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就是寫篇論文嘛。你要發表論文,這樣我們才有資格參加。』
「『我們明天早晨去拿簽證,後天上飛機,如果訂得到票。阿姨告訴我,明天我們必須在開門前趕到匈牙利大使館,按前門的門鈴——大約早晨七點半。我們可以直接從大使館到旅行社去買機票。如果沒有機位,我們就得坐火車,那花的時間就長了。』她搖搖頭,但我眼前忽然出現一幅噴著濃煙、軋軋前進的巴爾幹列車,蜿蜒經過一個又一個古老首都的畫面,一時之間,我倒希望所有航空公司都客滿,雖然我們可能因此損失很多時間。
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我跟巴利在布洛瓦搭上開往沛比良的早班火車。
「這麼一來,我忍俊不住笑了,暗地裡對她那雙光芒四射的黑眼睛心折不已。『我只希望老家的人可別聽說這件事。我無法想像,我的論文考試委員會得知會作何感想。另一方面,我想羅熙可能會覺得這整件事很有趣。』我又笑了起來,想像著羅熙明亮的藍眼睛閃現惡作劇的光芒,然後忽然停下來。想到羅熙使我心情極端痛苦,我幾乎承受不起;我從最後見到他的那間辦公室,來到世界的另一頭,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今生再也見不到活著的他,或許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有一瞬間,我瞥見永恆是多麼漫長而荒蕪,但我立刻把這念頭擯斥到一旁。我們要去匈牙利,訪問一個自稱在我認識他之前很久,在他熱切追蹤卓九勒的下落時,就認識他,且跟他關係很親密的女人。這是一個我們忽視不起的線索。即使我必須發表一篇冒牌論文才能成行,我也會硬著頭皮去做。
「『是的。真的太棒了。這星期布達佩斯要舉行一場歷史學家的國際討論會。我們要以訪問學者的身份與會,她已經安排好簽證,我們在這裡就可以拿到。』她微微一笑。『顯然我阿姨的朋友當中有位布達佩斯大學的歷史學家。』
「『討論會?』
「『是啊,』我https://m.hetubook.com.com把頭轉開。
「『妳已經跟妳阿姨談過了?』我在她旁邊一張塌陷的椅子上坐下。
「海倫當真累了,我不情願的留她在旅店睡午覺。我不喜歡她一個人在那兒,但她指出,大白天可能已提供足夠的保障。就算那個邪惡的圖書館員知道我們在哪兒,也不大可能日正當中闖進上鎖的房間,而且她隨身帶著小十字架。得再等幾個小時,海倫才能打電話給她阿姨,在得到她的指示前,我們也無從安排行程。我把手提包交給海倫保管,強迫自己離開這一帶,我覺得如果勉強留下,假裝閱讀或設法思考,我一定會發瘋的。
「『說得容易,』我冷哼一聲。『對他很熟悉的恐怕是妳吧。妳要我站在一大堆國際學者面前談卓九勒?拜託妳想想,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是荷蘭商人公會,而且還沒有完成呢。為什麼不是妳來發表論文?』
「『關於鄂圖曼帝國對外西凡尼亞和瓦拉基亞的影響吧,我想。我阿姨可是煞費苦心把它加到議程裡去的囉。不需要很長,因為鄂圖曼帝國從來就沒有完全征服過外西凡尼亞,我覺得這題目很適合你,因為我們對伏拉德都已經相當熟悉,當時他是抗拒土耳其入侵的主力。』
「海倫默默望著我,這不是我第一次覺得她有種讀出我心思的神秘能力。她替我肯定了這種感覺,因為過了一會兒,她道:『值得的,不是嗎?』
「『沒必要,外面的大世界情況如何?』
「『毛骨悚然,』我道:『我去了托普卡匹宮。』
「『不對,』她猛搖頭。『請不要求神拜佛。我們只談勞工問題。』
「『關於什麼的論文,拜託妳告訴我?』
「『很好,』她柔聲道。『我很高興你會見到我阿姨,她人非常好,還有我母親,她也非常好,但方式不同。我也很高興讓她們見到你。』
「『當然,』我同意道:『只要附近沒有吉普賽人。』我略帶誇張的伸出手臂給她扶持,她把報hetubook•com.com紙換到另一手,欣然接受。我們一起走進拜占庭街道金黃的暮色裡,我由衷的想道,這是多麼奇怪,雖然置身最怪異的處境,面臨一生中最棘手的難題,跟故鄉和熟悉的過去之間隔著最大的鴻溝,卻還能享受如此不容否認的快樂。」
「她只遲疑了一下下。『又猜對了,大偵探。我很像阿姨,謝天謝地。但你會比較喜歡我母親——大多數人都如此。現在,我可以邀你跟我一起到我們最喜歡的店裡共進晚餐,並且趁用餐時間開始寫你的論文嗎?』
「但即使在戶外,我也遇到一個恐怖的歷史陰影,導遊手冊說,這兒有個刑場,書中不厭其煩的描述蘇丹把他不喜歡的官員或任何人一律斬首處決的習慣。這些人的頭顱都掛在宮門口的長釘上示眾,以儆效尤。我厭惡的轉身離開,想道,蘇丹和瓦拉基亞的叛徒還真是有志一同。在宮殿四周的花園裡散個步,讓我恢復了勇氣,西沉的陽光照在水面上,晚霞掩映中往來船隻都變成黑色的剪影,眼看著黃昏將至,我也該回海倫身邊,陪她一起等候阿姨的消息了。
「王宮裡有很多東西可看,我的思緒一直很忙碌。根據海倫前一天告訴我的,這個世界裡有超過五千名冠有『大纏巾』(Great Turban Winder)之類頭銜的僕人,把蘇丹伺候得無微不至;靠太監捍衛貞操的龐大後宮,實則是個華麗的監獄;十六世紀中葉出了一位英明君主蘇里曼,鞏固帝國根基,制訂法律,把伊斯坦堡打造成跟拜占庭統治時一樣輝煌燦爛的大都市。這位蘇丹就像前朝的皇帝一樣,每星期出宮,到聖蘇菲亞做禮拜——不過都挑選伊斯蘭的聖日星期五,而非星期天。這是個禮節嚴明、飲食豪奢的世界,有精美的紡織品和美麗而感性的磁磚畫,畫中大臣穿綠,侍從著紅,足登色彩繽紛的靴子,頭戴高聳入雲的頭巾hetubook.com•com
。
「『真聰明,大偵探。』
「這似乎是個參觀伊斯坦堡其他名勝古蹟的好機會,所以我就朝著迷宮似的托普卡匹宮走去,這個包括許多圓頂的建築區,由穆罕默德二世規劃,作為統治新拓展的疆域的核心。自從來到這城市的第一個下午,不論導遊指南的介紹或它遠觀的風姿,都很吸引我。托普卡匹涵蓋伊斯坦堡岬角很大一塊區域,三面環水:博斯普魯斯海峽、金角灣和馬摩拉海。我覺得如果錯過這地方,就等於錯過了伊斯坦堡鄂圖曼歷史的精髓。或許我再次偏離了找尋羅熙的使命,但我想羅熙自己若被迫無所事事幾小時,應該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我呻|吟一聲。她是我遇過最難纏的人。我想到,我跟她一塊兒在會議中出現,其實是比她所願意承認更大的政治負擔。『好吧,那麼瓦拉基亞或外西凡尼亞的鄂圖曼政策,跟歐洲勞工問題有什麼關係呢?』
「『一六〇〇年以前的歐洲勞工問題。』
「我看遍了曾經有帝國的心臟在此搏動數百年的花園、庭院、涼亭,才失望的得知,這兒幾乎不展示穆罕默德時代的實物——只有幾件他寶庫裡的裝飾品,還有幾把被任意惡搞而缺口、斑駁的寶劍。想到這位蘇丹曾派兵與卓九勒大戰,他的警察人員還曾關心過斯納格布墳墓的安全,我就迫不及待渴望再看他一眼。我想到市場那兩個老人的棋戲,覺得這就像下沙瑪棋,只知道己方王棋的位置,對手的王棋在何處必須靠猜測,一樣困難。
「『涵蓋的範圍還真大。我猜我們是以鄂圖曼專家的身份參加囉?』
「諸如此類令人不安的念頭,跟著我走過宮殿裡一個個金碧輝煌的房間;所到之處,我都有種邪惡或危險的感覺,可能只因為放眼望去,都是蘇丹無比權力的證據:狹窄的甬道、七彎八拐的走廊、裝有柵欄的窗戶、封閉的花園,非但沒有隱藏他毫無節制的權力,反而更加彰顯它。我處於這種混合肉|欲與監禁,既優雅又壓迫的氣和_圖_書氛中,迫切需要一點喘息的空間,終於我又走到外圍的庭院,欣賞陽光照耀下的樹木。
「我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參觀,油然想到年輕的卓九勒想必會成為優秀的近衛隊員。就這一點而言,帝國錯失了一個為它業已龐大的力量,更添一分殘酷色彩的好機會。我想他落入鄂圖曼控制的時候,年紀應該還很小,可能被羈留在小亞細亞,無法回到父親身邊。此後他就變得太過獨立,一個變節者,除了自己不效忠任何人,處決追隨自己的人跟殺戮土耳其敵人一樣不假思索。就像史達林——我很驚訝的發現,自己在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時,腦海裡竟然蹦出這麼一個念頭。史達林是前一年死的,他殘民以逞劣跡的新報導,陸續在西方媒體上披露。我想起有則報導提到,史達林在戰爭爆發前夕,指控一位表面上看起來很忠貞的將領意圖推翻他。那位將領深夜在寓所被逮捕,然後倒懸在繁忙的莫斯科火車站橫樑上,連續好幾天,直到死去為止。上下火車的乘客都看到他,但沒有人敢朝他的方向看第二眼。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附近的居民對於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都無法達成共識。
「『是的,她真了不起,總是如此。我相信到了那兒她一定會把我罵一頓,但是沒關係。重要的是她安排我們參加一個討論會。』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海倫對土耳其近衛隊的描述,這是一支從帝國各地俘虜的男童之中挑選的精銳部隊。我過去也曾讀過有關他們的資料,這些孩子出生在塞爾維亞和瓦拉基亞等基督教國家,卻被當作穆斯林撫養,自幼被教導憎恨他們的同胞,當他們長大成人,就會像獵魔般撲殺這些人。我不記得在什麼地方看過近衛隊的圖片,可能是一本畫冊。想起他們毫無表情的年輕臉孔,集合在一起以保護蘇丹為職志,不禁覺得四周的宮殿建築散發出森冷的寒意。
「『那太可笑了,』海倫雙手交握,放在報紙上。『我是——英文怎麼說?——老面孔了。那所m•hetubook.com.com大學每個人都認識我,對我的研究也聽了不知多少遍。找個老美來,感覺一整個活動顯得更盛大,他們會感謝我帶你去,即使是這種臨時突發狀況。有美國人到場,他們對於寒酸的大學宿舍、在最後一晚的盛宴中給大家吃罐頭豌豆的行為,會覺得少尷尬一點。我會幫忙你完成論文——替你寫也沒關係,既然你那麼愛鬧彆扭——你可以在星期六報報告。我想阿姨是說下午一點那場。』
「我回到旅店,海倫在大廳裡翻閱著英文報紙等我。她抬頭問道:『你的散步如何?』
「『妳說我要做什麼?』我不由得怒目瞪著她,但她只撫平耳畔的一綹頭髮,對我露出一個更加無辜的笑容。
「『哦,』她把報紙折好。『錯過了我很遺憾。』
「『討論會主題是什麼?』我有點擔心的問。
「『我猜妳像這位阿姨超過像妳母親,這麼說對嗎?』或許是心中那幕搭火車冒險的景象,使我對海倫露出微笑。
「她用手指劃過報上的頭條新聞。『毛骨悚然。不過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我很快瞥她一眼——她聲音裡的溫柔讓我的心突然一緊——但她的表情又恢復了一貫防衛森嚴的嘲弄。『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我問道。
「我嘆口氣。『好在我去了一趟托普卡匹。』
「海倫對我微笑,但她是帶點嘲弄或真的對我偽裝的本領有信心,我就不知道了。『討論會星期五開幕,所以我們要在兩天之內趕到那兒。我們整個週末都要聽演講,你也要發表一篇。星期天有自由活動時間,讓學者參觀布達佩斯的古蹟,我們就開溜去看我母親。』
「『我的上帝,』我忍不住說。
「『哦,我們想辦法把勞工問題加進去。這是你無緣接觸的、根基紮實的馬克斯主義教育的優點。相信我,只要用心觀察,任何題目都跟勞工問題沾得上邊。更何況,鄂圖曼帝國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伏拉德卻在多瑙河地區截斷他們的商業通路,阻撓他們取得自然資源。不必擔心——你的演講保證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