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三

「我仔細聆聽,發現她說的必定是匈牙利語。至少我還知道,羅馬尼亞語屬於羅曼語系,我想我應該能聽懂幾個字。但是海倫說話像快馬奔馳,而且是我的耳朵連一秒鐘都駕馭不住的芬蘭─烏戈爾語(Finno─Ugric)的烈馬。我懷疑她跟家人是否仍用羅馬尼亞語交談,或許他們在同化的壓力下,已經捨棄了那一段人生。她的聲調起落有致,有時被一個微笑打斷,有時眉頭輕蹙。她的艾娃阿姨在電話另一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有時海倫專心聆聽一會兒,然後又吐出一串那種萬馬奔騰的奇怪音節。
「她搖搖頭。『這根本是抓鴨。』
「『鄂圖曼佔領期間歐洲各國的勞工關係。』
「我們再次下樓,彷彿有默契般漫步到街上。我說:『現在沒什麼事可做。我們必須等明天竇格和妳的阿姨回話。我必須承認,這麼等待很難熬。目前我們可以做什麼呢?』
「『當然,』海倫戴上手套,我們下樓在房東的客廳裡找到她。我們花了十分鐘向她說明我們的需求,所幸多付幾個土耳其里拉,外加承諾付清全額電話費,就打通了關節。海倫坐在客廳裡的椅子上,撥了一長串迷宮似的號碼。最後我看到她臉孔亮起。『電話鈴在響,』她對我微笑,那美麗而坦率的笑容。『阿姨會氣死,』她道。然後她臉色一整,變得十分警覺。『艾娃嗎?』她說:『我是艾倫娜呀!』
「她似乎仍在考慮這件事,但我們已幾乎到達聖蘇菲亞大教堂的入口。
「我在心裡嘆口氣,想著可能的花費,以及這種情形下我那點錢可以撐多久,但我只說:『在我看來,她必須有本事創造奇蹟,才有可能一帆風順把我弄進匈牙利。』
「海倫彷彿忘了我的存在,但她忽然抬眼看著我,勝利的輕點一下頭,露出淺淺的微笑,似乎這番對話的結果很順利。她對著聽筒微笑,掛了電話。房東立刻走過來,一副很擔心電話帳單的模樣,我立刻掏出事先講妥的金額,並額外添了一點,放在她伸出的手掌心。海倫已經往房間走,並示意我跟上去;我認為她這麼故做神秘沒有必要,但我又懂什麼呢?
「『如果墳墓在這裡,就代表羅熙也在這裡。』
「他已經領先我們一天了,」我望著田野的另一頭反駁道。遠方一排白楊的樹梢頭,露出村中教堂的屋頂;眼前的風景寧靜如畫,只缺幾頭山羊或母牛。
「『這主意不壞,』海倫低聲說。『拜占庭皇帝的宮殿一定有地下區域。』她幾乎露出微笑,但她的手卻撫著脖子上的絲巾,彷彿那兒有什麼東西讓她苦惱。『不管怎麼說,宮殿的遺跡裡一定滿和*圖*書是邪惡的鬼魂——刺瞎堂兄弟眼睛的皇帝之類的東西。正好是物以類聚。』
「我瞪著她;『那是什麼?』
「海倫把兩隻手套捏在一起,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膝蓋。『我們必須當面見她。她住在布達佩斯郊外的一個小鎮。』
「『抓瞎,』我糾正她,心情低落。
「『抓瞎,』她修正道。『我想我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來源。』
他說話這麼苛刻,我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好容易迸出一聲:「你怎敢,」便往亂石堆裡跑去。我聽見巴利站起身,追在我後面。
「『我母親,』她平淡的說。『我們在美國的時候,你問我有關她的事是對的。我整天都想著她。她早在你之前認識羅熙教授,自從她告訴我,他是我父親以來,我始終不曾好好向她問過有關他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問,只不過那對她而言,真的是個痛苦的話題。還有』——她嘆了口氣——『我母親是個單純的人。我認為她不可能幫助我進一步了解羅熙的作品。甚至當她告訴我羅熙相信卓九勒存在時,我也沒再追問——我知道她多麼迷信。但現在我想,她可能知道一些能幫助我們找到他的線索。』
「我們確實很清楚的讓大家看見我們在哪兒下的車。」我道,替他省了麻煩。
我們踽踽穿過村莊。已近黃昏,這種慵懶、溫暖的天氣,我們在住家門口或花園裡看到的每一個人,似乎都不怎麼清醒,好像中了什麼符咒。我們走到那家農場,只見外面掛一塊手寫的招牌,還有雞蛋、乳酪、葡萄酒的價目表。出來接待的婦人一路在圍裙上擦著手,看到我們似乎毫不意外。巴利介紹我說是他妹妹,她只溫順的微笑,並不多問,也不介意我們沒有行李。巴利問她有沒有兩人住的房間,她吸著氣說:「oui,oui,(法文:有,有)」好像在自言自語。農場前的空地塵土飛揚,只有幾朵花和幾隻刨土的母雞,屋簷下有一排塑膠水桶,石砌的穀倉和房子以一種友善而隨興所至的方式排列在四周。這婦人說,我們可以在房子後面的花園裡用晚餐,我們的房間就在花園旁邊,屬於這棟建築最古老的部分。
「『沒關係,』海倫好像從整潔的黑裙上撣掉一些線頭。『我會講一點給你聽。』
「『好啊,我也想那麼做。』我們一路沒再交談,一直走到大教堂前面,但是當我看到教堂的圓頂和宣禮塔成為街景的主體,只覺得我倆之間的沉默變得更深沉,我倆之間的距離也更貼近。我不知道海倫是否有同感,也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如此渺小,所以容易受那座龐大教堂的魔力宰制。我想到前一天竇格告訴我們的事——他相信卓九hetubook•com•com勒對這個偉大的城市施了吸血鬼詛咒。『海倫,』我道,雖然我很不願意打破寂靜。『妳不認為他有可能埋葬在這裡嗎——在伊斯坦堡?這可以解釋穆罕默德蘇丹為何在他死後仍感到焦慮,不是嗎?』
「我們默坐了一會兒,兩人都迷失在思緒中,彼此的距離無比遙遠,最後海倫起身說:『我去看看房東太太能不能讓我們在樓下打電話。我阿姨馬上就要下班回家了,我希望盡快跟她聯絡。』
「『那——怎麼辦?』
「因為我們密切的閱讀寫在彼此臉上的思維,一起考慮著這將牽涉到何等奇異的大規模狩獵行動,所以我一開始沒注意,忽然出現一個緊盯著我看的人影。更何況,他不是一個高大猙獰的妖魔,而是個瘦小平凡的人,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徘徊在大約二十呎外的教堂牆邊。
「『是的,我是有計畫。』她把手套撫平。『事實上,我是希望我阿姨會有計畫。』
「『題目是什麼?』我有點緊張的問。
「『好吧,』我說。『為了羅熙我做什麼都願意,雖然我很難想像就這麼跳著華爾滋進入共黨統治的匈牙利。』
「那更糟,」我道。「如果那是他的爪牙,那麼他可能已經到達聖馬太了。」
「我只好笑笑。『好吧,』我說:『妳有什麼計畫?我發現妳點子很多。』
「『好消息,』她鎮定的說。『我就知道阿姨一定會幫我的。』
「妳寧願留在火車上嗎?」他用比較心平氣和的聲音問。
「現在又是誰在說氣話了?」巴利走到我身後,笨拙的伸出一隻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我想到,他這麼說最起碼代表他相信父親的故事。掙扎著留在眼眶裡的淚水湧了出來,滾下我的面頰。「沒事啦,別哭,」巴利道,我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襯衫有陽光和汗水的溫暖。過了一會兒,我放開他,我們回到農舍的花園去吃我們默默無語的晚餐。
「或者,」巴利頓住,我知道他打算要說:「或者他已經來到這兒,在我們四周待機而噬。」
「然後我突然一驚,認出早晨在圖書館見到的那個、蓄一蓬亂糟糟的灰鬍子、戴白色鉤針小帽、穿土褐色上衣與長褲的瘦小學者。但接下來那一刻,我感到更大的震撼。那人犯了個錯誤,他太專注的看著我,使我能隔著人群迎面看見他。然後他就不見了,像幽靈般消失在歡樂的觀光客群中。我衝上前去,差點推倒海倫,但沒有用。那個人消失了;他看到我看到他。他那張介於難看的鬍鬚和簇新的帽子之間的臉,千真萬確是我在老家的大學看見過的一張臉。我最後見到它時,它被覆蓋在一張被單底下。就是那個死去的圖書館管理員的臉。」
「『妳是hetubook.com.com說,她可以把妳母親弄到電話機旁,跟我們談話?』
「說真的,沒有別的選擇,」巴利不悅的對我說。「計程車、汽車、農用卡車、驢車、徒步,我全問過了——妳還有什麼別的點子?」
「『還不壞。但我對這個題目一無所知。』
「是啊,」我道:「但他清楚的知道我們在哪兒。」
「『不,我們必須親自過去。我阿姨會安排。這樣我們可以跟我母親面對面交談。更何況』——某種比較溫柔的感情摻進她的聲音——『她們會很高興見到我。離這兒也不很遠,我已經快一年沒見到她們了。』
「當然不是,」我不肯面對他。「但你跟我一樣知道,我父親可能已經趕到聖馬太了。」
「她轉身凝視我的臉。她兩眼放光,黑色的雙眉之間有纖細的歲月與憂慮的紋路。『那是當然,保羅。』
「『妳還真像妳父親。』她的博聞強記忽然讓我聯想到羅熙,我不假思索這話就脫口而出。我趕快瞥她一眼,唯恐冒犯了她。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發乎內心的把她當作羅熙的女兒看待,好像從某個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刻開始,我就接受了這個觀念。
「『妳阿姨?』
「『我在導遊指南中讀到,伊斯坦堡也有地下廢墟——墓窖、貯水池之類的——就像羅馬。我們至少還有一天才離開——或許我們可以跟竇格談談這件事。』
「不會很久,」巴利大步走到售票口——有個人彷彿站在那兒就睡著了——但沒多久他就像打敗了的公雞般走回來。「下一班開往沛比良的火車,要等到明天早晨,」他向我報告。「開往較大城鎮的巴士,明天下午才有班次。這兒唯一的出租房間,在村外半公里的一個農場上。我們可以到那兒過夜,明天早上回來搭火車。
「『比較恰當?』
「別的不說,」巴利道(我討厭他那種訓話的口吻):「我們根本不知道火車上的那個人是誰。說不定他不是正主兒。根據妳父親信上說的,那壞蛋有不少爪牙,不是嗎?」
「海倫望向窗外,望著馬路對面老房子古意盎然的灰泥牆面。已經快黃昏了,令我著迷的地中海光線色澤加深,為整個城市的每個表面敷上一層金色。『我阿姨從一九四八年就在匈牙利內政部工作,頗有點地位。我就是靠她才取得獎學金。在我們國家,做什麼事都要靠叔伯姑舅阿姨的關係。她是我母親的大姊,因為她和她丈夫幫忙,我母親才能從羅馬尼亞逃到匈牙利,早在我出生前,她——我阿姨——已經住在匈牙利了。我們很親近,我阿姨跟我,隨便我要求什麼,她都會幫忙。她不像我母親,她有電話,我想打電話給她。』
「這下子輪到我沉默了。『我知道,』過了一會https://m.hetubook.com.com兒我才說道。『我也在考慮這件事。如果卓九勒的墓不在伊斯坦堡,那還可能會在哪兒?』
巴利坐在廢墟裡看著我。「哼,我看得出妳很生氣,」他語帶挑釁說。「我把妳救出迫在眉睫的危機,妳不當一回事,但接下來的不便,妳完全不願意承擔。」
「『他嗎?是啊,』她點點頭,好像認可我不在街上提到他名字。『這觀念很有意思,但若真是如此,穆罕默德難道會不知道,竇格又怎麼找不到證據?我無法相信這種事能隱瞞幾個世紀之久。』
我們默默隨著女主人穿過低矮的農家廚房,走進一個小廂房,原先可能是廚房幫工的臥室。房間兩側各擺一張小床,中間隔著一個極大的木製五斗櫃,這讓我鬆了一口氣。隔壁是盥洗室,彩繪的馬桶和臉盆。所有的東西都乾淨無瑕,窗簾上了漿,一面牆上掛的古董刺繡,被陽光曬得泛白。我趁巴利付錢給婦人的時候,進盥洗室去用冷水洗把臉。
我要麼發脾氣,要麼大哭一場。「巴利,我不能等明天早晨搭火車去沛比良!我們損失太多時間了。」
「『對不起,』我道。
「令我很意外的,海倫神色一黯。『這可以作為遺傳基因的影響比環境強的論證,』她只回應了這麼一句話。『總之,艾娃阿姨聽起來很生氣,尤其當我告訴她,你是美國人的時候。我知道她會不高興,因為她總嫌我太衝動、太愛冒險。當然我也確實是那樣。而且她一定得表現很生氣的樣子,這樣在電話上聽起來比較恰當。』
「『她確實沒有。』
「『哈,』海倫道:『那麼要你想像跳著華爾滋(這是你說的)進入共黨統治的羅馬尼亞,就更不可能了。』
「海倫笑了起來。『她確實會創造奇蹟。所以我才沒有待在家鄉,在我母親村子的文化中心工作。』
「但卓九勒,或隨便那是誰,還沒到那兒呀。」
我出來的時候,巴利建議去散個步;還要一小時她才能把晚餐做好。起先我不想離開農場的庇護,但外面的小路在廣闊的樹蔭下顯得很清涼,我們經過一片看起來曾經蓋得很華麗的房屋的廢墟。巴利拔身翻過圍牆,我也跟進去。石塊都倒塌在地上,原始的牆垣就像地圖,一座殘留的破敗塔樓,讓人緬懷這地方過去的繁華。半開的穀倉裡堆著些乾草,好像這棟建築還有儲藏物品的功能,畜欄裡有根粗大的樑柱,已經坍落下來。
「海倫呻|吟一聲。『天啊,你以為我們可以在電話上跟她們討論引起爭議的秘密?』
「『我可以跟妳一塊兒去嗎?』我問道。『畢竟這件事也跟我有關。』
「『什麼事?』我們在人群中停下腳步,觀光客與進香客推擠著擁入寬廣的大門。我緊靠她身旁以便低聲交談,幾和-圖-書乎湊在她耳畔說話。
「我沉重的點點頭:『過去半個小時,我也在為這問題煩惱。但也說不定竇格可以從他朋友那裡替我們問到一些資訊。』
「她咧嘴笑道:『沒什麼啦,電話上能講的不多,而且只能說正經事。但我告訴她,我跟一位同事來伊斯坦堡從事學術研究,我們需要去布達佩斯五天,找尋研究結論。我說你是位美國教授,我們要聯名寫一篇論文。』
往沛比良的快車完全消失在銀色樹蔭和村舍屋頂後面,巴利聳聳肩膀。「好啦,他在火車上,我們不在。」
「海倫站在街頭逐漸濃郁的金色光線中,思索了一會兒。她已經戴上了手套和帽子,但落日餘暉稍許染紅了她的黑髮。最後她說:『我想多看看這座城市,畢竟我很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兒。再去一次聖蘇菲亞好嗎?我們可以趁晚餐前在那附近走走。』
「『不速之客,』海倫笑起來。『沒必要生氣,保羅。』她道:『你沒聽過有句俗諺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必須替她的工作和地位著想。但她說她會幫我們安排,她叫我明天晚上再打電話給她。就這樣。我阿姨很聰明,我相信她一定想得出辦法。有消息後,我們再去買伊斯坦堡到布達佩斯的來回票,也許搭飛機。』
「她才說了幾句,我心中的希望就油然升高。『但我們怎麼能跟她談呢?我記得妳說過她沒有電話。』
「『什麼?』這下子輪到我不悅了。『哼,說得簡單。我們就去買張火車票,就憑妳的匈牙利護照和我的——不得了——美國護照,順道去妳親戚家聊聊卓九勒。』
「『海倫,』我緩緩道。
「『妳到底怎麼跟她說的?』
「『快告訴我,海倫,』我一屁股坐下,便開始哀求。『我等不及了。』
「『也很難相信穆罕默德會容許他的大敵葬在伊斯坦堡,如果他知道的話。』
「才剛走進旅店,海倫就唐突的說:『到我房間來。我們需要私下談談。』這種毫無少女矜持的作風,換個時空一定會讓我想入非非,但此刻她表情非常嚴肅而堅決,我唯能好奇她有什麼盤算。總之,她當時的表情毫無勾搭的意味。在她房間裡,床鋪得很整齊,她的幾件物品都收在看不見的地方。她坐在窗口,示意我坐另一把椅子。『聽著,』她卸下手套,脫掉帽子說:『我一直想著一件事。似乎我們尋找羅熙的行動遇到了真正的障礙。』
「回旅店途中,海倫都一言不發,所以我就藉著觀察路上的行人,研判他們有無敵意來打發時間,我三番兩次回頭張望,察看有沒有人跟蹤我們。回房之際,我轉念想起,我們對於尋找羅熙仍毫無概念,不禁十分沮喪。就憑一份書目,其中的書大部分都不存在,對我們有什麼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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