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二

「『博拉教授!』我大聲喊道。『竇格,我是保羅呀,從布達佩斯打來的。』
「『是這樣的,我昨天剛好在圖書館裡看到這個名字。』
「『聽不見,老朋友!』竇格在遠方吼道。『這兒有暴風雨。我明晚再打給你。』一陣忽嚕忽嚕的語聲——聽不出是匈牙利文或土耳其文——忽然湧現,吞噬了他下面的話。又一陣喀嗒喀嗒的聲音,線路就不通了。我慢慢掛上電話,不知道該不該再打一次,但服務員已經緊張兮兮的從我手中接過電話,在一張廢紙上把費用計算出來。我悶悶不樂付了錢,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不想回空無一物的新房間去,他們只准我取走修面用具和一件乾淨襯衫。我的心情不斷下沉——這一天也夠忙的了,大廳裡的鐘顯示,快十一點了。
「『同一個圖書館?哪裡?同一本書?』我已經等不及,顧不得禮貌了。
「他搖搖頭。『沒見過。我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不過他的專長是文學,我在那兒的歷史系或討論會中,都不可能遇到他。有朝一日我需要跟他聯繫,到時你若願意幫忙,我會很感激。我從沒有到過你說的那個檔案圖書館,但我在英國讀到有關的報導,很想去看看。你說的不錯,你確實幫我省了不少麻煩。你知道,我從沒有把那個東西當作地圖我書裡那條龍。真是個了不起的觀念。』
「『那天早晨下著雨——起了霧,而且很冷。大房子的管家說,那天不開放參觀,但她放我進去看看書房。她在村裡聽說婚禮的事,她也認識我曾祖母,所以還替我沏了一杯茶。我脫掉雨鞋,找到那個十七世紀老貴族周遊世界,深入東方,蒐集來的二十架子書,就把別的事情都忘了。
「他怯怯的碰一下白棉布襯衫的衣袖,袖口上方一點的部位,好像再度被那兒沾染的鮮血嚇了一跳。『我康復得很快,很想再上戰場,但部隊不收我——船爆炸的時候有隻眼睛受損。所以我回到牛津,在警報器響起時盡量聽若不聞,大戰一結束,我學位也拿到了。我想,在學校的最後一星期,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間,雖然樣樣短缺——全世界的可怕詛咒終於解除了,我延宕的課業也差不多完成了,家鄉還有個我畢生最愛的女孩答應跟我結婚。我沒有錢,食物是本來就缺,但我在宿舍裡吃沙丁魚,寫情書回家——我想你不介意我跟你講這些——我發了瘋似的準備考試。我把自己整個兒累壞了。』
「『你正在研究的那本?』我楞了一下。
「我吃了一驚,『你帶來了?』
「『謝謝你,』他似乎想要恢復一貫的樂天。『事隔多年,你知道,時間可以療傷。只是——』
「『還有這些書,』他思索道。『我算來有四本——我的、你的、羅熙教授的、還有伊斯坦堡那位教授的。四本一模一樣的書,不是奇怪嗎?』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一個匈牙利人,可是他們說英文。』他只肯說這麼多,雖然我咄咄逼問。顯然他認為我付的那些錢,只值得這麼多資訊。要不是忽然有什麼東西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可能再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他呆瞪著我身後,我馬上轉過身,跟著他的視線望向旅館入口旁邊的大窗。窗外瞬間閃過一張我已經太熟悉的臉,飢餓的眼神,凹陷的臉孔,一張該埋葬在墳墓裡,不該出現在大街上的臉。服務員抓著我手臂結結巴巴的說;『就在那裡,魔鬼的臉——說英文的人。』
「我當時並不了解,但我現在可以體會他欲言又止的那句話——言語沒有作用,失去至愛的痛楚無法以言語表達。我們坐在那兒,過去懸宕在我們之間,有個侍者提來一個點著蠟燭的玻璃提燈,放在我們桌上。咖啡館裡坐滿人,我聽見裡面傳來響亮的笑聲。
「『你看這兒有個污點——連這都一樣。它們是用同一塊版印刷的。』修小聲的說。
「『這一切都太有意思了,』我道:『但伊維瑞諾這個字又出現在哪兒呢?』
「『恐怕沒有。』修對他剛放棄的咖啡又發生了興趣。『如果再看到,我一定告訴你。』
「『有啊,』我道。『但我沒辦法接近那個食屍鬼,所以也派不上用場。我猜他今天趁我們去參加會議的時候,來搜索過我們的房間,顯然有人幫助他。』或許這時候有警察在聽我說話。天曉得他們對這一切會有什麼看法?
「『有失竊什麼嗎?』他替我倒滿酒杯。
「他用皸裂很嚴重的大手搓搓下巴。『我非常愛我的學業,但我也愛我的國家,所以我立刻志願從軍,入了海軍。我被派到義大利,一年後,我因雙臂雙腿受傷,被送回家鄉。』
「這讓我一驚;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認真想到家鄉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再到系裡去看信箱。『不,不,』我連忙道。『暫時還不要。如果找到你認為幫得上我們的資料,請打電話給博拉教授。只要告訴他我們交談過。如果我有機www.hetubook.com.com會跟他當面談,我會告訴他,你可能會跟他聯絡。』我取出竇格的名片,把電話抄給修。
「回到旅館大廳,沒看到那個嚇壞了的服務員。或許只是他值班時間到了,因為有個鬍子刮得很乾淨的年輕人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櫃檯後面。他指給我看,海倫新換的房間,鑰匙還掛在鉤子上,所以我知道她一定還在阿姨家。那個年輕人講妥價格後,讓我使用電話,我撥了好幾次,都沒接通竇格的電話。我不喜歡在旅館打電話,我知道這兒的電話會被竊聽,但這種時刻沒有別的選擇。我唯有希望我們的對話夠古怪,別人都聽不懂。終於我聽到有人拿起聽筒,傳來竇格的聲音,他說土耳其話,很遙遠,但很愉快。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我嘆口氣。『但跟我們要談的其他一些事倒很搭配。』
「『說完了輪到你說。』
「『你見過竇格.博拉嗎?』我問。『你說你去過伊斯坦堡。』
「『嗯,嗯。』服務員嗯了半天,四下張望,在口袋裡東掏西摸,設法找尋能讓我了解他意思的工具。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個白癡。
「『我還不知道。』竇格的聲音清楚了一點。『我給你的那套小工具,你有隨時帶在身邊嗎?』
「『我看不會有,』我愁眉苦臉的說。
「『是啊,說得一點不錯。』他似乎考慮了一下。這時我們已經吃了好幾種燉菜和泡菜,他無限悲哀的放下叉子,好像看到最後一道菜送上來是莫大遺憾似的。『真是太神奇了,我們如此的相遇。但我聽說羅熙教授失蹤的消息真是難過——非常難過。實在太奇怪了。聽到你的故事之前,我不敢說卓九勒的研究有什麼不平常之處,只除了我自己那本書,一直讓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光憑感覺不能採取什麼行動,但它確實存在。』
「『沒有!』我喊道。『我們很好,我又知道一些事,但是有一件很可怕的事發生了。』
「『美國人先生,』他小聲道:『今天下午來的人不只一個。我知道。是兩個。一個先來,很大的人物。後來又一個。我把行李送去另一個房間時看見他。後來又看見他們。他們說話。他們一起走出去。』
「他臉色很凝重。『我的情形跟你或另兩位都不大一樣,說不出我是從什麼地方,或從誰那兒得到那本書,與其說有人刻意要把書交給我,倒不如說我意外遇到它。或許我該先把背景說清楚。』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意會到這件事對他而言相當難以啟齒。『是這樣的,九年前,我在牛津取得博士學位,然後到倫敦大學任教。我的家人住在康伯蘭的湖泊區一帶,他們並不富裕。他們克勤克儉——我也一樣——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你知道,尤其在收費昂貴的寄宿中學就讀期間——我叔叔負擔我的學費。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更用功,力爭上游。從一開始,歷史是我最愛的科目。』
「『怎麼說?趕快告訴我。』
「『哦,是啊,』我熱切的說。『你就在那裡頭看到伊維瑞諾這個字?』
「『難道沒有人攔下他們?』我劈頭問道。『他們是什麼人。匈牙利人嗎?』那人又開始東張西望,我忍住掐死他的衝動。被監視的氣氛給我很大的壓力。想必我滿面怒容,因為修按著我手臂安撫我。
「『讓我替你省點麻煩吧,』這次輪到我替他把酒倒滿,然後告訴他羅熙在伊斯坦堡的歷險,然後說到他失蹤的事,修聽到眼珠子更加突出,但他什麼也沒說。最後我說到我遇見海倫的經過,沒有遺漏她認為羅熙對她的虧欠,再加上我們截至目前,所有旅行與研究的詳情,包括我們結識竇格的過程。最後我說:『你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我的旅館房間被攪得天翻地覆,我一點也不意外。』
「『但願我知道。』
「我喘著氣笑了起來。『儘夠了,你把傘留著吧。』我們心情好轉起來,握手告別,修往他住的旅館走去,距離不遠,很快就不見了人影。我實在不想讓他一人獨行,但街上還有行人,有的散步,有的聊天。反正我知道他獨來獨往慣了;他就是那麼一個人。
「『後來有天早晨——距婚禮還有兩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是這樣的,距我父母住的村子不遠,有棟大房子,是棟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大宅,很多人坐觀光巴士來參觀。從前我們學校辦郊遊去那兒,我總覺得無聊,但我想起當年蓋房子的貴族是個藏書家,他蒐集了世界各地的好東西。和*圖*書既然婚禮舉行前我不能去倫敦,何不到那棟房子有名的書房裡去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什麼與外西凡尼亞有關的東西。我告訴我父母我要去散步,我知道他們準會以為我是去看伊莎。
「修用餐巾壓壓嘴唇,搖著頭,好像在回憶年少輕狂的往事。『讀完大二那年,我就知道自己的功課必須非常好才行,這激勵我格外努力。然後戰爭爆發,一切都被打亂了。我在牛津即將讀完大三。順便告訴你,我在那兒第一次聽到羅熙的名字,雖然我沒有見過他。想必他在我進大學之前幾年,就到美國去了。』
「『事實上並非如此。馬提亞的手抄本很有趣,但是基於不同的理由。手稿上說——嗯,我在這兒抄錄了一部份。原文是拉丁文。』
「『什麼?你意思是說,羅熙小姐的房間也遭到破壞嗎?』修的大眼睛瞪得更大。『同一家旅館還有別人受害嗎?』
「『來吧,』修安慰的說。『這地方以前又不是沒有過吸血鬼,我們都知道的。』但他臉色很蒼白,手中抓著傘,不住四下張望。
「『之後你有繼續卓九勒的研究嗎?』
「我吁出一口長氣,『我非常、非常遺憾。但願我知道該怎麼說。你遇到這種事真是太不幸了。』
「線路上又傳來靜電雜音,我不得不大聲喊叫。『你說一四七七年嗎?用什麼語言寫的?』
「『你怎麼知道?』
「『我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早晨考試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我滿腦子想著要去其他圖書館,甚至到倫敦去看看能查到什麼資料。但我沒有時間,而且回家籌備婚禮時,我還把那本書帶在身旁,不時抽空看它一眼。伊莎佩絲逮著我做這種事,我解釋給她聽,她非常不高興。距我們的婚禮只剩五天,我還不停的想著那本書,還敢跟她講,直到她勒令我不准這麼做。
「好像該說的話到這時候都說完了,雖然我很希望以後還有重逢晤談的機會。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回佩斯,他堅持步行送我回旅館。我們在櫃檯前面真誠的互道再見,不料有個稍早跟我聊過的服務員,從辦公室走出來,急切的抓住我手臂說:『保羅先生!』
「我們坐在布達城一家露天餐廳裡,距古堡山不遠,還可以隔著多瑙河眺望佩斯城那邊的國會大廈。天色還很亮,晚霞在水面映出藍色和玫瑰色的粼光。這地方是修挑的——他說是他最喜歡的一家餐廳。老老少少的布達佩斯居民在我們面前的街道上散步,很多人倚著河邊的欄杆佇立,欣賞美麗的風景,好像他們也永遠看不夠似的。修幫我點了幾道匈牙利國菜,嘗嘗口味,我們剛坐定,無所不在的金黃色硬殼麵包,以及詹姆斯說是匈牙利東北部名產的貴腐酒,也都上桌了。我們已經交換了初步資訊——我們的大學、我本來的論文題目(我告訴他桑多教授對我的研究有多麼嚴重的誤解時,他低笑了幾聲),修對巴爾幹歷史的研究和他即將出版、有關鄂圖曼人在歐洲所建城市的著作。
「他若有所思停頓了一下。『事實上,瘟疫的關連在某種意義上不算太牽強——我在大英圖書館讀到一份義大利文件,說卓九勒用細菌戰對付土耳其人。他一定是第一個使用這種戰術的歐洲人。他喜歡讓自己國內罹患傳染性疾病的老百姓,打扮成土耳其人,派他們進入土耳其營地。』提燈的微光中,修的眼睛瞇成一線,臉色極為專注。我忽然想到,修.詹姆斯是一位絕頂聰明的盟友。
「『是啊,就在大學圖書館,但不是同一本書。我整個星期都在那兒蒐集我做計畫的資料,但因為我心裡始終惦記著我們那位朋友,所以經常會看到跟他那個世界有關的怪資料。你知道,卓九勒跟匈亞提是死對頭,後來卓九勒跟馬提亞國王也處得不好,所以這兒、那兒,我總是跟卓九勒不期而遇。午餐時我告訴過你,我找到一份馬提亞委託撰寫的文件手抄本,文中提到油壺之鬼的。』
「他友善的臉現在變得很蒼白,他翻遍了襯衫,然後又翻長褲口袋,總算找出一包香菸。『你不抽菸吧?』他點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我對那本書感興趣,不僅因為它突如其來的出現,還有它的古色古香和那頭龍猙獰的模樣——你那本書也以同樣的特色引起你注意吧。凌晨三點鐘,圖書館員都不在,所以我就到目錄櫃那兒去自行檢索,但我只查到穿心魔伏拉德的名字和家譜。因為書上沒有圖書館的戳印,我就把它帶了回家。
「他點點頭。『好啊,那就快說吧。』
「『不對,伊維瑞諾,』我翻開筆記,讓他看那個字的拼法。
「『他要錢,』修輕聲說。
「『你剛告訴我斯納格布那件事,我很驚訝,』過了一會兒我說:『你知道,我從來沒聽說那座墳墓是那樣的——我指的是那段銘文、畫像和缺少十字架。銘文和羅熙在伊斯坦堡檔案中找到的地圖上那些字相同,我相信這一定很重要——這證明斯hetubook.com.com納格布至少也是卓九勒原始的墓地。』我用手指壓著太陽穴。『但既然如此,為什麼地圖——書中和檔案中的龍形地圖——跟斯納格布的地形對不起來呢——那個湖、那座島?』
「『我找到一輛車,開的速度之快,差點也要出車禍。我相信你不樂意聽這種事,但——她頭上裹著繃帶躺在那兒,眼睛睜得很大。她就是那副模樣。她現在住在療養院裡,受到很好的照顧,但她不說話,理解力很差,也不會自行進食。最可怕的是……』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最可怕的是,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場意外。但現在聽了你的故事——羅熙的朋友賀吉斯,還有你的——你的貓——我不知該怎麼想。』他用力吸了幾口菸。
「『保羅先生,我知道今天下午誰去你房間。』
「我呻|吟一聲。『就這樣嗎?你沒在別處看過它?』
「『我們已經報警了,』我向他保證。『至少我以為是報了,旅館服務員替我們報的案。他說要等到今天深夜或明天一大早,警方才會派人來,現場所有東西都不能碰。他已經替我們換了房間。』
「『學院的小圖書館裡有不少極好的書,我讓自己分心一下,翻翻伸手可及的德萊頓十四行詩集。然後又逼自己把它放回原位,盤算著最好到外面去抽根菸,然後再設法集中注意力。我把書放回架上,走到庭院裡。那是個美麗的春天夜晚,我站在那兒想著伊莎佩絲和她為我們準備的小屋,還有我最要好的朋友——本來要當我的伴郎——跟美軍一起戰死在浦羅葉許第油田的往事,然後我又走回圖書館。讓我很意外的是,德萊頓仍躺在桌上,好像我根本未曾把它放回去似的,我想我一定讀書太辛苦,腦筋變漿糊了。所以我轉過身,準備把它放回去,但書架上沒有空位。它本來在但丁的隔壁,我很確定,但現在那兒卻有另一本書,那本書的書背很奇怪,雕了一隻小動物。我把它抽出來,一翻開就看到——接下來你都知道了。』
「他瞪大眼睛。『這太奇妙了!』他喊道。
「『我一本一本翻閱這些奇妙的書,以及他在英國蒐集的其他作品,那或許是他旅行回來後的事了。最後我找到一本匈牙利和外西凡尼亞的歷史,書中先有一段提到穿心魔伏拉德,然後又有一段,最後讓我大喜過望的是,我找到一篇完整的遊記,敘述參觀伏拉德的埋葬之所、也就是他整修過的斯納格布湖心教堂的經過。這段記載是一個英國人到那兒探險時記錄下來的——他在標題頁上只自稱「旅行者」,跟那位十七世紀藏書家是同時代的人。也就是說距卓九勒死後大約一百三十年。
「『多加小心啊,教授,』竇格聽起來很擔心。『我沒什麼好建議可以提供,但我有新資料要給你看,或許在你回伊斯坦堡之前就可以整理出來。我很高興你今晚打電話來。艾克壽先生跟我發現一份新文件,我們兩個以前都沒有看過,是他在穆罕默德檔案裡找到的。這是一個東正教的僧侶一四七七年寫的,需要翻譯。』
「『想取得我其他的筆記,』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他是個吸血鬼,如果你能相信,我們竟然把他引到這個美麗的城市來。』事實上,我說的不只這麼多,修一定聽到我話中夾雜的很多美國人發洩怒火用的驚嘆詞。想到一路尾隨我而來的詛咒,我幾乎要熱淚盈眶。
「『很好,』他把電話收進衣袋。『這是我的名片,請收下。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我們默默對坐了一會兒,他垂下眼簾,看著空掉的杯盤和閃爍的燭光。『這樣好了,』最後他道:『如果所有你說過的話都是真的——或所有羅熙說過的話,無論怎樣——確實有個卓九勒伯爵,或穿心魔伏拉德,仍然以某種可怕的方式存在這世間,那麼我很願意幫助你們——』
「『我回到我父母家,預期會看到他們,說不定還有伊莎一塊兒坐在桌前,卻發現家裡一片混亂。幾個朋友和鄰居都在,我母親在哭泣,我父親顯得非常難過。』說到這兒,修又點上一根香菸,火柴在漸深漸濃的黑暗中抖動。『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告訴我,伊莎開一輛借來的車到鄰鎮購物,回程在公路上出了車禍。雨下得很大,人家猜她是看到什麼,偏了方向。她沒死,謝天謝地,但傷勢很嚴重。她的父母已經立刻趕到醫院,我的父母在家等著通知我。
「『也罷,反正它也和圖書未必跟卓九勒有關,』我自我安慰的說。『我指望我們有更多時間到圖書館查資料。不幸的是我們星期一就得飛回伊斯坦堡——我沒有停留到討論會結束後的簽證。如果你找到有趣的資料——』
「『沒錯,』我不由得笑出來。『我也隨身攜帶。』
「我怒吼一聲,推開服務員,跑到門口;修無比鎮定(我後來才想到這一點),從櫃檯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把長雨傘,跟在我後面往外衝。當下我雖然驚慌失措,手中仍牢牢抓著我的手提包,這讓我速度變慢。我們在街上跑來跑去,四下張望,卻是徒勞無功。我沒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也無從判斷他往哪個方向逃逸。
「『別擔心我,』修皺著眉頭端詳手中的雨傘。『你付那個服務員多少錢?』
「『是的,也可能攸關羅熙的生死。』我道。『現在輪到你了。你是怎麼得到那本書的?』
「『卓九利亞?』修猜道,就跟我在圖書館裡猜的一樣。
「『我的天,』修用袖子擦擦額頭。『他來這裡幹什麼?』
「『我看得出,你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不信任我。』
「『哦,抱歉,』修微笑道。『我有點離題了。是的,我確實在這兒的圖書館看到過這個字。我想是三、四天前,在一本十七世紀出版的羅馬尼亞文新約聖經裡。我去查那本書是因為我覺得它的封面受到鄂圖曼設計不尋常的影響。書名頁的下方印有伊維瑞諾字樣——我確定是同一個字。當時我沒多想——說老實話,我經常遇到看不懂的羅馬尼亞文,因為我對那種語言幾乎一無所知。它會引起我注意其實是因為印刷的字體看起來很美。我猜那是個地名之類的。』
「『當然,』修道。『我還要待六天。如果找到資料,可以寫信到你系上去嗎?』
「『「旅行者」在一六〇五年拜訪了斯諾格布修道院。他跟那兒的僧侶聊了很多,他們告訴他,相傳在伏拉德的葬禮舉行時,有一本被視為修道院鎮院之寶的大書放在祭壇上,凡是出席葬禮的修士都在那本書上簽了名,即使不會寫字的人,也在書上畫條龍,表示對龍騎士團致敬。可惜的是,那本書後來的下落他一字未提。我覺得這一點最值得注意。然後「旅行者」說,他要求看看墳墓,僧侶就讓他看祭壇前地面上的一塊扁平石。石上繪有伏拉德.卓九勒的畫像,還寫著拉丁文——或許也是畫上去的,因為旅行者沒說是雕刻,他對墓石上沒有十字架感到很驚訝,因為一般墓碑都少不了十字架。那段拉丁文墓誌銘,我出於某種無以名之的直覺,小心的抄了下來。』修壓低聲音,回頭張望一眼,把菸蒂在我們桌上的菸灰缸裡撳熄。
「『消滅他?』我低聲幫他完成這句子。『我會記住。』
「『我總是帶在身邊。』他嚴肅的說。『呃,幾乎可以說總是。事實上,今天去聽演講時,我把它留在旅館裡,因為我覺得我演講的時候放旅館比較安全。但當我想到它有可能失竊——』他頓住了。『你沒把書留在房間裡,是吧?』
「『但你難道不能向警方求助嗎?他們在這座城市裡好像無所不在呢。』修.詹姆斯把一塊麵包,擘成兩半,咬了一大口。『在外國的旅館裡遇到這種事真太可怕了。』
「『不——我的龍書。』
「『什麼?誰?』我問。
「『隔了好幾年,』修把香菸熄滅。『我沒有心情。不過大約兩年前,我忽然又想到他。我開始撰寫現在這本談匈牙利歷史的書時,就一直留心有關他的資料。』
「『我抄下以後,研讀了一會兒,就大聲唸出我的翻譯:「讀者,起他於什麼什麼的」,原文你當然已經知道了。窗外雨還是下得很大,書房某處的窗拴鬆了,砰的打開又猛然關上,我覺得一股濕氣吹到身旁。我大概有點緊張,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一滴茶水潑到書上。我邊擦邊為自己的笨手笨腳感到懊惱時,忽然看到我的手錶——已經一點鐘了,我知道我得回家吃飯。那兒似乎也沒什麼別的相關資料,所以我把書收拾好,謝過管家,就穿過盛開的六月玫瑰,沿著小路回家去了。
「『保羅,親愛的朋友!』我覺得再沒有比這充滿嗡嗡雜音的遙遠聲音聽起來更親切的了。『這電話線有問題——先把你那兒的電話號碼給我,以防萬一斷線。』
「『什麼事?』修和我同時轉過身,瞪著他看。他個子很高,有點駝背,身穿制式的藍外套,一把八字鬍倒有點像匈奴戰士。他拉著我,壓低聲音說話,我設法向修打個招呼,請他先別離開。四周不見一個人影,我不想獨自面對任何新危機。
「他說得對,我也看到了。『你知道,這讓我想到另外一件事,我剛忘了告訴你。羅熙小姐和我今天下午回旅館前,去了一趟大學圖書館,因為她要查一個她以前看過的資料。』我描述了那本羅馬尼亞民謠集,和那首僧人進大城的奇怪歌詞。『她認為這可能跟我告訴過你的那份伊斯坦https://www.hetubook•com.com堡手稿有關。歌詞不算特別,但那頁上方還有一幅非常有趣的木刻版畫,濃密的灌木叢裡有座小教堂,還有一條龍和一個字。』
「『什麼事?』我在線路上隱約可以聽出他的驚愕。『你受傷了嗎?羅熙小姐呢?』
「我跟服務員要了電話,大聲吼給他聽。他也大聲吼叫。『你好嗎?找到他了嗎?』
「他小心的把我們的咖啡杯推到一旁,打開他的手提包。從包裡取出一個打磨得很亮的木盒,從裡面拿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布包裡的書比我那本小,但卻用相同的舊皮革裝訂。紙張比我那本裡的更黃、更老舊,但正中間那條龍卻一樣印滿,溢出到紙張邊緣,對我們怒目而視。我默不作聲打開我的手提包,取出我那本書,翻出中間那幅龍圖案,放在修的龍旁邊。它們確實一模一樣,我俯身仔細看比較後想道。
「他取出筆記,讀了幾行給我聽。『「主後一四六三年,微臣獻上幾句錄自古代經典的資料,以期陛下更深入了解吸血鬼(願他在地獄裡殞滅)詛咒一事。此份資料謹奉陛下御覽。願它襄助吾王治癒本城猖獗的邪惡,掃滅吸血鬼,使瘟疫遠離臣民住所。」云云。然後這位寫報告的老兄,不論他是何方神聖,列出了他在各種古代典籍裡找到的參考資料,包括油壺之鬼的故事。你看,這份手稿的日期是卓九勒被捕,第一次被監禁在布達城附近的次年。你知道,你說你在伊斯坦堡檔案中,看到土耳其蘇丹也面臨相同的困擾,這讓我想到,卓九勒所到之處都製造麻煩。兩處都提到瘟疫,兩處也都有吸血鬼出沒。很類似,不是嗎?』
「『那麼他們要找什麼呢,』修對我做個敬酒的手勢,啜飲了一口。
「『大人物是匈牙利人。另外一個不是。』
「他拿起已經空了的貴腐酒瓶,嘆口氣又把它放下。『我的折磨即將告一段落,我們把婚期訂在六月底。我最後一場考試前夕,我熬夜到凌晨讀我的筆記。我知道我已經把該讀的東西都讀完了,但我就是停不下來。我在我的學院圖書館的一角用功,有點躲在書架後面的意味,因為我不想看到其他瘋子猛K他們自己的筆記的德行。
「『哦,看老天爺份上,』我氣鼓鼓的說,但那人黯淡的眼神看到我取出兩張大額的匈牙利紙鈔時,忽然亮了起來。他鬼鬼祟祟接過錢,塞進口袋,卻故意裝得若無其事。
「『海倫!』我差點把她給忘了,修聽到我驚呼似乎有點好笑。『我趕快回去察看。我還要打電話給博拉教授,聽著,修——你也要多加注意。小心點,好嗎?他看到你跟我在一起,這一點最近好像沒給任何人帶來好運。』
「要不是有輛計程車開來停下,我心情還會更惡劣。海倫下車,付了車資,從大門走進來。她還沒注意到我站在櫃檯前面,臉色凝重無語,帶著我經常會看到的強烈憂傷。她裹著一件毛茸茸、紅黑二色的披肩,我沒見過這件衣服,或許是阿姨的禮物。這件披肩將她套裝和肩膀的線條烘托得柔和,使她的皮膚即使在大廳粗糙的照明下也顯得白皙而有光澤。她彷彿一位公主,我貪婪的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我。讓我如癡如醉的,不僅因為柔軟的羊毛烘托出她美麗的輪廓和高貴的臉型,也因為我心頭驀然一震,憶起竇格書房裡那幅畫——高傲的頭、長而挺的鼻子、又大又黑、眼皮內那雙精明的眼睛。或許是我太累了,我告訴自己,尤其當海倫看見我,露出微笑,我內心那幅畫面就在剎那間一掃而空。」
「『那個圖書館員,』我終於說得出話時答道。『跟蹤我們去伊斯坦堡那個。我確信那是他。』
「這時天色已經很暗,多瑙河反映著橋樑和佩斯建築物的燈光,光彩瑩瑩。一名侍者過來問我們要不要濃縮咖啡,我們都滿懷感激的接受。修啜飲一口,放下杯子。『你想看看那本書嗎?』他問道。
「『該死啊!』我用拳頭敲著建築物的牆壁。
「我喝了半杯酒,打起精神,從頭開始說。我不需要酒精壯膽,就可以毫不猶豫的把羅熙的故事通通告訴修;如果我不和盤托出,可能他也不會告訴我他知道的一切。他默默聆聽,顯然非常專注,只除了我提到羅熙決定到伊斯坦堡做研究時,他跳起來說:『天啊,我也考慮過要去那兒。我是說,回那兒去——我已經去過兩次了,但都不是為了尋找卓九勒。』
「『什麼也沒有,』我煩惱的說。『當然,我沒把錢或任何——有價值物品——留在房裡,護照寄放在櫃檯,說不定轉交給警察局。』
「『你得提高警覺,』修清醒的說。『羅熙小姐回來了嗎?』
「『當然。』
「終於我停下腳步,靠著一棟建築物的外牆喘口氣。修氣喘吁吁問道:『那是什麼人?』
「『不是——我們很好,但圖書館員跟來了。』我聽見一連串很可能典出莎士比亞的詛咒話,但隔著靜電雜音完全聽不懂。『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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