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呢,沙立姆雖然沒看過別的書提及這本書,但他相信其中複製的文件都不是——英文怎麼說?——偽造的,因為他看到過其中一份公文的原始版本,也收藏在我們昨天去過的那家圖書館。他也對那批檔案非常著迷,不瞞你說,我經常在那裡遇見他。』他露出一個微笑。『再回頭說這本書,就在我們的眼睛都累得都快要閉上,天也快亮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封對你們的研究可能非常重要的信。編者認為它寫於十五世紀後期。我把內容替你翻譯在這裡。』
「『我也有消息要告訴你,』我沉重的說。『你先請,博拉教授。』
「還不到六點,但屋裡某處已傳來濃郁的咖啡香,我很意外的看到竇格坐在一張鋪了繡墊的椅子上,腿上擱著一個黑色的檔案夾。他顯得神清氣爽,十分清醒,我走進去時,他跳起身跟我握手。『早安,我的朋友。謝天謝地我這麼快就找到你。』
「我在樓梯上差點撞上海倫——我一步跨三級,她抓緊欄杆,免得被我撞倒。『哎喲!』她不悅的說。『看老天爺份上,你想幹什麼?』她揉著手肘,我努力克制自己對於手臂碰到她黑色套裝和結實肩膀的遐思。
「旅店門上的掛鈴一聲輕響,一個瘦削的人影走了進來,順手把門帶上。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道貌岸然的人物,一個穿正式服裝的老人,但沙立姆.艾克壽年紀很輕,身材矮小,穿著寬大而有點邋遢的深色長褲和一件白色上衣。他快步向我們走來,眼神熱切而專注,表情似笑非笑。我直到握住他清瘦的手,才認出那雙綠色的眼睛和細長的鼻子。我見過這張臉,而且是在近距離見到。我又花了一分鐘,才想起我們見面的時間與地點,因為我眼前忽然出現那隻纖細的手遞過來一本莎翁劇本的景象。他就是市場旁那家小小的舊書店的老闆。
「那天晚上,在伊斯坦堡,我整晚不能入眠。別的不說,第一次看到一張活生生的死人臉孔,當下的恐懼,以及企圖對我看到的事做一合理的解釋——光是那一刻就足夠我睡不著。另一方面,知道死去的圖書館員看到我,然後消失無蹤,讓我十分不放心手提包裡的文件。他知道海倫和我擁有地圖的副本。他出現在伊斯坦堡,是因為他在跟蹤我們,或因為他已經知道地圖的原本在這兒?或,如果他還沒有靠自己的力量解讀這一點,他是否掌握某種我所不知的情報?他至少看過一遍穆罕默德蘇丹收藏中的文件。他是否已看到地圖的原件,而且已經將它們複製?我無法解答這些疑惑,想到這怪物多麼渴望取得我們那份地圖,當初在校內圖書館的書庫裡,他如何撲到海倫身上,為了地圖不惜勒死她,我也不敢冒險入睡和-圖-書
。想到他咬過海倫,說不定對她食髓知味,我就更加緊張。
「他嘆口氣。『有些紀錄提到發生在市內的神秘案件,死亡、吸血鬼的謠言。我盡可能從書本上收集有關瓦拉基亞龍騎士團的資訊。但昨晚我怎麼也找不到什麼新鮮的材料。於是我打電話給我的朋友沙立姆.艾克壽,他沒在大學工作!他自己開一家店——但他很有學問。他對書的知識在伊斯坦堡無人能及,尤其是所有敘述本城歷史與傳奇的書。他為人很慷慨,花了大半個晚上陪我在他的書房裡搜尋。我要他幫我找任何有關十五世紀末,來自瓦拉基亞的人埋葬在伊斯坦堡的蛛絲馬跡,或任何能跟瓦拉基亞、外西凡尼亞或龍騎士團沾得上邊的墳墓的線索。我還給他看——不是第一次——我的地圖副本,還有我那本有龍圖案的書,我把你的理論解釋給他聽,說是這些圖案代表地點,也就是穿心魔墳墓的所在地。
「如果這一切還不足以讓我那天晚上整夜瞪著眼睛,等候著時間的腳步變得愈來愈安靜,距我不遠處——雖然也不算非常貼近——還有一張沉睡的臉,使我無法成眠。我堅持海倫睡我床上,而我坐在陳舊的沙發上。即使我眼皮下垂,但想起那張清晰而陰森的臉孔,我就滿心焦慮,冷水澆頭般精神大振。海倫本想待在她自己的房間——萬一房東發現我們的安排會作何感想?——但我逼著她滿心不甘願的同意,在我的監護下入睡。或許我看過太多電影、讀過太多小說,所以認定凡是深夜獨處的少女,都有可能成為惡魔的下一個獵物。海倫很快就睡著了,我從她眼睛下的黑圈看得出她的疲倦,而且我隱約察覺到她也很害怕。只要她有些許恐懼,就比任何女人嚇得嚎啕大哭,都更讓我擔驚受怕,在我血管裡注入一種神秘的咖啡因。或許也因為她平常那副目中無人、昂首挺胸、信心十足的模樣,變得有氣無力而軟化,使我覺得有必要撐開眼皮。她側身而臥,一隻手放在我的枕頭下面,鬈髮與枕頭的潔白對比,顯得更黑。
「有一會兒,我們坐在旅店陰暗的大廳裡,默默無語注視著對方,咖啡的香味在我們周圍流轉,新朋友在古老的目標下聯手。然後竇格站起身來。『顯然我們必須找更多、更深入的資料。沙立姆說,只要你們準備好,他可以帶我們一起去檔案圖書館。他熟悉那兒從十五世紀開始的伊斯坦堡資料,很多我都沒怎麼看過,因為它們偏離我對卓九勒的興趣太遠。我們可以一起檢視。只要我打電話通知伊羅山先生,他一定很樂意在圖書館開放之前,把所有資料拿給我們看。他就住在圖書館對面,可以在沙立姆上班前替我們開門。但羅熙www•hetubook•com•com小姐在哪兒?她起身了嗎?』
「『叫我竇格,』他不經意的糾正我。『你看。』他動手解開綁檔案夾的繩子。『正如我答應過你的,昨晚我把手頭的資料整個看過一遍,圖書館的檔案我都有副本,這你是知道的,我也收集了很多伏拉德在世時和他死後不久,發生在伊斯坦堡的一些事件的不同記載。』
照片裡的父親,從背景的哥德式石砌研判,似乎在校園裡某棟大樓旁拍照。他一隻腳輕快的踏在長凳上,一隻手扶腿,另一隻手臂悠閒自在垂在膝旁。他穿一件白色或淺色的正式襯衫,打斜紋領帶,黑色有摺的長褲,皮鞋很亮。他身材跟我記憶中他後來的樣子差不多——中等身高,中等肩寬,討人喜歡但並不特別出眾的整潔儀表,這一點他到中年也一直維持得很好。他深凹的眼睛在照片中呈灰色,但實際是深藍色。深目濃眉、高顴骨、隆鼻、微笑時會咧開的闊嘴厚唇,他的長相其實有點像猴子——獸類智慧的外觀。如果照片有彩色,他抹了油的頭髮在陽光下應該呈赤銅色;我知道那顏色,因為他曾經描述給我聽。我認識他以來,我記憶所及,他頭髮一直是白色。
「『還不行,』我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去看看羅熙小姐,問她什麼時候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是啊,』竇格開心的笑了,好像我們討論的是早餐的菜單似的。『巴爾幹半島的執法人員會為發生在伊斯坦堡的事憂心忡忡,甚至派專人到斯納格布去調查卓九勒的墳墓。』
「『沒有。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只有一個斷片,但盧梅利.卡迪亞斯克的地位很高,所以這件事一定很重要。找到這封信後,我們在我朋友收藏的其他書籍和文件裡又努力找了很久,但都沒有找到相關資料。他告訴我,就他記憶所及,他在有關伊斯坦堡歷史的其他記載裡,從未見過斯納格布這個字。他幾年前看過一遍這些信——主要是因為我告訴過他,卓九勒的追隨者據說把他埋葬在這地方,我們搜尋文件時,他才特別注意到這個地名。所以也有可能他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這個字,卻不記得了。』
「『也可能一開始就沒有署名,為了保密起見,』我建議道。『書裡沒有其他信提到這件事?』
「『我也謝天謝地你在這兒,』我答道,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但什麼風這麼早就把你吹來了呢?』
「我無心讀書或寫字。當然也不想打開我的手提包,而且海倫睡著的時候,我已經把它塞到床底下去了。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走廊裡沒有詭異的爬抓聲,鑰匙孔裡沒有發出異響,門縫底下沒有鑽入無聲的煙霧,窗外也沒有翅膀拍打的聲音。終於黯淡的房間變和-圖-書得灰濛濛,海倫舒了口氣,彷彿也意識到新的一天來臨。然後一縷陽光從百葉窗隙裡射進來,她翻了個身。我拿起外套,盡可能不出聲的從床底下把手提包拖出來,然後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到樓下會客室去等她。
「沒有署名。沙立姆認為可能原始公函上的簽名被撕掉了,可能是意外,但也可能為了保護寫信者的隱私。」
「『我沒事,』她語氣溫和了一點。『我有些想法。博拉教授還有多久會到?』
「『署名者是誰?』我問道。我的心跳得很快;縱使一夜沒睡,我也非常清醒。
「竇格憨憨的點點頭。
「『但,該死的,他們究竟查到了什麼?』我握緊拳頭,捶一下椅子的扶手,『那兒的僧侶究竟呈報了什麼?他們為什麼恐懼?』
「『哦,我有消息等不及要告訴你。』
「『你們準備好出發了嗎?』竇格示意艾克壽坐下,但他只揮揮手。
「『找妳啊,』我說:『對不起——撞痛妳了嗎?我有點擔心,因為妳一個人在樓上太久了。』
「他這番話在我腦海裡飛快掀起一連串混亂的意念,所以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先處理哪個問題。竇格提起他的圖書館長朋友,使我忽然想起我的圖書館員敵人,我看到那封信太興奮,差點把他給忘了。現在我得說服竇格相信我見到一個已死之人,雖然他相信歷史上有吸血鬼存在,或許能推而廣之,也相信現代有吸血鬼,但進一步取信竇格仍是一樁古怪詭異的任務。同時他問起海倫,我也想起我把她單獨留在房裡,時間已長到不可原諒的地步。我希望讓她醒來時擁有隱私,也預期她會盡快尾隨我下樓。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沒出現?竇格還在滔滔不絕:『說到沙立姆啊,他真是從來不睡覺的,他去喝晨間咖啡去了,因為他不想當個不速之客——啊,他來了!』
「『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喊道,他也幾乎同時喊出類似的話,說的好像是一種土耳其語與英語混合的語言。竇格對著我們看過來,看過去,顯然覺得很困惑,我解釋以後,他笑了起來,然後搖搖頭,表示不可思議。『太巧了,』他只能說。
「我們發現圖書館大門已經開了——竇格微笑說,他就知道他的朋友很準時——一行人靜靜走進去,竇格很有紳士風度的讓海倫先行。有精緻馬賽克拼嵌的小門廳裡空無人跡,登記簿攤開著等候今天的訪客。竇格替海倫把門拉開,她走進安靜、黝暗的大廳一段距離後,我聽見她倒抽一口氣,看見她忽然停下腳步,我們的朋友跟在她身後,差點被絆倒。早在我看到實際狀況前,就有什麼東西使我後頸的毛髮豎立起來,然後出於另一個因素,我粗魯的推開竇格,衝到海倫身旁。
「竇格從檔案夾裡取出和*圖*書一張筆記用紙。『這封信提到的另一封較早的信沒有收藏在書裡,很可惜。天曉得它可能已經湮滅了,要不然我的朋友沙立姆應該老早就找到它了。』
我有幾張父親剛好在離開美國去找尋羅熙教授之前不久拍攝的照片,不過孩提時代我第一次看見這些照片時,對過去發生的事毫無所悉。其中有一張我在幾年前配了鏡框,現在掛在我書桌上面,是正值黑白照片逐漸被彩色相片排擠到邊緣時期拍攝的黑白照片。它呈現我不曾目睹的父親的一面。他直視攝影機,下巴微微抬起,好像正要回應攝影師說的某句話。我永遠不會知道攝影師是誰了;我也忘了問父親是否記得。絕不可能是海倫,但或許是別的朋友,研究所的同學。一九五二年——照片背面只有父親親筆寫的日期——他已經做了一年研究生,也已經開始研究荷蘭的商人。
「我耐心等候,從竇格鉅細靡遺的敘述中體會所有這些背景資料的重要性,他雖然研究文學,但若轉行當歷史學家,一定也會成績斐然。
「他清清喉嚨,大聲唸道:『致最可尊敬的盧梅利.卡迪亞斯克——』他頓一下。『這是巴爾幹半島的首席軍法判官,你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但他點點頭,繼續唸道:『可敬的閣下,屬下已遵照您的指示做進一步調查。若干僧人收到我們事先談妥的金額後,表現極為配合,屬下也親自察看了那座墳墓。這群人當初呈報的內容均為事實。他們無法提供進一步的解釋,只一再重申內心的恐懼。屬下建議就此事在伊斯坦堡展開新的調查。屬下留下兩名衛士在斯納格布監視一切可疑活動。奇怪的是此地並無瘟疫流行的消息。敬奉阿拉之名聽您差遣。』
「館長正等著我們,他動也不動站在房間正中央,臉轉過來,好像熱切期待我們到來。但這不是我們預期的那個友善的人影,也沒有替我們取出我們想再看一遍的木箱,或某一疊塵封的伊斯坦堡歷史手稿。他臉色蒼白,好像生命已被汲乾——根本就是生命已經汲乾。這不是竇格的館長朋友,而是我們的圖書館員,眼神機警而明亮,嘴唇紅得極不自然,望著我們的眼光飢渴如焚。他的眼光一投射到我身上,我在書庫裡曾經被他猛力摔到背後的手臂就一陣抽痛。他飢渴的尋求什麼東西。就算我心情夠平靜,能夠揣摩那是什麼樣的飢渴——是尋求知識或其他什麼——也沒有時間思考。我還來不及搶到海倫和那惡鬼中間,她就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向他發射。」
「海倫也認出那個年輕的書店老闆,他們斷斷續續聊了一會兒,竇格則忙著打電話給伊羅山先生,他對著聽筒大聲叫喊。他www•hetubook•com.com
回來時對我們解釋道:『有場暴風雨,每逢下雨這個地區的電話線就有點不清不楚。我朋友現在就可以到圖書館跟我們見面。不過他聲音好像生病了,也許是感冒,但他答應馬上過去。妳要咖啡嗎,女士?我會在路上替妳買幾個芝麻麵包。』他親吻海倫的手,我看得很不痛快,然後我們就急急出門了。
「『他已經來了。』我連忙報告:『而且還帶來一個朋友。』
「竇格雙手握拳,捧在胸前,並伸出一根大拇指頂著自己的下巴。『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需要幫助才能解答,說不定我的朋友沙立姆幫得上忙。』
「『我也有完全相同的困惑,』竇格安慰我。『如果伏拉德.卓九勒平靜的長眠在那兒,為什麼千里之外的伊斯坦堡,還有人防備他?如果伏拉德真的葬在斯納格布,而且一直是如此,為什麼那些地圖跟那個地區怎麼也對不上?』
「我本來希望拉著竇格走在後面,這樣我就可以私下告訴他,我家鄉來的那個邪惡圖書館員在此出現的事;我覺得我無法在陌生人面前解釋這種事,尤其竇格又說過,他並不認同獵捕吸血鬼這種事。但走完了一條街,竇格一直熱烈的跟海倫交談,我看著她不斷對他露出那難能可貴的笑容,又惦記著應該立刻讓他知道的重要情報,真是雙倍的難過。艾克壽先生走我旁邊,不時瞄我一眼,但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我覺得好像不該用早晨街道多美麗之類的閒話打擾他。
「『我們一起翻閱了很多、很多頁伊斯坦堡的歷史,還看了一些老畫片,以及他從各地圖書館與博物館抄來的各種資料的筆記。這個沙立姆.艾克壽真是勤快。他沒有妻子、沒有家人、沒有其他興趣。他被伊斯坦堡的故事給吞掉了。我們工作到很晩,因為他的私人圖書館大到連他自己都看不完,他也沒法子告訴我可能發現什麼東西。最後我們找到一件奇怪的東西——一封信——收錄在一本十五、六世紀蘇丹的朝廷命官與各地帝國前哨站往還的公文書信集裡。沙立姆.艾克壽告訴我,他從安卡拉一個舊書商手中買到這本書,它在十九世紀印行,是我們伊斯坦堡一位對那時代所有紀錄都有興趣的歷史學家編纂的。沙立姆說,這可能是這本書碩果僅存唯一的一本了。』
「『我的天,』我說,倒不是因為艾克壽先生在別處看到過這個字的渺茫可能,而是因為這件事把我們周圍的伊斯坦堡,跟遠在天邊的羅馬尼亞連接起來,令人覺得躍躍欲試。
「他的問題一針見血,我唯有佩服。『還有一個問題,』我說:『你認為卓九勒確實有可能埋在伊斯坦堡?這可以解釋穆罕默德在他死後為什麼仍不放心,而且從那時起,伊斯坦堡就傳說有吸血鬼為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