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三

「我深深吸一口氣:『是的。』
「她倒沒有添一句,羅熙迷得住她,你怎麼不行?不過我想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我們離開了市郊,巴士開上顛簸的鄉下道路,我看到肥沃的農田和塵沙飛揚的寬闊道路。有時我們經馬拉的貨車——車身是用簡單的樹枝編的,形狀像個大籃子——駕車的農夫頭戴黑呢帽,身穿背心。偶爾還會有輛若在美國一定有資格進博物館的汽車超過我們。這片綠意盎然的土地清新而美麗,鵝黃的垂柳俯看著蜿蜒流過的小溪。我們經過好幾個小村落;有時我看到東正教教堂洋蔥形的圓頂,聳立在其他形式的教堂之間。海倫側著身子,也在看風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會到達伊斯特貢,匈牙利王國的第一個首都。那兒很值得一看,可惜我們沒有時間。』
「『她住的村子在本城北區的巴士路線上。星期天早晨只有一班巴士,所以我們一定不能錯過。車程大約一小時,要穿過很無聊的郊區。』
「我在心中拼湊海倫母親的形象,這番話提供了另一片拼圖。『那她為什麼不乾脆搬到山裡住呢?』
「海倫的母親滿意後,便站起身,開始把蔬菜和肉塊放進一個大盤裡,然後從爐子上一個罐子裡,取出一些紅色的東西調好味,放進烤爐。她在圍裙上擦擦手,重新坐下,一言不發把我們兩人看來看去,好像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似的。海倫終於有了動作,從她清喉嚨的架勢,我知道她打算開門見山,說明我們這次來訪的目的。她母親靜靜看著她,表情維持不變,直到海倫指著我,說出羅熙二字。我必須使出全部的勇氣,坐在這張遠離我熟悉的一切的荒村的餐桌前面,才能直視那張寧靜的面孔而不退縮。海倫的母親眨了一下眼睛,幾乎像有人威脅要打她,她的目光立刻轉到我臉上。然後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對海倫提出一些問題。『她問你認識羅熙教授多久了。』
「海倫的母親對我微笑,仍不脫羞澀,我這才第一次看出她跟艾娃阿姨長得很像,以及她有哪些可能吸引羅熙的特點。她的笑容特別溫暖,像黎明破曉般慢慢開展,直到完全綻放,煥發出一種光華。她坐下繼續切菜,笑容消失也很慢。她抬頭再看我一眼,對海倫說了幾句匈牙利話。
「在海倫速和圖書度極快的女低音和她母親的喃喃回應中,我趁她們交談時又開始打量這個房間。這個女人的生活不僅絕頂單純——或許她的鄰居也都這麼過日子——也非常孤獨。目光所及,只有兩、三本書,沒養動物,連盆栽植物都沒有。這兒像是修女的宿舍。
「『就因為有你在,她才比較容易開口。』海倫堅決的說。『你得知道,她在我面前很多事都守口如瓶。你會讓她著迷。』
「『別擔心,你一點也不迷人。』海倫對我露出最嘲弄的笑容,但我覺得在她眼睛裡看到一抹親切。『只是我母親太容易對人著迷了。』
「我不知道自己預期什麼;或許受到羅熙遺棄和海倫誕生故事的影響,使我想像一個眼神哀怨的遲暮美人,鬱鬱寡歡,甚至孤苦無依。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真實的女人,身材卻和海倫一樣挺拔,雖然她比女兒矮一點,也胖一點。臉形結實而愉快,面頰豐腴,眼睛黝黑。她把樸素的黑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身穿直條紋的棉布洋裝,繫一條花朵圖案的圍裙。她不像艾娃阿姨,既不化妝,也不戴首飾,衣著跟我在街上看到的其他家庭主婦差不多。事實上她正在做家事,衣袖捲到手肘上。她友善的握我的手,沒說話,只直視我的眼睛,那一剎那,我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羞澀的女孩,藏在那雙已被魚尾紋包圍的黑眼睛深處。
「第二天的黎明,比前一天更清新美麗,我跟海倫在旅館餐廳見面,共進早餐,前一晚的不詳預感已是遙遠的夢境。陽光射進灰塵滿布的窗戶,照亮了白色的桌布和沉重的咖啡杯。海倫在桌上用一本小筆記本記東西。『早安,』我坐下替自己倒了杯咖啡,她和顏悅色道。『你準備好跟我母親見面了嗎?』
「過了一會兒,海倫的母親鬆開我,走到她床腳那個木櫃那兒。她慢慢打開它,取出裡面的幾樣東西,然後取出一包東西,我一望即知都是信件。海倫瞪大眼睛,連珠砲似的提出一連串問題;她母親不發一言,只默默回到桌前,把那包東西放到我手中。
「那些信都裝在因歲月久遠而泛黃的信封裡,沒有貼郵票,用一根舊蝕的紅繩綁在一起。海倫的母親把信交給我時,用雙手把我的手指包覆在紅繩四周,好像要我好好珍惜這些信。我只瞥了第一封信上的字跡一眼,就知道那是羅熙的筆跡,再看收信人的名字。那個名字我知道,它藏在我記憶的深處,收信地址是英國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哦,我讀高中的時候她就搬過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為了靠近山區。我不願意跟她來——我留在布達佩斯跟艾娃住。她一向討厭城市,她說北邊的柏松尼山脈讓她想起外西凡尼亞。她每個星期天都跟登山社去爬山,只有下大雪的時候例外。』
「『自從來到布達佩斯,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坦承。『我們怎麼去?』
「『那兒沒有工作機會——山裡大多是國家公園。更何況,我阿姨不答應,她有時很嚴格的。她覺得我母親已經太遺世獨立了。』
「海倫道:『現在我要告訴她關於他失蹤的情形。』海倫對她母親說話的語氣非常溫柔委婉,雖不盡然像是在對小孩說話,卻也是在鼓勵她作違反自己意願的事,她有時用手比著我,有時用手在空中描畫一個圖案。最後我聽見卓九勒這個字,我看到海倫的母親頓時臉色蒼白,用手抓住桌沿。海倫和我都跳起身來,海倫立刻從爐子旁邊的水瓶裡倒了一杯水。她母親用沙啞的聲音很快的說了一句話。海倫轉向我:『她說她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我不相信這趟旅程會讓我覺得無聊,不過我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唇舌。但還有一件事讓我不安。『海倫,妳確定要我跟去嗎?妳可以單獨跟她談。或許那比妳跟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尤其又是個美國人——同時出現,她比較不會尷尬。萬一因為我去,給她惹上麻煩怎麼辦?』
「目光回到她身上,我才看出她有多年輕,比我母親年輕多了。她頭頂的分髮線裡有幾根白髮,臉上也有歲月的軌跡,但予人一種非常健康、活力的感覺,一種完全與時尚或年齡無關的魅力。我想道,她可以結很多次婚,但她卻選擇這種如修道院般沉寂的生活。她再度對我微笑,我也回報以微笑;她的臉是那麼親切,我幾乎克制不住,想伸手去握住她一隻正靈巧的削著馬鈴薯皮的手。
「我無助的站在一旁,但海倫的母親喝了幾口水,似乎恢復了一點精神。她抬起頭,然後令我很意外的,她就像我幾分鐘前渴望的那樣,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她疼愛的握住我的手,毫無心機的撫摸著我的手,就像安撫一個孩子。在我出身的文化中,任何女人對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做這種事,簡直就是匪夷所思,但這一刻我卻覺得她的舉動再自然不過。海倫曾經說,她的兩位女性長輩之中,我一定會比較喜歡她母親,從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懂得了她的意思。
要不是我和_圖_書把巴利搖醒,或要是他獨自旅行,他準會在睡夢中越過西班牙邊界,被西班牙海關官員粗暴的叫醒。現在呢,他半睡半醒,步履蹣跚,走上沛比良的月台,只好我來問路,打聽往巴士站怎麼走。穿藍色制服的車掌皺起眉頭,一副覺得這種時候,我們該待在家中育嬰室的神態,但他心腸夠好,替我們在車站的櫃檯找到跟主人失散的行李。我們要去哪兒?我告訴他,我們要搭巴士去勒班恩,他就開始搖頭。那我們得等到早上——難道我不知道已經快到午夜了嗎?街那頭有家乾淨的旅館,我跟我的——「哥哥,」我趕緊替他補上——可以先去投宿一晚。車掌把我們從頭看到腳,我猜他把我的深色髮膚和年幼看在眼裡,也把巴利的高瘦和金髮白膚看在眼裡,但他只咂了下舌頭就走開了。
「海倫母親的村子在外圍就有個標示牌,沒幾分鐘,我們的巴士停在一個四周遍植沾染灰塵的梧桐樹的廣場,旁邊有座被木板封住門窗的教堂。一個跟我們在上個村落見到的黑衣婦人活像雙胞胎的老太婆,獨自在候車亭裡守候。我向海倫投出一個疑問的眼色,她搖搖頭,果不其然,老婦人把在我們之前下車的一個軍人抱在懷裡。
「她把這句話轉述給她母親聽,她的手忽然像鐵箍一樣抓緊我的手;我後來才想到,她的手因為無止境的勞動變得很強壯。我可以感覺她手指的粗糙、手掌上的繭、腫大的關節。低頭看那隻小巧而有力的手,我發現它比擁有它的女人更蒼老許多歲。
「『下次吧,』我撒謊。『妳母親為什麼選擇來這裡住?』
「『嗯,從來沒有人給我冠上過「迷人」這種罪名。』我伸手取了三片麵包和一碟奶油。
「『三年,』我道。
「『艾娃阿姨昨晚給她送了個信,』海倫泰然自若的把果醬遞給我。
「『我母親想多了解你一點,』海倫告訴我,在她協助下,我儘可能完整的回答每個問題,每個問題都用匈牙利話小聲提出,發問者用搜索的眼光看著我,好像能藉著她凝視的力量使我理解她的問題。我來自美國哪個地方?我為什麼來這兒?我的父母是什麼人?他們是否介意我到遠方旅行?我如何遇見海倫?在此她提出幾個海倫似乎不願意翻譯的問題,其中有一個還伴隨著慈母輕撫海倫面頰的手勢。海倫顯得有點不高興,我也沒逼她解釋。我們轉而談我的學業、我的計畫、我最喜歡的食物。
「『妳母親在什麼地方工作?』我看著一個小村旁的巴士站牌,只有一個穿了一身黑的老婦人站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那兒,她頭上包了一條黑巾,手中握著一束紅色和粉紅色的花。我們停車時她沒有上車,也沒有跟任何一個下車的人打招呼。我們開走時,我看見她把花束拿高,從後面望著我們。
「她帶我們進到室內,示意我們坐在餐桌旁,她已經擺好了三個有缺口的杯子和一盤小麵包。我聞到煮咖啡的香味。她正在切蔬菜,屋裡滿是生洋蔥和馬鈴薯的嗆鼻氣味。
「『她在村裡的文化中心工作,填表格、打字、若有更大城鎮的市長來參觀,她替他們煮咖啡。我曾經對她說,這種工作配不上她這麼聰明的人,但她聳聳肩膀,還是照做不誤。我母親把保持生活單純當作一生的事業。』海倫口氣裡有些許怨懟,我猜想她可能覺得,這分單純不僅有損母親的事業,也侷限了女兒的機會。像是艾娃阿姨慷慨提供的那些機會。海倫露出她招牌的輕蔑、讓人涼掉半截的微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然後街道戛然而止,前面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曠野,海倫敲敲最後一棟房子的門。這是一棟很小的房子,簡陋的黃色灰泥牆、紅瓦屋頂,外牆好像新漆過。前面有片屋簷,自然形成一塊門廊,前門是深色的木材,有個已經生鏽的大門把。這棟房子跟鄰居的房子稍微有點距離,它跟這條街上大多數房子都不一樣,既沒有繽紛的廚房花園,也沒有新鋪的通往花園的曲徑。因為屋簷下有片濃密的陰影,我好一會才看清應海倫召喚而來的那個婦人的臉孔。我看清楚她沒多久,她就擁海倫入懷,親吻她的面頰,態度很鎮定,甚至可說很正式,然後她轉過身來跟我握手。
「『她要我幫你倒咖啡。』海倫到爐子前面忙了一會兒,端出一杯咖啡,從錫罐裡舀些糖進去攪拌。海倫的母親放下菜刀,把那盤小麵包推到我面前。我客氣的拿了一個,用我學會的兩個匈牙利字笨拙的向她道謝。那個慢慢展開,卻光輝燦爛的笑容又出現了,她從我看到海倫,又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海倫漲紅了臉,回頭去攪咖啡。
「『怎麼回事?』
「『我希望妳已經通知她我們要去。』我隔著桌子好奇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告訴她母親,她被圖書館員攻擊的事,那條小絲巾緊緊的裹著她脖子,我盡可能不看它。
「『我母親要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羅熙教授是被卓九勒抓去的。』
「我們在城北區搭上巴士,正如海倫所言,它在郊區蜿蜒穿梭——先經過在戰爭中泰半遭受破壞的城市外圍地區,然後來到新建社區,只見一棟棟粉刷得www.hetubook.com•com煞白的高樓,像一座座巨人的墓碑。我想,這就是備受西方媒體抨擊的所謂共產黨帶來的進步——把數以百萬計的東歐老百姓,圈養在消毒過的高樓集合住宅裡。巴士在好幾個這樣的社區停靠,我不禁猜想,這種地方到底消毒得多徹底呢;每棟大樓底下都有家常的園圃,種滿了蔬菜和香草、色彩鮮豔的花朵引來很多蝴蝶。一棟大樓外面,靠近巴士站的地方擺著長凳,兩個穿白上衣、黑背心的老人在玩一種紙板遊戲——我在遠處看不清玩的是什麼。幾個女人穿著繡有鮮豔圖案的襯衫——星期天的禮服嗎?——上了車,其中有個人,提著一個雞籠,裡面有隻活生生的母雞。司機把雞跟所有其他人都收上車,雞的主人坐在後排打毛線。
「海倫似乎覺得我們受到的冷清待遇理所當然,她帶著我快步走入一條小街,經過窗口有花台,拉上百葉窗遮陽的安靜房舍,一棟房子外面有個老人坐在木椅上,對我們點點頭,用手扶一下帽沿。快到街道盡頭,有匹拴在柱子上的灰馬,正從一個木桶裡大口喝水。兩個穿家居服和拖鞋的婦人,在一家看來沒開張的咖啡廳門口聊天。我聽到田野另一頭傳來教堂鐘聲,近處可以聽到菩提樹上的小鳥鳴囀。風中洋溢讓人昏昏欲睡的營營聲;大自然就在咫尺之外,只要你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沒事。我母親的鄉下觀念,如此而已。』她回來坐在桌前,把咖啡放在她母親面前,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現在,保羅,請你原諒。我要問她關於她自己的近況,還有村裡有什麼新聞。』
「雖然我儘可能不太明目張膽的東張西望,但我看出這是她僅有的一個房間——充當廚房、臥室和客廳。室內潔淨得一塵不染,角落裡窄小的床上鋪著白色鋪棉床罩,用幾個繡有鮮豔圖案的白枕頭裝飾。床畔有張桌子,桌上放一本書、一盞有玻璃燈罩的燈,還有一副眼鏡,桌旁擺一張小椅子。床腳有個繪有花朵圖案的木櫃。我們坐在廚房區,有個簡單的煮飯用的爐子、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這兒沒有電力,也沒有浴室(稍後我才得知,後院有個露天廁所)。一面牆上掛著一本月曆,上面有工廠勞工的照片,另一面牆上有件紅白二色的刺繡。花瓶裡插著花,窗口有白色的窗簾。廚房桌旁有個小型的燒柴的烤爐,旁邊堆著木柴。
「『我願意為他死,』我說。
「『她想知道,你是否很愛羅熙教授。』海倫的聲音帶些許輕蔑,但她的表情很熱切。如果我能放心大膽用我空著的那隻手握住她的手,我一定會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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