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不是,但可能是個名字——伊維——伊維瑞諾。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我沒看過這個字,但羅馬尼亞名字很多尾音都發「諾」。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說得很不好,但我會閱讀。我在學校裡學了十年拉丁文,阿姨教我讀和寫很多羅馬尼亞文。這當然違反我母親的意願。我母親很頑固。她幾乎絕口不提外西凡尼亞,但她心裡卻從來沒有離棄那個地方。』
「再次在圖書館裡走動的感覺真好;聞起來就跟老家一樣。這座圖書館是新古典主義的寶庫,到處是精雕細琢的深色原木嵌版、陽台、走廊、壁畫。但最吸引我的還是一排排的藏書,館內有數十萬冊書,從地板排到天花板,紅色、褐色、燙金的書脊,排列得非常整齊,龜裂的封面和蝴蝶頁被手撫平,脊椎骨一般凹凸不平的書背,像陳年的骸骨變成褐色。我很好奇它們戰時被藏在什麼地方,將它們重新擺上這些重建過我書架,又要花多少時間。
「『我得回旅館去了,』她道。
「我像這樣說了一陣子,部分靠筆記,部分靠自己的記憶,心頭不時浮現學術的惶恐;雖然海倫給我上的課還歷歷如在眼前,但我對這些材料畢竟還是不夠熟悉。引言之後,我提綱挈領介紹了鄂圖曼帝國在這地區的貿易路線,然後敘述企圖驅逐鄂圖曼勢力的王公貴族。我儘可能若無其事的提到伏拉德.卓九勒,因為海倫和我都認為,把他剔除在外,會讓所有知道他消滅鄂圖曼軍隊戰功的歷史學家起疑。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使我付出比原來以為更高的代價,因為就在談到他將兩萬名土耳其士兵處以穿心極刑時,我猛然一揮手,打翻了我的水杯。
「艾娃也走過來,對我伸出手,我不知道該親吻它還是握住它,但最後決定選擇後者。她站在一群衣著寒酸的男人中間,顯得鶴立雞群。她穿一身墨綠色洋裝,戴金色的大耳環,小巧的墨綠色帽子底下,捲曲的頭髮一夜之間就從紫紅色變成了黑色。
「『這本書寫的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們低頭看著圖,幾乎不敢呼吸。那簡單的小圖案熟悉得令人害怕——展開的翅膀,捲成一個小圈的尾巴。我根本不需要從手提包裡把書拿出來比對。『這代表什麼?』看到它,即使那麼小,也讓我心跳得很不舒服。
「修以坦率的熱誠跟她握手,眼光仍沒有離開她。但桑多教授又走回來等我們,除了跟他走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海倫和修都靠我很近,好像我們是同群的羊。
「『有可能,』我道:『但我希望找到更多資料再下結論。妳認為這首歌有多古老?』
「或許是那首詩和它的插圖使我的思路陷於混亂,又或者長途旅行、跟艾娃阿姨在餐廳歡聚到夜深,加上對一群陌生人發表演講等活動,使我比自己意識到的更疲倦,以致於我走進房間後,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看懂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又花了更長時間才想到,住得比我高兩層的海倫,或許也遇到相同的事。然後我忽然為她的安全擔心,來不及停下來察看任何東西,就趕快往樓梯間跑。我的房間被搜索過,所有的角落鉅細靡遺,抽屜、衣櫃、床單,我所有的東西都扔得滿地,遭到破壞,或被不僅倉促而且惡意的撕毀。
「『我在想妳的阿姨。』
「『不是的,』我小聲道。『她在幫我忙。這位是海倫.羅熙,人類學家。』
「要不是桑多教hetubook•com•com授忽然出現,我們說不定會坐在那兒迴避彼此的眼光一整天。『好極了。』他大聲道。『我看你們午餐吃得很愉快。吃完了嗎?現在,請你們撥冗跟我來,我們要安排你開始演講了。』
「『我還以為妳不會說羅馬尼亞文,』我道。
她說:「哦親愛的媽媽,
「我講完以後,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用各種語言交談。三、四位匈牙利歷史學家走上前來跟我握手,恭喜我。桑多教授神采煥發,『好極了!』他喊道。『你們在美國這麼了解外西凡尼亞歷史,我真是太高興了。』真不知道他如果發現我演講裡提到的每件事,都是在伊斯坦堡一間小餐廳裡,靠一位同行惡補出來的,會作何感想。
「『沒有,恐怕沒有。但這兒有首歌我一直記在心上。你告訴我沙立姆.艾克壽在伊斯坦堡檔案圖書館找給我們看的東西時,我又想起它——還記得嗎,就是喀爾巴阡僧侶搭騾車進伊斯坦堡那段文字?現在我真希望當初曾經拜託竇格替我們把譯文寫下來。』她開始仔細的翻閱那本大書。有些較長的作品,會在卷首配一幅木刻版畫的插圖,大多是類似民間刺繡的裝飾圖案,但少數也畫著簡單的樹木、房屋、動物。印刷字體很整齊,但這本書整體有一種手工製作的粗糙感。海倫用手指劃過每首詩的第一行,口中唸唸有詞,然後搖搖頭。『這兒有些詩真悲傷,』她道。『你知道,我們羅馬尼亞人的想法跟匈牙利人就是不一樣。』
「『卓九利亞?』我盡可能小聲的說。
「『這幅木刻版畫很奇怪,』我看得更仔細。
全城會跟他們一起哭泣。
「『是啊,』我慢吞吞說道:『但妳再仔細看看。』我們一起彎腰看那幅小插圖,臉幾乎挨在一起。『真希望有個放大鏡就好了,』我說。『妳不覺得這個樹林——還是灌木叢——裡面藏著什麼東西?這不是什麼大城,但妳仔細看,就會發現有座像教堂的建築物,圓頂上有十字架,它旁邊——』
「尤瑟夫教授彎下腰,提出他友善的疑問時,我有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必須盡快跟修.詹姆斯再談談,但必須私下談,不能有這麼多人在旁,尤其不能讓海倫警告我要提防的人——為什麼?在旁對著我脖子哈氣。好容易我擠出幾個字。『我們在分享對古董書的愛好,』我說。『所有的學者應該都有這方面的興趣,你覺得呢?』
「『我也一樣,否則會錯過修.詹姆斯。』我們收拾好東西,以對待聖物的虔敬心情把書放回架上。
「我本來打算作一個更鏗鏘有力的結尾,但僅是如此,已經讓聽眾很滿意,掌聲雷動。我才意外發現,原來已經講完了。沒出什麼大紕漏。海倫往後靠在椅背上,明顯鬆了一口氣,桑多教授笑容滿面走過來跟我握手。我迴目四望,看見艾娃阿姨坐在後排,綻開燦爛美麗的笑容,用力拍手。但廳裡似乎少了什麼,我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傑薩英挺的身影不見了。我想不起他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他覺得我演講的結尾太枯燥了。
「演講廳裡漸漸坐滿人,我在第一排站定位,用不算抖得太厲害的手,從手提包裡取出筆記。桑多教授和他的助理又開始修理麥克風,我一廂情願的想道,如果聽眾聽不見我講話,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但那套器材很快就恢復正常,好https://m.hetubook.com.com心的教授起勁的搖晃著滿頭白髮,捧著幾條筆記,把我介紹給大家。他重新敘述一遍我不同凡響的履歷,把我在美國念的大學形容得名震全球,還向全體與會人員道賀,因為聽我演講是這麼難能可貴的機會,而且可能為了體貼我,這次他全程說英文。我忽然發現,現場竟然沒有口譯員替我把那叠讀過千百遍的講稿翻成德文,就憑這一點,我通過考驗的信心頓時增加了不少。
讓我帶給妳新的快樂。」
「『找什麼?不要那麼神秘兮兮的。』
「我們無助的對望。這個半小時前還覺得愉快、友善的房間,現在只讓我覺得陰沉黑暗,像一個埋葬被遺忘知識的墳墓。
他們坐車到大城的門口,進城後,
「我們是上帝的僕人,來自喀爾巴阡的訪客。
「我覺得有點失望;我預期會找到什麼罕見的、跟卓九勒有關的歷史文件。『有哪些提到我們的朋友嗎?』
「『等一下,』我說。『我要敲定我的晚餐約會。』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修.詹姆斯,他顯然也在找我。我們講好七點在大學旅館的大廳碰頭,海倫要搭巴士去她阿姨家,我從她表情看得出,她很想知道修.詹姆斯會告訴我什麼。
「『這是什麼文?』我伸手指著我猜測是書名的一行字。紙張很精緻,也很厚,用棕色油墨印刷。
我們給大城帶來瘟疫的消息。
「『館舍是十九世紀的仿作。第一批收藏要到十八世紀才來到佩斯,據我所知——它本來跟大學原址一樣都在布達。我記得有位圖書館員告訴過我,這裡最古老的藏書,大多是十六世紀鄂圖曼人入侵時,逃難的家族捐給圖書館的。你瞧,我們欠土耳其人這份情。否則誰知道這些書現在會流落到哪兒去呢。』
「『怎麼說?』
「『也罷,我們解不開這個謎團。』最後我說道。『但我們至少把譯文帶著,把看過的內容抄寫下來。』我把她口述的翻譯抄在筆記紙上,又大略描下木刻畫的內容。海倫頻頻看錶。
死去的姊姊叫我別害怕,
「我在懸疑中等了好久,海倫不出聲的閱讀,最後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興奮;眼睛發亮。『你聽聽看——我盡力翻譯。』下面就是我保存了二十年的精確翻譯:
「海倫也走過來跟她交談,我注意到她們當著這麼多人面前,相處的態度非常正式;很難相信前一天晚上海倫竟會跑上前去,撲進艾娃懷裡。海倫替我翻譯她阿姨的祝賀:『做得很好,年輕人。我從所有的人臉上看得出,你沒有冒犯任何人,所以你大概沒說出什麼內容。但你在講台上站得很挺,直視聽眾的眼睛——這麼做你就會有前途。』艾娃阿姨亮出貝齒,用令人目眩的笑容,搭配這番教誨。『現在我要回家,我有事要忙,明天我們晚餐見。我們到你們的旅館吃飯。』我還不知道我們會再度跟她共進晚餐,但我很高興。『真抱歉我不能招待你們來我家吃飯,雖然我很想這麼做。』她對我說。『但我家就跟布達佩斯全城一樣,正處於重建狀態,這麼說你一定會諒解。我不能讓客人看到我的餐廳那麼亂七八糟。』她的笑容讓人分心,但我大致聽懂兩件事——第一,在這個家家戶戶擠小公寓的城市裡,她家有一間獨立的餐廳;https://www.hetubook.com.com第二,不論這間餐廳是否亂七八糟,她都很小心,不會把陌生的美國人請去吃飯。『我得跟我外甥女談談。海倫今晚可以到我那兒去,如果你放她走。』海倫帶著罪惡感,正確的翻譯了這段話。
他們從死亡之地坐車去大城。
「『圖書館員對這本書一無所知,』海倫道。『我還記得問過他們這本書的來歷,因為它太罕見了。』
「她不理我,我們一起穿過厚重的大門,走進圖書館。『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我小聲問海倫,她搖搖頭。
「『你那麼喜歡我阿姨,或許我母親就不會對你胃口。』她露出挑釁的笑容。『不過我們等明天再看。現在我們要在這兒找點東西。』
「『民謠在這方面就是很難斷定。』海倫沉思道。『這本書是一七九〇年印的,這你已經知道了,但它沒有標示出版者的名字和出版地點。民謠流傳兩、三百年,三、四百年都有可能,所以它可能比這本書早上好幾百年。這首歌可以上溯到十五世紀末,或甚至更古老,那就對我們沒有意義了。』
「『妳看得懂嗎?』
「『這是羅馬尼亞文,』海倫告訴我。
「『等一下,』海倫凝神看著那幅木刻畫,臉跟書的距離不到一吋。『哦,天哪,』她道:『我幾乎看不見,但我相信這兒有個字,分散在樹木之間,所有的字母都被拆開。寫得好小,但我確定這是字母。』
「海倫瞪大眼睛,卻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修?』
「『修也這麼說,』我喃喃道。
「『哎呀,真抱歉!』我喊道,可憐兮兮的看著那一大片同情的臉孔——每個人都露出同情之色,只除了兩張臉,海倫的臉蒼白而緊張,尤瑟夫面無笑容,頭略往前傾,好像對看我出紕漏有非常濃厚的興趣。穿藍襯衫的學生和桑多教授都連忙上來,掏出手帕搶救殘局,沒多久我就又可以繼續。我盡可能權威十足的往下說。我指出,儘管土耳其人打敗了卓九勒和他很多同志——我覺得我該設法多用這字眼——但類似的抗爭仍持續了很多世代,直到此起彼落的地方革命終於推翻帝國為止。這些行動的地區性特質是它們成功的要素,因為起義者每次出擊後,都可以退守自己的地盤,破壞不斷累積,終於摧毀了龐大的鄂圖曼統治機器。
「『有小動物。』她瞇起眼睛。然後:『我的天,』她說:『是一條龍。』
沒用啊,母親哭得抬不起頭,
「她輕輕翻開第一頁,我看到很長的一欄文字,乍看之下我一個字也不懂;不但這些字很陌生,用來書寫的拉丁字母還添加了裝飾性的交叉、拖尾、轉音等符號。它看起來不像羅曼語言,反倒像巫術咒語。『我在赴英國前夕的最後一輪研究中,發現這本書。這個圖書館裡跟他有關的資料其實並不多。還是因為我們的愛書人國王馬提亞對吸血鬼好奇,所以還有一些他們的資料。』
「『什麼?』
「我們到達大學圖書館時,它的牆壁發出一種完美無瑕的赭紅光澤,我不禁對匈牙利戰後重建的速度再次感到佩服。再怎麼殘暴的政府,只要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為人民重建這麼多美的事物,應該也不至於邪惡得不可救藥。但想到昨晚艾娃阿姨顧左右而言他的應對方式,我猜,重建計畫除了共產黨熱中,可能也有匈牙利民族主義充當原動力吧。『你在想什麼?』海倫問。她已經戴好手套,皮包m.hetubook.com.com穩穩勾在手臂上。
「『當然可以,』我用微笑回應艾娃阿姨。『我相信妳們分開那麼久,一定有很多話要談。我想我也另有晚餐計畫。』我的眼睛已經在人群中找尋修.詹姆斯的斜紋呢身影。
「我趕緊對我們的同伴示意,他正盯著我們看。然後海倫的下巴忽然掉了下來。修不由得把目光完全投注在她身上。『難道她也——』
「『很好,』她再次伸出手,這次我像匈牙利人一樣吻手為禮,這是我第一次吻女人的手,然後艾娃阿姨就離開了。
「『嗯,有句匈牙利諺語說;「馬札兒人悲傷的面對快樂。」這是事實——匈牙利有很多悲傷的歌曲,農村有很多暴力事件、酗酒、自殺。但羅馬尼亞人更悲傷。我覺得我們的悲傷跟生活苦不苦無關,而是天性。』她低頭看著那本古書,面頰上有長睫毛沉重的陰影。『你聽這一首——典型的哀歌。』她斷斷續續的翻譯,結果大致是這樣的,雖然它跟我目前收藏的一本十九世紀出版的選集,內容上稍有出入:
「還有幾個學生坐在長桌上看書,一個年輕人在大櫃檯後面將一堆堆的書分類。海倫停下腳步跟他說了幾句話,他點點頭,示意我們進入一間我從敞開的門口可以望到裡面的大閱覽室。他在那兒幫我們找出一本大書,放在桌上,就離開了。海倫坐下來,脫下手套。『是的,』她輕聲說:『我想這就是我記憶中那本。我去年離開布達佩斯前看過這本書,但我當時不覺得它有多麼重要。』她翻開書的扉頁,我看到它是用一種我不懂的語言寫的。那些字有種奇怪的熟悉之感,但我一個字也不認得。
「『是啊,』海倫搖搖頭,又繼續在書中搜索。『慢著,』她忽然停下來道。『可能找到了。』她指著一首短詩,上方有幅比較繁複的木刻畫,畫中好像有些建築物和動物,被包圍在多刺的樹林裡。
我們是神聖的僧侣,但我們帶來不幸的消息。
「『我等下再解釋。妳講妳的。』
「『午安,各位歷史學界的先進與同行,』我開始道,然後覺得這樣措辭有點誇張,放下手中的筆記,我繼續道:『謝謝各位給我這個在各位面前講話的榮幸。我要跟各位談談鄂圖曼帝國侵略外西凡尼亞和瓦拉基亞的時期,如各位所知,這兩個公國都位在目前的羅馬尼亞境內。』海洋般一大片若有所思的臉孔都定睛望著我,我不知道室內的氣氛是否突然變得凝重。外西凡尼亞對匈牙利歷史學家以及許多匈牙利人民而言,是個敏感的話題。『正如各位所知,鄂圖曼帝國自從一四五三年征服君士坦丁堡以來,統治東歐就奠定牢靠的基礎,這地區被他們佔領的時間超過五百年。鄂圖曼一連攻下十幾個國家,可說所向無敵,但仍有少數地區始終不肯完全臣服,它們大多僻處東歐偏遠山區的森林地帶,無論地形或民情,都對外來征服者不利,其中就包括外西凡尼亞。』
「『這本書裡有很多這種東西,』海倫喃喃道。『還記得第一次翻閱時我覺得很驚訝。這幅畫好像跟詩的內容沒有關係——你會預期看到祈禱的僧人或高高的城牆之類的畫面。』
笑容多麼像她妹妹。
休息過後,接著是用法文講近代法國的農民革命,然後有德文和匈牙利文的演講。我回到後座,在海倫身旁聽講,重享做個無名小卒的樂趣。研究巴爾幹各國的俄國學者下台後,海倫低聲告訴我hetubook•com•com,我們參加會議的時間已經夠久,可以離開了。『圖書館開放只剩一小時,我們開溜吧。』
他們坐車到城門口,大城的門口。
「我瑟縮了一下——方才那幾分鐘,我真的把等候著我的酷刑忘得一乾二淨——但我馴服的站起身。傑薩畢恭畢敬走在桑多教授後面——是否太恭敬了點?我問自己——這給我看海倫一眼的幸運空檔。我睜大眼睛,對詹姆斯使了個眼色,剛才海倫走過來時,他也禮貌的站起身,現在正默默站在桌子旁邊。她皺起眉頭,一臉困惑,讓我慶幸的是桑多教授用力拍拍傑薩的肩膀,把他拉走了。我覺得好像從那個年輕的匈牙利人寬闊的背影裡讀出不情願,但也許我吸收了太多海倫對他的成見。不管怎麼說,這給我們片刻的自由。
儘為死去的孩子哀愁。
「『當然。』她把手放在書上,跟我的手很接近。我發現我們的手幾乎一樣大,雖然她骨骼比較秀氣,有細長的手指和方形的指甲。『來,』她說:『你學過法文嗎?』
「『我的天,』我不寒而慄說。『可以想見,寫得出這種民謠的民族,當然會相信吸血鬼——甚至製造吸血鬼。』
「海倫搖搖頭。『我不以為然,』她道。『對巴爾幹半島和中歐居民而言,不論基督徒或穆斯林,大城就是君士坦丁堡,除非把幾百年來去耶路撒冷或麥加朝聖的人也算進去。還有把瘟疫和僧侶相提並論——我看就是跟艾克壽那個段落有關。歌詞中所謂的主人,有沒有可能就是穿心魔伏拉德呢?』
「『修有一本書,』我悄聲道,無恥的背叛了那個英國人對我的信任。
「『好吧,我不想遺漏任何在這裡找得到的資料,所以我讀了很大量的瓦拉基亞和外西凡尼亞的歷史材料。我花了好幾個月。我甚至逼自己讀羅馬尼亞文的材料。當然,匈牙利統治外西凡尼亞的時間很長,所以它的文件和歷史大部分都是用匈牙利文寫的,但還是有一部份羅馬尼亞文。這本書蒐集外西凡尼亞和瓦拉基亞的民謠,由一個無名的蒐集家出版。其中有些作品不僅是民謠——該說是史詩。』
「我嘆口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妳的直覺沒錯——這一頁跟卓九勒有關,否則不會出現那條龍。有那條龍就確定了。』
「這段奇怪的歌詞讓我全身劇震,但我就是要唱反調:『這太籠統了。雖然提到喀爾巴阡,但老記載裡這個字眼出現的次數,少說也有幾十次,甚至幾百次。何況「大城」也有好多種解釋。說不定指的是「上帝之城」,也就是天國呀。』
「『很好,』她道。『非常好。』
為我們的主人服務,我們來為他的死哭泣。」
死去的孩子永遠是寶貝。
「這時海倫已經趕過來,看著我的眼神裡似乎混合著警戒與讚許。我起身替她拉開椅子。想必我在尤瑟夫面前力圖掩飾的同時,也透過心電感應將我一部份內心的興奮透露給她,因為她盯著我和修看來看去。傑薩笑咪|咪的打量著我們,但我彷彿覺得他那雙英俊的單眼皮眼睛稍微瞇了一下;我暗想道,匈奴人透過他們皮製頭盔的縫隙看西方的太陽時,想必也是這樣瞇眼睛的。我盡量不再看他。
她不能享有的陽壽全給了我,
「『學過,』我道。然後我看懂她的意思,開始解讀書名:『《喀爾巴阡民謠集》,一七九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