話。」
「他問我,我父親在哪兒。」
「謝天謝地。我們可能必須放棄其他行李,不過無所謂。」巴利牽起我的手,我們穿過餐車末端的門——我很意外,這兒竟然是廚房。方才那個侍者連忙和圖書
跟進來,指示我們待在冰櫃附近一個凹入的小空間裡。巴利指給我看:旁邊有扇門。我們在那兒站了十六分鐘,我緊抓著皮包。我們站在那塊狹小的空間裡,像兩個難民般,緊緊擁抱在一起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忽然我想起父親的臨別禮物,伸手去摸:十字架掛在我脖子上,我知道它很醒目。難怪那人舉著報紙不肯放下。
我往火車前方一直看去,終於看見很遠的前面,混在下車的乘客群中有個寬肩、高大的黑衣人影,整個人一望就覺得不對勁,一股陰森的邪氣使我反胃。他戴著一頂黑帽子,帽沿壓得很低,看不見臉孔,手中拎著一個黑色公事包,還拿著一捲白色的東西,可能是報紙。「是那個人,」我盡可能不用手指點,巴利立刻拉著我爬回階梯上。
「什麼?」巴利猛然坐直。「妳確定嗎?」
我非常、非常靜止的坐在火車上,瞪著坐在我對面那個男www.hetubook.com.com人手中的報紙。我覺得應該稍微動一動,盡量表現得自然,甚至不妨引起他注意,但他是那麼的動也不動,我開始覺得連他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因此自己的呼吸也變得困難。過了一會兒,我最恐懼的事成真了:他沒有放低報紙就開始說話。他的聲音跟他的皮鞋或做工完美的西褲一樣;他說的英文帶一種我分辨不出什麼地方的口音,不過也有一點法文腔——或者我把它跟在世界報的版面上跳動、在我痛苦的凝視下自行重組的新聞標題攪混了?可怕的慘劇發生在高棉、阿爾及利亞,和好些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這一年我的法文進步太多了。但這個男人在印刷的版面後面發話,他的報紙一分一釐都沒有移動。我聽著覺得全身針刺般疼痛,我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話。他的聲音平和,很有教養。他只提出一個問題:「妳父親在哪兒,親愛的。」
我奮力跳www.hetubook.com.com離座位,衝到門口;我聽見身後報紙落地的聲音,但我全副心思放在門栓上。門沒上鎖。我在無比恐懼中把門打開,頭也不回便向剛才巴利前往餐車的方向奔去。幸好一路上的車廂裡都有人,他們的窗簾拉開著,書、報紙、野餐籃放在身旁,我狂奔而過時,他們的臉好奇的轉過來。我甚至沒辦法停下來聽聽身後是否有追趕的腳步聲。我忽然想起,我們的皮箱遺留在車廂裡,放在頭頂的置物架上。他會把它們拿走?搜索它們?我的皮包倒是在手頭;我睡覺時把它纏在手腕上,我在公共場合總是這麼做。
「別讓他看見妳。我會看著他往哪邊去。他正在東張西望呢。」巴利負責守望,我打定主意躲在車內,心跳得飛快。他把我的手臂抓得很緊。「好了——他往另一個方向走。不對,他又回來了。他正在往車窗裡看。我想他打算回到車上。天啊,他還真冷靜——看錶。他上了階梯。和*圖*書又下來,現在往我們這方向走來。預備——我們回車上去,必要的話,從車尾跑到車頭也在所不惜。預備好了嗎?」
巴利伸手撫摸我的頭髮。「看報的男人?妳為什麼這麼驚慌?」
「我們的行李怎麼辦?」
終於火車放慢速度,煞車一震,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們停下來了。侍者壓下把手,我們身旁的門開了。他對巴利露出一個同謀的微笑;他可能以為這是一場愛情追逐的喜劇,憤怒的父親追上火車,企圖把不聽話的女兒抓回家,類似這樣的情節。「下車,但盡可能貼近車廂,」巴利壓低聲音告誡我,我們一起慢慢下到平交道上。這個車站是灰泥建築,寬敞明亮,周圍有銀色的樹蔭,微風吹來,感覺溫暖而甜美。「妳看見他嗎?」
「是啊,他說英文。」我也坐直身子。「然後我就跑出來了。我想他沒有跟蹤我,但他在火車上。我不得不把我們的行李丟在那兒。」
「在我皮包裡,」我趕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