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竇格大叫一聲,開始拍打自己的額頭。『我的朋友!』我們都瞪著他。『我的朋友——伊羅山!我把他給忘了。』
「『哦,我就是知道。』他正色道。『我認得那種臉。那是不死族的臉。再沒有別張像那樣的臉。我看過它。』
「『這就是沙立姆本來要給我們看的資料,』他嚴肅的說。『事實上我不確定它跟我們的研究是否有關,但我可以把內容唸給你們聽。這本書在十九世紀初期編纂,編者的名字我從未聽過,據說是幾位研究伊斯坦堡歷史的專家。他們在書中收集了這個城市屬於我們之初,紀錄生活實況的所有文字——也就是從一四五三年,穆罕默德蘇丹攻下這個城市,確定以此地做為他帝國的首都開始。』
「『可是妳在哪兒學會那樣的槍法?』我對於海倫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掏槍瞄準,仍覺得難以置信。
「『有可能,』我同意,『但這都是猜測。記錄中只提到一批來自喀爾巴阡山的僧侶。那個年代,喀爾巴阡山恐怕到處有修道院。我們怎麼能確定他們來自斯納格布修道院?海倫,妳有什麼看法?』
「『問得好,我的朋友,』竇格冷靜的答道。『但我必須告訴你,鄂圖曼統治開始的時候,伊斯坦堡本來就有很多教堂和修道院。仁慈的蘇丹允許它們繼續存在。』
「他搖搖頭。『他很正常。』
「沙立姆.艾克壽虛弱的笑笑。『我被照顧得很好,』他道。
「過了一會兒,伊羅山先生便坐起身,四下張望,摸著脖子,好像還覺得疼痛。當他用手指摸到那個血痕宛在的小傷口,就把臉埋在掌中開始抽泣,哭聲令人心碎。
「竇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握住他朋友的手,把念珠放在他手裡,低聲給了他一個答案。『他告訴我,他知道只要被那個惡魔再咬兩次,他自己就會變成惡魔的同類。他囑咐我如果發生這種事,就要我親手殺死他。』竇格轉過頭,我覺得好像看到他眼睛裡有淚光閃爍。
「『是的,他熱烈贊助藝術與建築,在這兒興建了很多美麗的建築。』竇格用粗大的手指輕敲一下面頰。『怎麼樣,我的朋友,你們對沙立姆找到的記載有什麼看法?』
「海倫第一個重新打起精神。『我們要理智的思考。這可能只是他第一次遭受攻擊。』她轉向竇格問道:『昨天我們來的時候,你完全沒看到他身上有這個。』
「我們不花一秒鐘就聽懂他的意思。沙立姆.艾克壽似乎完全恢復了,第一個衝進他受到傷害的書庫,我們其他人也趕快分散到長方形的房間各處,察看桌子底下和椅子後面。開頭幾分鐘,搜索毫無所獲,但不久我們聽見沙立姆的喊聲,大家連忙跑去找他。他跪在書庫裡一座很高的書架底下,架上堆滿了各種箱子、袋子、一卷卷的捲軸。裝龍騎士團文件的木箱放在他身旁地板上,裝和-圖-書飾精美的蓋子敞開,一部份內容物散落在地上。
「我一定讓她嚇了一跳,因為我發現她正以一種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過的、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我看。但這表情轉瞬即逝,快到我相信它一定是我單方面的想像,或她剛好在思念母親,或想著我們即將成行的匈牙利之旅。不論她心裡想什麼,她的反應都很快。『是的,當時喀爾巴阡的修道院很多,保羅說得對——沒有進一步資訊,我們不能把這兩批人聯想在一起。』
「後來,我透過包括一般人所謂正常生活在內的很多情境,對海倫有更多了解後,她還是不斷令我感到意外。通常她最令我吃驚的,就是她的心智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把各種因素綜合在一起,這樣的聯想通常會產生我現在要花很長時間培養的洞察力。她知識的淵博寬廣,也讓我眼花撩亂。跟海倫一起生活,驚喜層出不窮,我逐漸把它們視為家常便飯,我對她讓我出其不意的能力,愉快的上了癮。但她給我最大的意外,莫過於那次在伊斯坦堡,她忽然開槍射擊那個圖書館員。
「艾克壽強調的點點頭,但我不由得嘆口氣。這段文字有種奇怪的迴響:它觸動我的心,卻又不能給我們的問題指點任何方向。一四七七這個年份確實很特殊,但也可能純屬巧合。出於好奇心,我向竇格提出一個問題:『既然伊斯坦堡已經在鄂圖曼控制之下,為什麼還有修道院可以提供基督教僧侶寄宿呢?』
「這一回竇格輕揮一下手阻止她。『不,不,』他道:『我們這兒有自己的一套迷信。』他從外套的不知哪個口袋,取出一串木頭念珠,就是我在伊斯坦堡街頭看到人手一串的那種。這串念珠末端有個雕刻的圓牌,刻著阿拉伯字母。他把圓牌輕輕湊到伊羅山唇畔,這位圖書館長的臉扭曲了一下,好像不由自主感到厭惡。那表情看起來很恐怖,好在只出現一瞬,然後他睜開眼睛,皺起眉頭。竇格俯在他身上,輕聲說土耳其話,並碰觸他的前額,然後給傷者喝了一點他又不知怎麼從外套裡變出來的一個小瓶子裡的東西。
「竇格與沙立姆在被害的館長身旁商議了一會兒,似乎又問了他一個問題,後者撐起上半身,虛弱的指著書庫後方。沙立姆立刻鑽進那一區,幾分鐘後,他拿了一本小書回來。這本書封面的紅色皮革顯得很破舊,正面印有金色的阿拉伯文字。他把書放在附近的桌上,逐頁翻尋,找了好一陣子,才招手示意竇格過去,這時竇格正脫下他的外套,折成枕頭狀,墊在他朋友頭部下方。伊羅山現在似乎舒服了一點。我話到舌尖,想建議叫輛救護車,但我覺得竇格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起身走到沙立姆身旁,兩人熱烈討論了幾分鐘,我跟海倫都迴避著對方的眼光,我們都巴不得和-圖-書有新發現,也都擔心會再次失望。終於竇格叫我們過去。
「『不會弄到這種地步的,』海倫的表情很堅決。『我們要找到這場瘟疫的禍源。』我不知道她指的是那個邪惡的圖書館員,或卓九勒本人,但我看到她下巴的線條,就幾乎相信我們早晚會順利把兩者都消滅。我曾經有一次注意到她那種表情,看到它我就想起在故鄉那家小餐廳裡,我們第一次談到她的身世。當時她矢言要找到她欺騙的父親,當著學術界揭開他的假面具。真不知道這一切是出於我的想像,或在某個她自己都沒注意的時刻,她的使命已經發生了改變。
「海倫笑了起來。『在我的國家,教育注重專精。』她道:『我十六歲參加少年軍的射擊比賽還得過獎。我很高興學過的東西還沒有忘記。』
「除了失去這件寶物的打擊,我不禁又想到,那個邪惡的圖書館員可能在我們之前揭開其中的秘密。如果羅熙在卓九勒墓中,不論墓在何處,邪惡的圖書館員都很有機會先找到他。我對搶救我愛戴的指導教授,感到雙倍的迫切,也感到雙倍的絕望。但很奇怪的,我又突然想到,至少,海倫仍穩穩當當的在我身旁。
「海倫搖搖頭。『但他先前已經放縱軍隊摧毀市內大多數的教堂,或把它們改成清真寺。』
「他指著一頁龍飛鳳舞的阿拉伯文,我第一百遍想到,人類的語言就連拼音字母都如此歧異,構成難以克服的溝通障礙,這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我瞪著那頁鄂圖曼的印刷文字,理解力陷入一片象徵符號的荊棘,彷彿站在一道不可能超越的魔法圍牆外。『根據艾克壽的記憶所及,這兒有段不知名人士撰寫的筆記,記錄一四七七年發生的一件事——沒錯,我的朋友,那正是卓九勒在瓦拉基亞戰死的次年。這兒說,那年伊斯坦堡爆發一場瘟疫,伊瑪目教長在埋葬瘟疫死者時,不得不用木棒刺穿屍首的心臟。文中還提到一群來自喀爾巴阡山——艾克壽因這一點記得這本書——的僧侶,他們坐騾車進城,在伊斯坦堡一家修道院掛單,住了九天九夜。整個記錄就這麼多,看不出其間有什麼關連——沒再提到這批僧人或他們最後的下落。只不過因為文中提到喀爾巴阡這個字,所以我朋友希望我們知道有這回事。』
「『該詛咒的一天!』竇格的表情很痛苦,他把朋友的手放在自己的兩隻大手中間。
「『那倒是真的,』竇格點頭道。
「『我看得出,』竇格表示同意。『女士,妳的嘗試我很敬佩。但企圖殺一個死人是白費力氣。』
「然後竇格和我就把蒼白、衰弱的伊羅山從地板上抬起來,兩人一起扶持著他,小心將他扛出後門。海倫拿起竇格的外套跟在後面,我們穿過小巷,不久便走到早晨的陽光下。太陽照上伊羅山的臉,他瑟縮了一下,和-圖-書躲在我肩膀後面,用一隻手遮住眼睛,彷彿要閃避一記迎面而來的重擊。」
「『我也看不出來,』竇格坦承。『不過我注意到,這段文字跟我今天早晨讀給你聽的那封公文有相似之處。斯納格布墳墓的騷動不論詳情如何,也發生在同一年——一四七七年。我們已經知道卓九勒死在前一年,斯納格布忐忑不安的修士,有沒有可能是同一批僧人,或同屬某個跟斯納格布有淵源的僧團呢?』
「竇格顯得很失望,他正想說什麼,卻被急促的喘息聲打斷。聲音來自仍枕著竇格的外套,躺在地板上休息的伊羅山先生。『他昏過去了,』竇格喊道:『我們卻像喜雀般吱吱喳喳——』他把大蒜湊到他朋友的鼻子前面,伊羅山哼唧了幾聲,稍微清醒一點。『快,我們必須帶他回家。教授,女士,幫個忙。我們叫計程車帶他回去。在那兒,我跟我妻子可以照顧他。沙立姆就留在圖書館——開門時間快到了。』他用土耳其語連珠砲似的對艾克壽下了幾個命令。
「竇格跪在他朋友身旁。『我親愛的沙立姆,你的包腫得好大啊。』
「我禮貌的說:『很有趣,但我看不出它對於我們尋找墳墓有什麼幫助。』
「我迷惑不解,輪流看著他們每一個人。『妳一直把槍帶在身旁?』我問海倫。
「『他中毒了,』海倫輕聲說。『我想他失血也很嚴重。』
「本來在附近晃來晃去的沙立姆.艾克壽,走過來跟竇格說了幾句話。竇格點點頭:『艾克壽先生提醒我,我們來此有工作要做,他說得對。其他研究者不久就要來了,我們要麼把圖書館鎖起來,要麼就要對公眾開放。他提議他今天不去開店,在這兒擔任圖書管理員。但首先我們必須清點這些文件,察看損失的情形,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找個地方讓我的朋友休息。還有,艾克壽先生要趁其他人不在場,給我們看檔案裡的某件東西。』
「『有門!』竇格在我身後喊道。『那裡有扇門!』我們全都追過去,忽而被椅子絆倒,被迫在桌子中間繞來繞去。瘦小靈活的艾克壽第一個跑到書架那兒,隨即不見蹤影。我們聽見格鬥聲、嘩啦一響、門砰的關上,然後就看見艾克壽先生搖搖晃晃從一堆脆弱的鄂圖曼手稿底下爬出來,半邊臉隆起一個紫青的腫塊。竇格跑到門邊,我也跟上去,但門關得很緊。我們把門弄開,只看到一條巷子,除了一堆木箱空無人跡。我們小跑步在周圍迷宮似的巷道裡找了一圈,但沒有找到那個惡魔或他逃逸的痕跡。竇格盤問了幾個行人,沒人看見我們要找的人。
「『我用的當然是銀子彈,』海倫稍微用力的把手帕壓在艾克壽先生臉上,讓他把頭靠在她肩上。『但你們是看見的,他動了,我沒命中他心臟。我知道我冒很大的險』——她深深看我一眼,但我讀不懂和-圖-書她的想法——『可是你們知道我的計算沒有錯。平常人這樣中彈早就重傷了。』她嘆口氣,調整一下手帕。
「『確實,蘇丹征服這座城市時曾准許軍隊擄掠三天,』竇格承認道。『但如果這城市從一開始就向他投降而不頑抗的話,他就不會這麼做——事實上,他曾經提出一個全面的和平協議。史書上也寫到,當他進入君士坦丁堡,目睹軍隊造成的傷害——建築物被破壞、教堂遭到褻瀆、老百姓喪命——不禁為這座美麗的城市哭泣。此後他就允許相當數量的教堂繼續運作,並賜給拜占庭居民很多優惠待遇。』
「伊羅山先生仰天躺在這些古物之間,蒼白而靜止。他的頭歪向一側。竇格跪下來,把耳朵貼著伊羅山胸口。過了一會兒他說:『謝天謝地,他還在呼吸。』然後,經過進一步檢查,他指著他朋友的脖子。就在襯衫領口上方,鬆弛、蒼白的肉裡有一道很深而參差不齊的傷口。海倫在竇格身旁跪下。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雖然羅熙描述過多年以前質問過他的那名土耳其官員,雖然海倫也在故鄉的圖書館受了傷,我還是難以相信眼前的情景。伊羅山臉色極為蒼白,幾乎呈灰色,他的呼吸淺而短促,除非用心傾聽,否則根本聽不見。
「『他還把五萬多人發配為奴,』海倫冷冷插入一句。『別忘記。』
「竇格給她一個欽佩的微笑。『女士,妳真是太厲害了。但我只想說明我們的蘇丹不是惡魔。他們對於征服的地區通常都相當寬大,以那個時代的標準而言。只不過征服的過程不怎麼愉快就是了。』他指著圖書館另一頭說:『偉大的穆罕默德就在那兒,如果妳願意去打個招呼。』雖然海倫執拗的不肯動,我倒走過去看了一眼。鑲在框裡的畫像——顯然是廉價的複製水彩畫——是個坐姿的壯碩男子,頭戴紅白二色的頭巾。他皮膚很白,鬍子經過精細的修剪,有飛揚的眉毛和褐色的眼睛。他手中拿一朵玫瑰,湊在大鷹鉤鼻前面,邊嗅著花香邊眺望遠方。在我看來,他比較像個蘇非神秘學者而不像辣手無情的征服者。
「『哦,是的。』她把艾克壽的手臂拉到自己的肩膀上。『來,幫我扶他站起來。』我們一起拉他起身——他輕得像個小孩——讓他站穩腳步。他微笑點點頭,婉拒我們的扶持。『是的,我會把槍帶在身邊,只要我覺得——不放心。買一、兩顆銀子彈也不是很困難的事。』
「『你怎麼知道?』我張口結舌。
「但是我根本來不及吃驚,因為他向一旁蹣跚了幾步,抓起一本書向我們丟來,差一點打中我的頭。書打中我左邊的一張桌子,我聽見它落地的聲音。海倫又開了一槍,她走上前一步,穩健的瞄準手法看得我摒住呼吸。然後那惡魔的奇怪反應讓我一驚。除了在電影裡,我從沒見過任何人中槍。電影裡的這和-圖-書種場面啊,我倒是看得多了。我十一歲就看過上千個印地安人死在槍下,後來則有各式各樣的騙子、銀行搶匪、壞蛋,包括二戰期間好萊塢狂熱的為了槍斃而特地製造出來的大批納粹份子。但這次槍擊,真正的這次,奇怪之處在於,雖然那圖書館員的襯衫在胸骨下方出現一個黑色的污點,他並沒有痛苦的用手壓住傷口。第二槍只擦過他肩膀;他已經在奔跑,然後他猛然一躍,衝進大廳後方的書庫。
「『那樣的形象很令人意外,』我說。
「我馬上動手收拾散落地面的文件,我最大的恐懼立刻獲得證實。『地圖原件不見了,』我心情沉重的向大家報告。我們搜遍書庫,但那個奇怪的龍形區域的地圖真的失蹤了。我們只能認定那個吸血鬼在我們趕到前,就已經把地圖藏在身上。這想法很讓人沮喪。我們當然還握有羅熙和竇格繪製的副本,但原圖對我而言,代表解答羅熙所在位置的關鍵,是到目前為止最接近目標的線索。
「『那就好了,』她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我瑟縮了一下,唯恐她又要把手槍掏出來。但她取出一個大蒜頭,放在館長胸口。雖然整個氣氛很凝重,但竇格露出一個微笑,也從自己口袋裡取出一個大蒜頭,放在她的蒜頭旁邊。我無法想像她哪兒弄來的大蒜——或許是趁我們逛市場,我專心看別的景物時買的?『我看偉大的心靈都有相同的想法,』海倫對他說。然後她取出一個紙包,將它打開,露出裡面的銀色十字架。我認得那是在我們大學附近的天主堂買的,她在圖書館書庫的歷史書區遭攻擊前,曾用它鎮攝那個邪惡的圖書館員。
「竇格用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肩膀,海倫也伸出一隻手按著館長的手臂。我不由得想到,這是一個小時之內我第二度看到她無限溫柔的照顧受傷的人了。竇格用土耳其話詢問一些問題,幾分鐘後,他往後趺坐在自己腳跟上,看著我們其他人說;『伊羅山先生說,今天一大早有個陌生人進入他的公寓,當時天還是黑的,威脅著除非他把圖書館的門打開,否則就殺死他。我早晨打電話給他的時候,那個吸血鬼就在旁邊,但他不敢告訴我。陌生人聽到電話是誰打來的以後,就說他們必須馬上趕到圖書館。伊羅山先生不敢不服從,一到這兒,那人就逼他打開木箱。箱子一開,那惡魔就撲到他身上,把他壓倒在地上——我朋友說他非常強壯——把他的牙齒嵌進伊羅山先生的脖子。他就只記得這麼多。』竇格悲傷的搖搖頭。伊羅山先生忽然抓住竇格的手臂,說了一大串土耳其話,似乎在哀求他什麼。
「我們心不甘情不願的從後門回到圖書館,發現海倫正用手帕壓著艾克壽的面頰。槍不見了,手稿已整齊的叠好,放回架上。我們走進來時,她抬頭望,說道:『他昏過去一會兒,但現在已經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