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八

「那種翻山越嶺搭乘鐵路,穿過無邊無際的森林,經過懸崖、河流與封建城鎮的旅行方式,要等到我後來的生涯才能實現,這妳是知道的,那以後我坐過兩次這條鐵路線。沿途的景觀變化,從伊斯蘭世界到基督教世界,從鄂圖曼帝國到奧匈帝國,從穆斯林到天主教徒到基督新教徒,總給我一種無比神秘的印象。目睹那些城鎮與建築的漸次改變,宣禮塔逐漸減少,圓頂的教堂卻不斷增多,加上森林與河岸的此消彼長,漸漸你會開始相信,從大自然本身可以讀到飽和的歷史。土耳其山麓跟馬札兒草原看起來真的那麼不同?當然不會,然而因為歷史告知心智,有這些差異存在,它們就橫亙眼前,怎麼也擦拭不掉。後來在這條路線上旅行,它祥和與浴血的意象輪番出現在我眼前——這是歷史觀點耍的另一套把戲,善良與邪惡、和平與戰爭不斷造成撕裂。我想像著鄂圖曼人越過多瑙河入侵,或早期匈奴人從東方橫掃歐洲,互相矛盾的影像總是困擾著我:敵人的首級在營地裡堆積成山,雷動的歡呼聲中夾雜著勝利與仇恨,但然後,一名老婦人——也許是我在飛機上看見的,那些皺紋密佈的臉孔中最高齡的老祖母——替孫兒穿上保暖的衣服,伸手輕捏一把他光滑的土耳其小臉蛋,另一手則熟練的照顧著她燜煮的野味,不致燒焦。
「海倫翻起兩眼望天。『提到匈牙利,人人都會想到燴牛肉。就好樣提起外西凡尼亞,大家就想到卓九勒一樣。』她笑起來。『不過你不用擔心旅館的食物。等到我阿姨家,或我媽媽家吃過飯,然後我們再來討論什麼叫匈牙利美食。』
「我回答說,對於明天有機會在會議中演講,我也感到榮幸之至,說話時我盡可能不接觸海倫的眼光。
「『這是怎麼回事?』夜風很涼,讓我頭腦一醒,心情越發舒暢。『妳的同胞是我遇過最誠懇的人,但我有種感覺,妳好像很想砍掉尤瑟夫教授的腦袋。』
「『好極了!』桑多教授用洪鐘般的聲音說。『我們對貴國的大學有很深的敬意。願貴我兩國和平常在,友誼永固。』他舉起那杯溢出藥味的清澈液體敬我,我連忙回敬,因為像變魔術似的,我手中也出現了一杯相同的東西。『說真的,如果有什麼我們可以效勞,使你在我們心愛的布達佩斯居留期間更覺得愉快,請不要客氣。』他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衰老的臉上格外明亮,跟他的白髮形成古怪的對比,我忽然聯想到海倫的眼睛,對他好感油然而生。
「旅館的大廳非常安靜清涼,四壁都裝飾著更富裕的時代留下的大理石和鍍金製品。我覺得這地方很愉快,海倫沒什麼需要引以為恥之處。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這是我到的第一個共產國家——迎賓櫃檯後面的牆上,掛著政府官員的照片,所有服務人員都穿著強調普羅意識的深藍色制服。海倫辦好登記手續,把我的房間鑰匙交給我。『我阿姨都安排好了』她滿意的說。『她還有一則電話留言說,她晚上七點來這兒跟我們碰頭,帶我們出去晚餐。我們要先去討論會報到,然後參加五點的歡迎酒會。』
「『必須嗎?』她再次挽起我的手臂,我們繼續向前走。我沒有掙脫,我只覺得全世界我和-圖-書最珍惜的就是她的黑外套摩擦著我手臂的那一刻。『不管怎麼說,還是值得。我那麼做不過為了讓傑薩咬牙切齒。我指的是他的獠牙。』
「『是啊,』我的同伴自豪的說。他個子很矮,年約六十歲,穿灰西裝,打灰領帶。『我們大學辦很多國際會議,尤其是最近。』
「『哦,我看得出你很忙。』尤瑟夫教授無限遺憾的說。『或許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討論鄂圖曼的問題吧?我很樂意帶你參觀我們的城市,教授,或請你共進午餐——』
「『請盡量吃喝,我們再聊。』說完這話,他就消失無蹤,執行其他職責去了,我發現自己面對其他教職員或訪問學者熱切的發問,其中有些人比我還年輕。他們包圍著我和海倫,我逐漸在混亂的聲音中分辨出法文和德文,還有另一種可能是俄文的語言。這是個很活潑的團體,事實上也很迷人,我忘記了自己的緊張。海倫以一種疏遠的親切介紹我,我想這是最適合這種場合的基調,她流暢的解釋我們合作研究的性質,還說我們合寫的那篇論文即將刊登在美國的期刊上。她四周也圍滿了熱切的臉孔,連珠砲似的馬札兒問題,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她跟好多人握手,甚至還親吻了幾個老朋友的面頰。顯然他們都沒有忘記她——這當然不可能,我想道。我注意到室內的女性不多,有些年紀比較大,有些很年輕。但跟她一比,她們都黯然失色。她比較高、比較活潑,更有派頭,肩膀寬,臉形美,頭髮濃密,還有生動的嘲諷表情。我轉向一位匈牙利教授,不讓自己一直盯著她不放;火辣辣的烈酒開始在我血管裡運行。
「『沒錯,』她簡略的說,『他讓人受不了。』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美國佬。』她專橫的說,隨即在我還來不及替她提行李前,就提起了自己的行李。
「『但妳認識很多歷史學家,人家會說閒話。』我堅持道。
「『看起來還不錯,』我大膽的說。
「我有點失望,阿姨竟然不帶我們回家吃她親手做的匈牙利食物,讓我一窺菁英階級公職人員的生活,但我連忙提醒自己,我畢竟是個美國人,不該期待所有的人都對我敞開大門。我可能給他們帶來風險,至少也會造成尷尬。我想,其實我最好不要太招搖,免得為東道主惹麻煩。能夠到這兒來已經很幸運,我最不希望就是給海倫和她的親戚增加困擾。
「『我可以想像,』我說。『他就直接回瓦垃基亞,接收王位,然後就揚棄了他的新宗教。』
「『這麼說基本上正確,』她說。『你對我們的朋友愈來愈了解了。他最重視的就是取得並保有瓦拉基亞的王位。』
「透過機場計程車的窗戶,我對布達佩斯的第一印象就是它的壯麗。海倫事先告訴過我,我們會住在多瑙河東岸,也就是佩斯城,大學附近的旅館,但她顯然囑咐司機在到達目的地前,先沿著多瑙河開一段。前一分鐘我們正穿過富麗堂皇的十八、九世紀街道,不時出現一座充滿新藝術幻想色彩的建築,或數百年高齡的老樹,為街道增色。下一分鐘就見到多瑙河在望。河面極寬——我完全沒想到是這麼壯觀的一條河——有三座跨河大橋。我們這邊的河岸上,是國和_圖_書會大廈壯麗雄奇的一大排新哥德式尖塔和圓頂,對岸矗立著分為三個層次、巍峨龐大的皇宮側翼,和許多中世紀教堂尖塔。所有這一切中間,是寬闊的灰綠色河水,微風吹拂,映著陽光,掀起金鱗萬片。無垠的藍天覆蓋在圓頂、紀念碑、教堂上,將水波染成種種變幻莫定的色彩。
「『海倫,』我嘆道:『妳起碼有一次嚴肅一點好不好?我只不過擔心妳在這裡的名譽——妳的政治名譽。早晚有一天,妳必須回到這裡,面對所有這些人。』
「『你太客氣了,』他的笑容燦爛如百花盛開的草原。『我聽說你的專長是鄂圖曼統治下的喀爾巴阡?』
「她站定看著我,我無法解讀她眼睛裡深邃的黑影。『不用擔心。在場都沒有人類學系的人。』
「『這些是什麼人?』我問海倫。
「『還有一個陌生的美國人在旁,』她喃喃複述,聽起來不像恭維。
「海倫在大廳裡等我,她不作聲,帶著我穿過旅館堂皇的大門,走到堂皇的街道上。她又穿上了那件淺藍色襯衫——我們旅行途中,經常在我已經勞頓到不成人形時,她的衣著看起來還是新洗過、熨過,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東歐人特具的才能——頭髮挽在腦後,盤了一個鬆鬆的髮髻。我們向大學走去時,她陷入沉思。我不敢問她想些什麼,但過了一會兒,她主動告訴我。『這麼突兀的回來,感覺真奇怪,』她瞟我一眼說。
「『你的英文說得比我的法文或德文都好,我很確定。』我趕快答道。
「『尤瑟夫教授興趣很廣泛,』海倫插嘴道。她的聲音可以讓熱水結冰。這一切都很讓人困惑,但我提醒自己,任何學院、每個系內部,都存在不滿情緒造成的動盪,甚至演變成正面衝突,這個系大概也不例外。在我想出排解之道前,海倫就突兀的轉向我說:『教授,我們必須趕去參加下一個聚會了。』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但她堅定的把手插|進我的臂彎。
「『看到妳真高興啊,艾倫娜,』尤瑟夫教授微微彎腰說,我聽到他的聲音也有點彆扭,可能是嘲弄,但也可能是別種情緒。我不知道他們說英語是否純為了我的方便。
「這地方消息傳得還真快,我想道;就像老家一樣。『哦,是的,』我承認。『不過我相信明天一定還有很多要向貴系同仁學習的。』
「樓上我的房間非常簡單清潔,只有高處的屋角飛舞著幾個胖嘟嘟的鍍金小天使,以及貝殼形的大理石臉盆,仍洩露出與現狀不甚考調的奢華舊痕。我在臉盆裡洗了手,對著它上方的鏡子梳理頭髮,從滿臉憨笑的巴洛克式天使望到那張鋪得一絲不苟,活像軍營搬來的窄床,不禁咧嘴一笑。我的房間安排在跟海倫不同的樓層——阿姨的先見之明——但起碼我有過時的小天使捧著奧匈帝國的花圈作伴。
「司機幫我們把行李提到一棟灰色石砌,造型優雅,貴族氣派的房屋前面,我伸手扶海倫下車。她冷哼一聲道:『我就知道。他們每次開會都用這家旅館。』
「但這些場景都要到以後才會出現,那趟搭機旅行,我對錯失地面的風景滿心遺憾,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或它會挑起我什麼樣的心情。海倫的旅行經驗比較豐富,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不那麼容易興奮,懂得利用這機會在座位上打個盹。我們一連兩個晚上在餐廳裡開夜車,寫我要在布達佩斯討論會上發表的講稿。我必須裝出一副對伏拉德與土耳其人戰爭的歷史,懂得比實際上更多的派頭,但這還不足以說明我的心虛。我只能希望我唸完這些半生不熟的材料後,不要有人發問。不過海倫裝在腦袋裡的東西還真是可觀,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自修卓九勒有如此成就,不過是基於一個渺茫的希望,企圖打擊她幾乎不可能相認的父親。她在睡夢中把頭靠在我肩上,我就讓她依靠,努力不吸入她的髮香——匈牙利洗髮精嗎?她累了;她睡著時,我保持文風不動坐著。
「『真高興看到妳回祖國來,』他對她說,然後低頭彎腰,親吻她的手。海倫猛然把手抽回,但她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她多少是被這個動作打動了,我相信,我第一次對這個迷人的匈牙利歷史學家有了反感。海倫把我拉到桑多教授面前,我們為提早離開道了歉,並熱切表示對第二天的各場演講充滿期待。
「『整個會議期間,教授的行程都排滿了。』海倫對他說。我在她冰冷的凝視下,盡可能和氣的跟尤瑟夫握手告別,然後他把她沒有牽絆的那隻手握在掌心。
「計程車太快就繞回佩斯市的老城區,遠離河岸,但這兒有更多讓我張口結舌的奇景,我一點不以自己的少見多怪為恥:設有陽台的咖啡館模擬著埃及或亞述帝國的光榮,適宜步行的街道擠滿活力充沛的購物者,路旁林立鑄鐵街燈、馬賽克拼嵌畫和雕刻,有大理石和青銅雕塑的天使與聖人、國王與皇帝,穿白色罩衫的小提琴家在街角演奏。『到了,』海倫忽然道。『這裡是大學區,那就是大學圖書館。』我伸長脖子,瞥見一棟黃色石砌的古典主義建築。『有機會我們會進去看看——事實上我打算去查點東西。我們的旅館在這兒,就在馬札兒街口。我得設法幫你弄一份地圖,免得你迷路。』
「我們跟著幾個學生模樣,生龍活虎的年輕人一起走進大廳,上了二樓,進入一個極大的房間。我的胃抽搐了一下;這地方滿滿都是穿黑色或灰色斜紋呢西裝、領帶打得歪歪斜斜的教授——他們一定都是教授——吃著裝在小盤子裡的紅椒和乳酪,喝著一種有濃烈藥水味的飲料。這些人都是歷史學家,我在心裡呻|吟,雖然我應該是他們之中的一員,我的心卻一直往下沉。海倫立刻被一群她的同行包圍,我瞥見她以充滿同志愛的姿勢,跟一個滿頭白髮都往後高高梳起,令我聯想到某種狗的男人握手。我差點就決心走到窗口,假裝欣賞對面那座華麗的大教堂,海倫的手間不容髮的抓住我手肘——這麼做明智嗎?把我拉進人群。
「『還有一個陌生的美國人在旁?』
「『我們也滿心期待你的演講,』他雙手緊握我的手道。匈牙利人真是個熱情的民族,我微笑著想道,這只有一部份是流動在我血管裡的酒精的效果。我只要不考慮演講的實際後果,就覺得一切都很滿意。海倫抓著我臂膀,我覺得出門前她好像還以敏銳的眼光,把整個大廳搜索了一遍。
「『明天再告訴你,』她道。『來吧hetubook•com•com——已經超過五點了。』
「只恨這段路太短,我們不久就走進旅館的鍍金大門,來到安靜的大廳。一走進去,黑布面的椅子和棕櫚樹盆栽之間,就站起一個孤單的人影,靜靜等我們走近。海倫輕呼一聲,張開手臂向前跑去。『艾娃!』」
「我遺憾的看著她。『我不介意妳勾我的手,』我輕輕的說:『但是當著整個大學的面,這麼做好嗎?』
「『謝謝你,教授,』我誠懇的對他說,他伸出巨靈之掌拍拍我的背。
「『這位是桑多教授,布達佩斯大學歷史系主任,也是我們最偉大的中古史學專家,』她指著那隻白毛狗給我介紹,我急忙上前毛遂自薦。我的手在他鋼鐵的掌握中差點沒被擠碎,桑多教授表示,我來參加討論會他深感榮幸。令我意外的是,他英文說得很清晰,雖然速度有點慢。他親切的告訴我:『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榮幸。大家都快樂的期待你明天的演講。』
「我預期會被布達佩斯迷惑,會喜歡它,但我沒想到會如此震懾。它經歷過各式各樣的侵略者,結交過各式各樣的盟友,從羅馬人開始,到奧地利人為止——或者應該是俄國人,我想起海倫尖酸的評語——但始終跟他們不一樣。既不太西化,也不像伊斯坦堡那麼東方,雖然有那麼多哥德式建築,卻也跟北歐迥異。我從窄小的計程車窗戶欣賞它特立獨行的輝煌。海倫也在看,過了一會兒,她轉向我。我興奮的心情想必有一部分流露在臉上,因為她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看得出,你喜歡我們這個小城。』我從她的諷刺口吻中聽出相當的自豪。然後她壓低聲音說:『卓九勒也是我們的一員——你可知道?一四六二年,馬提亞國王把他囚禁在布達外二十哩的一個地方,因為他威脅到匈牙利在外西凡尼亞的利益。不過馬提亞王待他很客氣,不像階下囚,甚至賞賜給他一個匈牙利皇族出身的妻子,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卓九勒的第二任妻子究竟是誰了。卓九勒以改信天主教表示他的感激,他們獲准在佩斯住了一段時間。他一獲釋離開匈牙利——』
「『見到你真太榮幸了,』他說,對我展現一個使他英俊的外貌更顯神采的微笑。他比我高,有濃密的褐髮,和熱愛自身男子氣概的自信——我想像他騎在馬上一定英姿颯爽,驅趕著羊群越過平原。他的握手很溫暖,他用另一隻手輕捶一下我的肩膀,表示歡迎之意。我看不出海倫為什麼討厭他,但我擺脫不了這個印象。『你明天要給我們榮幸,聽你演講嗎?太好了,』他說。然後他頓了一下。『但我的英語不是那麼好。我們交談可以用法文?德文?』
「『我還以為妳母親和妳阿姨是羅馬尼亞人,』我抗議道,但立刻就感到後悔;她臉色僵住了。
「『我還以為匈牙利食物很棒,』我安慰她說。『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匈牙利燴牛肉hetubook•com.com和紅椒粉什麼的。』
「『哦,問題不在他身上啦,真的,只不過他是個吃人肉的兀鷹。根本是個吸血鬼。』她停下腳步,看著我,眼睛瞪得很大。『我不是說——』
「『好吧,謝謝妳了。』我喃喃道,我不敢放任自己再多說什麼。如果她蓄意要讓某人妒忌,我已經上鉤了。我眼前忽然出現她挽著傑薩強壯手臂的畫面。海倫離開布達佩斯前,他們交往過嗎?他們是很相稱的一對,我想道——兩人都那麼帥氣的自信、高大、優雅、黑髮、寬肩。我忽然嫌自己太矮小,盎格魯味太濃,不是草原騎士的對手。但海倫的臉色讓我無法提出進一步的問題,我唯有滿足於她手臂沉默的重量。
「『這裡開討論會都舉行類似的活動嗎?』我不確定自己問的是什麼,但我把眼光從海倫身上挪開後,總得找些話說。
「『你好嗎,傑薩?』我還沒來得及跟這人打招呼,她就插|進來,很正式、甚至有點冷淡的跟他握手。
「我正想問他『尤其是最近』是什麼意思,但桑多教授忽然出現,領著我走到一個似乎有興趣認識我的英俊男子面前。『這位是傑薩.尤瑟夫教授,』他告訴我:『他想認識你。』海倫在同一瞬間出現,令我很意外的,我看到她臉上閃過一抹不悅之色——甚至可說是厭惡嗎?她毫不猶豫向我們走來,好像要干預。
「『那絕對不可能,』他和氣的低聲說。『不過我自己做過一點研究,很希望跟你討論。』
「星期五從伊斯坦堡飛布達佩斯的飛機很空,跟我們同機的有穿黑色西服的土耳其商人、穿灰色外套、說話口音咬牙切齒的馬札兒官員,還有許多穿藍色大衣、面紗遮頭的老婦人——她們是去布達佩斯做清潔工,或她們的女兒嫁給匈牙利外交官?——我可以用來懊惱未能搭乘火車旅行的飛航時間其實很短。
「『當然不是,』我說:『我仔細觀察過他的犬齒。』
「『受不了,才怪,』我指出:『妳為什麼那樣對待他?他把妳當作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呢。』
「『你也讓人受不了,』她道,悻悻然把手從我臂彎裡抽出來。
「大學的校舍氣派十足,有幾棟帶有我們稍早見過的圖書館的影子,海倫示意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已至,我心情非常忐忑,那是一棟大型的古典式建築,二樓四周飾有雕刻的人像。我停下腳步,抬頭瞻仰它們,讀出其中幾個以馬札兒語法拼寫的名字:柏拉圖、笛卡爾、但丁,他們都戴著月桂冠,披著古典長袍。其他雕像我比較不熟悉:聖伊斯特芬、馬提亞.克威納司、亞諾什.匈亞提。他們或揮著權杖,或戴著象徵無比力量的冠冕。
「『彼此彼此,』她無動於衷的說。『請容我為你介紹我在美國合作的同事——』
「『哦,在這裡不會,』她哼哼笑了幾聲。『我們這兒的人都團結一致。不道人長短,也沒有衝突——只背黨八股。明天你就會知道。這兒就像一個小烏托邦。』
「『哦,是還可以啦。你可以選擇洗冷水澡或不洗澡,工廠加工過的食物,味道也不錯。』海倫從一把銀幣和銅幣中間挑出錢來付計程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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