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嗎?我很困惑,但我配合她演戲。『對了,有別的美國朋友要過來喝一杯。但我們希望很快能跟兩位再見面。』
「『也說不定他已經這麼做了,』海倫用深思的聲音說,我轉過身,正想問她這句話的用意。就在這時,編成辮子形狀的兩串大蒜中間的門忽然開了,我們兩人都跳了起來。但站在門口的不是可怕的鬼魂,而是一個身材嬌小、滿面笑容的綠衣婦人。她就是竇格的妻子,我們站起身跟她見禮。
「『午安,親愛的。』竇格一把把她拉進來。『這兩位是我的朋友,美國來的教授,我跟妳提過的。』
「他領我們走到窗旁的一個壁龕前,那兒掛了一幅也是黑天鵝絨做的短簾,拉起來遮住裡面的東西。甚至在他伸手拉動捲簾繩之前,我就有一種恐懼感,製作精美的簾子在他手下掀開時,我的心好像整個翻轉了過來。天鵝絨打開,露出一幅真人大小、栩栩如生的油畫,畫的是一個壯碩、威猛年輕人的頭部與肩部。他頭髮很長,濃密的黑色鬈髮垂到肩上。臉孔絕頂英俊而殘酷,筆挺修長的鼻子,鼻孔翼張。在下垂的黑色八字鬍底下,兩片紅唇弧度優美而飽含肉|欲,但又抿得很緊,好像極力克制面頰的抽搐。他的顴骨很高,頭戴墨綠色天鵝絨尖角帽,前方插著一根棕白二色的羽毛,濃密的黑眉毛壓在帽子底下。這張臉生氣勃勃,但完全沒有慈悲,洋溢著力量與警覺,卻顯得非常不穩定。一雙眼睛是全畫最懾人的特徵:它們定睛看著我們,帶有強大到幾乎活生生的穿透力道,看了一會兒我就忍不住挪開眼睛,讓自己喘息片刻。站在我身旁的海倫,向我靠過來一點,但與其說是尋求安慰,倒像是給我支撐。
「『我最怕老婆,』他心滿意足告訴我們。『她兇得像亞瑪遜女戰士。』站在博拉太太身旁像座鐵塔似的海倫,對著他們兩人微笑;他們真是一對討人喜歡的搭檔。
「我們連忙申辯,我們被餵得很飽,但她猛搖頭。『博拉先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客人,我要——修理他!』她對丈夫揮舞纖細的拳頭,竇格顯得開心極了。
「竇格注視著我。他嚴肅的說:『啊,你們知道這是什麼人。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得出,我收集各種形式的他。』我們並肩而立,注視著書桌後面鑲框的版畫。那是我在家鄉看過的一張木刻畫的複製品,但因為這張臉是正面像,所以那雙黝黑的眼睛彷彿能鑽到我們的眼睛裡。
「『而且聽說有第三本存在,』我提醒他。『這是我親眼看見的第三本這種書,別忘了。羅熙的版畫也是一樣的。』
「『我先生有沒有帶你們參觀我們的城市?』博拉太太在問海倫。
「『這就是羅熙希望在這裡的檔案中找尋的答案,』我嘆口氣道。『如果他後來能進一步採取行動,找出其中的意義就好了。』
「『或許你們覺得這太過份了,』竇格有點歉意的說,好像已經看到我的表情。他仍指著那些大蒜說:『只是不喜歡毫無防護的坐在這兒,被古老的邪惡意念包圍,你們了解嗎?現在,讓我展示我邀請你們來看的東西。』
「『我的朋友是位非常優秀的畫家,』竇格輕聲說。『你們看得出我為什麼要把畫掛在簾子後面。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看到它。』我覺得該說是他不喜歡被這幅畫盯著看才對。『想像中,一四五六年前後,卓九勒展開他在瓦拉基亞為時最長的統治期間時,應該就是這幅相貌。他當時二十五歲,以他出身的文化而言,算是受過良好的教育,精通騎術。往後二十年間,他殺死了將近一萬五千個自己的人民——有時是出於政治因素,但多半只是以旁觀他們死亡為樂。』
「『卓九勒,』博拉太太搖著頭。『我喜歡莎士比亞超過卓九勒。那方面的興趣比較健康。而且』——她淘氣的對我們使個眼色——『莎士比亞付我們的帳單。』
「『你從哪裡找到這麼多不同的畫像?』我問。
「他誇張的替我們做了周延的介紹,博拉太太帶著親切的笑容跟我們一一握手。她個頭只有竇格一半大,長睫毛底下是一雙綠眼睛,秀氣的鷹鉤鼻,一頭濃密的紅色鬈髮。『很抱歉我不能早點來跟你們見面,』她英文說得很慢,咬字發音很謹慎。『恐怕我先生沒有給你們準備食物,是嗎?』
「竇格點點頭。『我會盡快把我書房裡可能有用的和_圖_書資料重看一遍。我們必須考慮卓九勒的墓就在伊斯坦堡的可能性——說不定地圖畫的是市內某個地區。我有幾本市區地圖,還有些朋友收藏完備的伊斯坦堡資料。我今晚就為兩位研究所有的可能性。』
「『不——是我佔用了你們的時間,』竇格神情愉快的啜飲咖啡。『但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親愛的』——他轉向妻子說——『我們要找一位失蹤的教授,所以我可能要忙個幾天。』
「他點點頭。『這代表什麼意義呢,我的朋友?』但他已經把他的地圖副本放在我們的書旁邊,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頭,比劃著山川河流與龍形輪廓。『不可思議,』他喃喃道。『我怎麼沒想到,真的很相似。龍就是地圖,但又是什麼的地圖呢?』他兩眼放光。
「『少胡思亂想,美國佬,』她道。『我們有新任務呢。』
「『有啊,看了一部份,』海倫答道。『恐怕我們已經佔用了他很多時間。』
「他要我們在鋪著織錦緞椅墊,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坐下。我那張椅子的椅背,好像鑲嵌了一根——會是骨頭嗎?我不肯靠上去。竇格從書架上取下一疊厚厚的檔案,他從中取出我們在圖書館看到過的文件的手抄副本——跟羅熙的摹本類似,不過這一批製作得更仔細——然後又取出一封信,他把信遞給我。這是一封打字的信,印有大學的徽章,由羅熙簽名——那簽名絕對無誤,我想道;那盤繞曲折的字母B和R,我已經太熟悉了。寫這封信的時候,羅熙也確實在美國任教。寥寥幾行字,大意跟竇格所說一般無二;羅熙自稱對穆罕默德蘇丹的檔案一無所知。他很抱歉讓博拉教授失望,並祝福他的研究一帆風順。這真是一封令人不解的信。
「一般情形下,她這麼稱呼我,我會一笑置之,但這次有點什麼,使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轉身看著她。今天下午的離奇訪問,牽引動了一個念頭,一個我一直企圖壓抑到最後一刻的念頭。海倫轉過頭來,若無其事平視著我,我再也無法迴避的看到她鮮明秀麗的輪廓,與竇格藏在簾子後面那幅栩栩如生的驚人畫像之間的相似點,怵目驚心。」
「接著竇格取出一本用舊皮革裝訂的小www•hetubook.com•com書。我幾乎沒法子不立刻伸手去取,但我極力克制,等待竇格溫柔的翻開它,先為我們展示前後的空白頁面,最後才亮出中央那幅我們早已熟悉的圖畫:戴王冠的龍張開邪惡的翅膀,用利爪扣著寫有那個充滿威脅的字眼的橫幅。我打開隨身不離的手提包,取出我自己那本書。竇格把兩本書並排放在書桌上。我們兩人都拿自己的寶貝跟對方的邪惡禮物比較,我們都看到兩條龍一模一樣,雖然他的龍印刷滿溢到紙張邊緣,顏色較深,我的色澤較淡,但確實是一樣的,同一條龍。甚至連龍尾巴尖附近的污斑都一樣,就像是木刻版在那兒有塊不平坦之處,每次印刷都會沾到一點油墨。海倫默不作聲對著它們沉思。
「在我想像中,竇格的書房做為一個鄂圖曼學者的靜修所,一定也裝潢成如夢似幻的東方情調,但我完全猜錯了。他帶我們進入的房間比客廳小得多,但也有很高的天花板,開了兩扇窗,採光明亮。兩面牆壁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排滿了書。窗子兩旁掛著垂到地面的黑色天鵝絨窗簾,一幅獵人騎馬趕著獵犬狩獵的掛毯,給整個房間添一分中世紀的輝煌。書房正中間的桌子上,砌著成堆的英文參考書;書桌旁邊的古玩櫃裡,有一套龐大的莎士比亞全集。
「『不可思議,』竇格終於吐出一口長氣說。『我做夢也想不到有這麼一天,我會看到第二本這樣的書。』
「我真的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我小心的不讓眼神接觸到海倫的眼睛。但她似乎覺得這很正常。『謝謝妳,博拉太太。妳太客氣了,但我想我們得回旅館去,因為我們五點鐘在那兒有個約會。』
「『失蹤的教授?』博拉太太鎮定的望著他微笑。『好吧。但我們得先用晚餐。請你們留下來用晚餐好嗎?』她轉向我們。
「但竇格書房給我的第一印象,並非英國文學佔得壓倒性的優勢;反而我立刻意識到一股黑暗的勢力,一種揮之不去的執念,逐漸掩蓋了英國文學較溫和的影響力。這種力量化身為一張臉孔,忽然跳到我眼前,這張臉無所不在,書桌後面掛的一張版畫、桌上的筆筒、牆上的一張繡片、一個卷宗的封面、窗旁掛的一張素描,和*圖*書紛紛桀驁不馴的迎上我的目光。每張臉都是同樣的人,雖然可能媒材有異,擺的姿勢也不同,但總是那張臉頰瘦削、蓄著八字鬍的中世紀臉孔。
「『這是貨真價實捕獵吸血鬼的工具,有一百年了。』竇格自豪的說。『我相信它來自布加勒斯特。我有位古董收藏家朋友,幾年前替我找來的。這種東西很多——十八、十九世紀專門賣給到東歐旅行的旅客。它本來還有大蒜,放在這個位置,但我習慣把大蒜掛起來。』他用手一指,我看到門口兩旁編成辮狀的乾大蒜,恰好正對他的書桌,心頭不禁又是一震。我興起的第一個念頭,就如同幾星期前跟羅熙交談時的感想一樣,就是博拉教授的思維不僅面面俱到,恐怕也是個瘋子。
「『所有找得到的地方,』竇格指指桌上的卷宗夾。『有時我從古書裡面把它們臨摹出來,有時我在古董店或拍賣會上遇到它們。只要開始注意,就會發現他的畫像仍在我們城市裡流通,而且數量大得令人難以置信。我覺得,只要收集齊全,就能從他眼睛裡讀懂我那本奇怪的空白書的秘密。』他笑了一聲。『但這些木刻版畫太粗糙,太——只有黑與白。我對它們不滿意,所以最後我找了我的一個畫家朋友,替我把它們綜合成一幅畫。』
「竇格拉上窗簾,我很慶幸那雙明亮而可怕的眼睛熄滅了。『我還有別的新奇玩意兒要給你們看,』他指著靠牆一個木櫃說。『這是龍騎士團的封印,我在老城海港附近一個古董市場找到的。這是一把銀製的匕首,來自鄂圖曼統治早期的伊斯坦堡。我相信它是用來獵捕吸血鬼的,因為鞘上刻有這類的說明字樣。至於這些鎖鍊和長釘呢』——他示意我們看另一口櫃子——『恐怕都是拷問的刑具,可能在瓦拉基亞製造。還有這個,朋友們,這可是件稀世寶物。』他從書桌邊緣拿起一個嵌工精緻的木盒,打開鎖扣。裡面層層疊疊泛黃的白緞上,擺了幾件看起來像外科手術用具的鋒利工具,還有一柄銀製小手槍和銀刀。
「許多年後,我終於對自己這種第一反應有更清楚的了解,竇格書房對我而言,活脫就像卓九勒城堡的一個房間,一個應有盡有的中世紀刑具倉庫,這讓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提高警覺。我們歷史學家對凡是在某種意義上足以反映自我,甚至反映某些若非透過學術工具,我們雅不欲探究的東西,都懷著濃厚的興趣,這是不爭的事實;同樣的,因為我們浸淫在興趣之中,它們也日漸成為我們的一部份。這件事發生幾年後,我訪問一所美國大學——不是我的母校——被引介給一位美國第一代研究納粹德國的歷史大師。他住在校園邊緣一棟舒適的房子裡,家中不僅收集了許多與他的研究主題有關的書籍,還有很多第三帝國的官方瓷器。他養了兩頭體型巨大的狼狗,不分日夜巡視前院。在他家客廳裡與其他教職員把酒言歡時,他非常堅決的告訴我,他蔑視希特勒的罪行,希望以盡可能最詳盡的細節將它通通揭發給文明世界知道。我提早離開那個派對,小心翼翼從那兩隻大狗身旁走過,怎麼也揮不去心中的反感。
「『而且現在呢,』博拉太太道:『他還拿他可怕的收藏品來煩你們。真是對不起。』不到一分鐘,我們又坐回外面客廳的長榻上,博拉太太替我們倒咖啡。她長得很漂亮,有種小鳥依人的韻味,約摸四十歲,賢慧文靜。她會說的英語很有限,但她說得很得體而富有幽默感,似乎她丈夫經常帶說英語的客人回家。她衣著淡雅,儀態雍容。我想像她任教的幼稚園,孩子們圍繞在她身旁——恐怕都有她下巴那麼高。我很好奇她跟竇格有沒有自己的子女;房間裡沒看到孩子的照片,或任何有小孩的跡象,可是我不想探詢。
「他們隆重的送我們離開,竇格要我們承諾明天早上九點在民宿跟他碰頭。他會把所有找得到的新資料帶去,我們會再到圖書館去看看有什麼新發展。同時他警告道,我們必須提高警覺,多方提防被人跟蹤或其他的危險。竇格很想親自送我們回住處,但我們向他保證,我們可以自行搭渡輪——下班船二十分鐘後出發——回去。博拉夫婦送我們到門口,手牽著手站在台階上高聲送別。我們沿著無花果和菩提樹的林蔭道向前走,途中我回望了一、兩次。『他們的婚姻真幸福。』我對海倫說,但立刻感到後悔,因為她照例冷哼一聲。
「『這是什麼?』海倫欲待伸手去摸,卻又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