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酒店前面走過,陌生人抬起頭來,我很意外看到他既年輕又英俊,有金色的鬍子和藍色的眼睛,像我們國內住德國村的那些人。他抽著菸斗,低聲跟他的同伴交談。一個有提把的舊帆布袋放在他身旁的地上,他把一些東西寫在一本硬殼書上。他臉上有種我一看就喜歡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但同時顯得既溫柔、又靈活。他看到我們,舉手碰一下帽子,很快就把眼神轉開,那個醜男人同樣舉手碰一下帽子,卻盯著我們不放,然後他們就繼續跟老伊凡談話,把事情寫下來。那個大塊頭男人似乎跟伊凡說羅馬尼亞話,然後轉身對比較年輕的男人用另一種我聽不懂得語言說話。我默默跟著我的朋友快步走過,唯恐被那個英俊的陌生人認為我比她們主動。
「我的感受不僅與羅熙有關。坐在桌前,我一手握著海倫的手,一手握著她母親多年操勞的手,握得很緊。在那一刻,我自幼成長的那個堅持含蓄與沉默、習俗與禮貌的世界,那個我在其中求學、追求成就、偶爾也嘗試去愛的世界,遙遠得像天際銀河。即使我想說什麼,也無從表達,或許等我喉嚨暢通以後,就會有辦法告訴這兩個以她們各自不同的方式,對羅熙同樣極為在意的女人:我覺得他與我們同在。
「我應該覺得快樂,但我總覺得好像有邪靈在旁作祟,我很擔心發生什麼事使他回不來。那天黃昏我們共度的每一分鐘都好甜蜜,因為我覺得每分鐘都是最後一分鐘。他那麼自信、那麼有把握,他說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一直到樹林裡幾乎全黑了,我還不忍說再見,但我害怕父親發怒,最後我吻了巴特羅繆最後一次,確認他口袋裡放著大蒜花,才離開他。我一遍又一遍回頭,每次回頭看,都看見他站在林中,手裡拿著帽子。他看起來好寂寞。
「海倫的母親聽到這話,謙遜的側著頭,然後起身去察看烤箱裡的燜肉。一陣香味撲鼻而來,甚至海倫也露出微笑,好像回這個不盡然屬於她的家,已經獲得回報。這一刻的祥和使我鼓起勇氣:『請問問看,她是否有什麼對我們追尋可能有幫助的吸血鬼知識?』
「我想知道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海倫的母親已經開始用顫抖的手,把我們的午餐裝進盤裡。烤箱的熱氣加上麵包和肉的香味,瀰漫在小屋裡,使我們胃口大開,暫時不再說話。海倫的母親不時為我添些麵包、拍拍我手臂,或給我倒新泡的茶。食物很簡單,但美味而豐盛,陽光從前面的窗戶照進來,成為這餐飯的最佳裝飾。
「我知道我該把硬幣拿給父親看,但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認為他會為了我跟那個老女巫聊天而大發脾氣。所以我轉而把它藏在床鋪的角落裡,也沒跟任何人說。我跟姊妹共睡一張床,有時我會趁附近沒人的時候把它拿出來。我把它捏在手裡,想著那個老婦人把它交給我有什麼用意。那枚錢幣一面是一隻尾巴捲成一個圓圏的怪獸,另一面有隻小鳥和一個非常小的十字架。
「『你要在車上讀信?』海倫幾乎湊在我肩膀上,表情很驚訝。
「走到小路盡頭,我回頭再看她一眼。她仍站在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框,好像我們來訪使她變衰弱了。我把手提包放在塵土裡,向她飛奔而去,跑得那麼快,我好一會兒都沒意識到自己移動了位置。然後,想起了羅熙,我把她抱入懷中,親吻她柔軟、佈滿皺紋的臉頰。她抱緊我,比我矮整整一個頭,她的臉整個埋在我胸前。忽然她推開我,消失在屋內。我想她情緒太激動,需要獨處,所以我也轉身,打算離開,但沒會兒她就又回來了。令我意外的,她抓住我的手,把一個小而硬的東西塞在我掌心,然後將它閤攏。
「我手中拿著羅熙的信,深受感動,但在處理這些信之前,我必須做一件早就該做的事。『海倫,』我轉向她說:『我知道妳有時候覺得我不相信妳的身世。我確實懷疑過。請原諒我。』
「海倫顯得很困惑。『這跟羅熙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海倫嘟噥了幾句可能是解釋,也可能是為自己辯護的話,然後搖搖頭。她跟我一樣吃驚。聽母親的故事時,她一直很沉默,翻譯像呼吸般流暢,只在她母親描述她肩膀上的小龍時低聲說了幾句話。很久以後,海倫才告訴我,她母親從不在她面前寬衣,也從不曾像艾娃阿姨那樣帶她去公共浴室。
「『怎麼,妳等得及嗎?』
「吃飽飯,海倫到外面去抽菸,她母親示意我跟她走到房子旁邊。屋後搭了間棚,幾隻雞在旁扒土,還有個兔籠,養了兩隻長耳兔。海倫的母親抓出一隻兔子,我們站在一起,演出一幕其樂融融的默劇,搔著兔子毛茸茸的腦袋,牠眨著眼,輕微的掙扎。我隔著窗戶聽見海倫在屋裡洗碗。溫暖的陽光照在我頭上,房子另一頭,綠色的原野營營作響、搖曳擺動,散發出無窮的樂觀。
「海倫的母親雙手交握坐在那裡,以非常有耐心的眼光,在我們身上看來看去,但我覺得她臉上隱約有興奮的紅暈。然後她開口說話,海倫替我翻譯:『她說她要把整個故事都告訴你,』海倫的聲音有點哽咽,我也摒住呼吸。
「『我跟你一樣意外,』海倫輕聲說。『母親從沒告訴過我她有羅熙的信。但這些信不是寫給她的,不是嗎?起碼最上面這封不是。』
「『告訴她,她已經幫了大忙,我們一離開這兒,我就會盡快讀這些信,看它們能給我們什麼引導。告訴她,我們找到他的時候會通知她。』
「第二天早晨,我去井旁打水的時候,他跟好幾個老人坐在酒店裡,又在抄寫什麼東西。我覺得好像看到他在看我,但他沒有認識我的表示。我心裡很快樂,因為我知道他守著我們的秘密。下午我趁父親、母親、哥哥、姊姊都在外面的時候,做了一件壞事。我打開我父母的木箱,取出一把我看見過幾次的小銀匕首。母親有次告訴我,這是用來殺吸血鬼的,如果他們來騷擾人類或動物的話。我還從母親的菜園裡採了一把大蒜花。我下田工作的時候,把這些東西都藏在手巾裡。
「下一個黃昏,他還在同一個地方,好像從我離開後就一直沒動彈過似的。我向他跑過去,他張開手臂接著我。我們吻到不能再吻時,他把外套鋪在地上,我們一起躺下。那個hetubook.com.com小時,我學會了什麼是愛,一分鐘一分鐘、一步一步的學。在近處看,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樣湛藍。他把花插在我的辮子裡,親吻我的手指。他做的好多事情,還有我做的好多事,都讓我意外,我知道這麼做不對,這是罪,但我覺得天堂的喜悅在我們四周展開。
「最後我指指快要下山的太陽,告訴他我得回家了,他立刻站起身,顯得很嚴肅。然後他伸手給我,扶我站起來。我握住他的手時,心都要跳到手指頭上了。我心頭一陣亂,趕快把手縮回來。但忽然我又想到,他對邪靈太感興趣,可能會遇到危險。或許我該給他一些可以保護他的東西。我指著地面和太陽,說:『明天再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他戴好帽子,舉手碰一下帽沿,然後就消失在林中。
「但我很好奇。我出去打水,為了多聽點消息,我走進村裡的廣場,就看見酒店外面擺的兩張桌子,其中一張就坐著那兩個陌生人,他正在跟成天在那兒打混的一個老頭子講話。陌生人中有一個長得很高大,皮膚很黑,像個吉普賽人,卻穿著城裡的衣服。另一個人穿一件咖啡色的外套,那種款式我從來沒看過,寬寬的長褲下襬塞在靴子裡,頭上戴一頂寬邊的咖啡色帽子。我停留在廣場另一頭,靠近水井的地方,從那兒看不到那個外國人的臉。我有兩個朋友想看個清楚,小聲叫我一起去。我有點遲疑的跟過去,因為我知道父親一定不會贊成的。
「然後我想趕快趁父親還沒發現我晚餐遲到前離開,但那個陌生人以極快的動作攔住我。他指著他自己說:『Ma numesc Bartolomeo Rosse(我名叫巴特羅繆.羅熙)。』他重複一遍,然後寫在我們腳下的泥土上。我學著他發音,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他指著我。『Voi?(妳叫什麼名字?)』他問。我告訴他,他重複一遍,又露出微笑。『Familia?(妳姓什麼?)』他每個字都要思索。
「我很想替他把這些信寄到英格蘭島的牛津去,但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不引起注意而辦到這件事。而且我也付不起郵資。寄包裹到他那個遙遠的島要花一筆錢,除了我送他的那枚小硬幣,我從來沒有過錢。我決定把信保管好,等他回來接我時還給他。
「那是個斷斷續續的故事,海倫的母親說得很慢,海倫在翻譯中途經常停下來,對我表示她自己的訝異。顯然海倫只聽過這故事的梗概,所以非常震驚。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館後,就憑記憶把它盡可能紀錄下來;我印象中,這花掉我大半個晚上。但其間還發生了很多其他的怪事,所以我想必已經非常疲倦,但我還記得我是以一種非常亢奮而鉅細靡遺的心情完成這份紀錄。
「他們一離開,我就急忙走到樹林邊緣。陌生人靠著一棵樹坐在那兒,看到我,他立刻跳起身,請我坐在距小路不遠的一根木頭上。但我擔心會有村裡的人經過,所以我把他帶進樹林深處,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們坐在兩塊石頭上,林子裡滿是黃昏的鳥鳴——那時是夏天,到處是綠意,天氣很溫暖。
「他的表情充滿驚訝。他指指河的方向,又指指我,把一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那個字是卓九勒,我知道意思是龍之子。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最後他搖頭嘆氣說:『明天。』他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再指我們站立的地方,又指著天空的太陽。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第二天黃昏,同一個時間,再到那兒跟他見面。我知道這件事若被父親知道,他一定會很生氣。我指指我們腳下,又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別的方式可以告訴他,不要跟村裡任何人提到這件事。他看起來有點詫異,但接著他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後對我微笑。直到那一刻,我還是有點怕他,但他的笑容很和善,他的藍眼睛好亮。他再次嘗試把硬幣還給我,我再次拒絕,他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就沿著他來的方向走回林子裡。我知道他要讓我單獨回村子去,我就趕快離開了,不讓自己回頭看他。
「我問他要在我們村裡待多久,他比五根手指頭給我看——還有五天。他設法告訴我,這幾天他會從我們的村子步行到鄰近的另外幾個村子,向那兒的人打聽古堡的事。我問他,五天過完,他離開我們的村子後會去哪裡?他說他要去一個叫做希臘的地方,我聽說過這個地方,然後他會回他自己的國家他自己的村子。他在林子裡的地面上,畫出他的國家是一個叫做英格蘭的島,距離我們的國家非常遙遠。他畫給我看他的大學在什麼地方——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他還把大學的名稱寫在地上。我還記得那些字:牛津。後來我經常把它寫出來,只為了再看一眼。那是我見過最奇怪的字。
「那以後,還有三個晚上他就要離開了。我們每個黃昏都提早見面。我在父親和母親面前,用盡心思編各種藉口,我每次都會採些香草回家,好像那才是我到林子裡去的目的。每天晚上,巴特羅繆都對我說他愛我,他求我在他離開村子的時候跟他一起走。我很想這麼做,但我害怕他那個廣大的世界,我也無法想像怎麼逃得過我的父親。每晚我都問他,為什麼他不能跟我一起留在村裡,他總搖搖頭說,他必須回家,繼續他的工作。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皮膚上就有這條綠色小龍的記號。我母親說,父親家族每一代都要有一個小孩紋上這記號,他選中我,是因為他覺得我長大會最醜。他說他的祖父告訴他,必須這麼做才能讓邪靈遠離我們的家族。我只聽說這件事一、兩次,因為父親通常不願意談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他那一輩的親戚誰有這記號,是在他身上或他哪個兄弟姊妹的身上。我的龍跟硬幣上的小龍看起來很不一樣,所以在陌生人問我是否還有別的有龍圖案的東西之前,我一直都沒把它們聯想在一起。
「最後我決定寫信給艾娃,我曾經寫過一、兩封信給她。我有時到神父的廚房去幫忙,我從他家拿了幾張紙和信封。我跟她說了我的情況,求她回家來接我。又等了五個星期才收到她的回信。www.hetubook.com.com感謝上帝,把信和一些用品送來的農夫,是把東西交給我而不是我的父親,我偷偷躲到樹林裡去讀信。我的肚子已經突了起來,雖然還可以用圍裙遮住,但坐在木頭上感覺有點奇怪。
「這一天,我哥哥在我旁邊工作得特別久,我擺脫不掉他們,但他們終於說要回村裡去,而且叫我一起走。我說我要先到林子裡採些香草,馬上就回來。我趕到陌生人身旁,心情非常緊張。我在林子深處,我們的石塊那兒找到他,他正在抽菸斗,一看到我走來,他就立刻放下菸斗站起身。我跟他一起坐下,把我帶來的東西拿給他看。他看到那把刀吃了一驚,當我解釋說這是用來殺吸血鬼時,他很感興趣。他不肯接受,但我熱烈哀求他收下,他收起笑容,非常嚴肅的用我的手巾把它包好,放進背包裡。然後我把大蒜花交給他,示範給他看,要他放一些在外套口袋裡。
「艾娃到布達佩斯車站來接我們。她穿一身套裝,戴一頂漂亮的帽子,我覺得她看起來真像一個皇后。她抱了我、親了我好多遍。我的寶寶誕生在布達佩斯最好的醫院。我要給她取名艾娃,但艾娃說她寧願親自為她取名,所以她叫她艾倫娜。她是個漂亮的孩子,有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很早就會笑,那時她才五天大。人家說從沒有看過這麼小就會笑的孩子。我一直希望她有巴特羅繆的藍眼睛,但她偏就長得只像我們家的人。
「四個星期過得好慢、好慢。我在我們秘密相會的地方附近一棵樹上,刻下記號。我下田工作,幫母親紡紗、織布,準備下個冬季的衣服、上教堂、注意聽有沒有巴特羅繆的消息。最初那些老頭子還會聊到他一點,提到他對吸血鬼的興趣就猛搖頭。『那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們之中的一個每次都這麼說,其他的人紛紛同意。聽到這種話讓我覺得既開心又痛苦。我很高興聽別人談他,因為我自己是一個字都不能跟別人說的,但想到他可能會引起吸血鬼注意,我又打從脊椎骨泛起一陣寒意。
「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住在一個姑且叫它波村的小村裡——它位在外西凡尼亞,距阿結喜河不遠。我有一大堆兄弟姊妹,他們大部分都還住在那個地區。父親常說我們是古老貴族世家的後裔,但我的祖先一直時運不濟,我從小沒鞋穿,也沒有溫暖的棉被。那是個很窮困的地區,唯一生活過得好的人是少數匈牙利家庭,他們住在河下游的大別墅裡。我父親非常嚴格,我們都害怕他的鞭子。我母親經常生病。我很小就在村外我家的田地裡工作。有時神父會送些食物或日用品給我們,但多半時候我們只有自己想辦法。
「她望著她母親——我覺得她眼光裡有很複雜的遲疑神色——然後很顯然,她自行提出了這個問題。她母親的答案,通過她的翻譯,讓我喉嚨裡不由得打了個結,心頭一痛,一部份為她,一部份也為我那位不忠不義的導師。『我是考慮過這麼做,但從他回信中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改變了心意。我覺得寄不寄這些信,對我不會有什麼不同,只會帶給我更多痛苦,而且我還會失去我僅能保存的一點他的東西。』她伸出手,好像要碰觸他的筆跡,然後又縮回去。『我只遺憾不能把真正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但他已經擁有那麼多的我——或許我把這些留給自己也不為過?』她看看海倫,又看看我,眼神忽然變得波濤洶湧,但我知道那流露的不是挑戰,而是某種恆久真情的火花。我掉開了頭。
「然後我們就該離開了,得回巴士站搭車,我把羅熙的信放進手提包。我們走出門,海倫的母親在門口就停下腳步,她似乎無意陪我們穿過村子,看我們上巴士。她把我雙手都握住,親熱的搖晃,注視著我的臉。『她說她祝你旅途平安,你能找到你渴望的一切。』海倫解釋道。我注視著她母親黑色的眼眸,發乎內心的向她道謝。她擁抱海倫,有點悲傷的用手掌捧住她的臉一會兒,然後就放我們離開。
「我覺得很難過,我想我再也沒法子把硬幣送給他了。但那天晚上,我的運氣來了。那大我在父親的田裡,跟兄弟姊妹一起幹活,還有做其他雜務,我離開田地的時候,看見那個陌生人獨自在樹林邊緣散步。他垂著頭、手背在背後,沿著河邊的小路向前走。他完全一個人,我有機會跟他說話了。我很害怕。我緊緊揪著手巾裡藏硬幣的那個結,給自己打氣。我向他走去,站在小路上等他走近。
「後來的兩天,那個陌生人都沒再出現,然後我又看見他獨自坐在同一張桌上,看起來非常疲倦,他的衣服很骯髒,而且撕破了。我朋友說,城裡來的吉普賽人當天走了,那陌生人獨自留下。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不走。他脫掉了帽子,我看到他蓬亂的淺棕色頭髮。有別的男人跟他在一起,他們在喝飲料。我不敢接近他,跟他說話,因為他周圍有那麼多男人,所以我站在那兒跟一個朋友聊了一會兒。我們談話的時候,那個陌生人站起身,走進酒店。
「陌生人從口袋裡掏出我給他的硬幣,很小心的放在地上。然後他從背包裡拿出幾本書,開始翻閱。我後來知道那都是羅馬尼亞文和其他幾種他懂得的語言的字典。他不時查看著字典,慢慢的問我有沒有看過其他像我給他的那枚一樣的硬幣。我說沒有。他說硬幣上那頭動物是條龍,他問我有沒有在別處看過那條龍,例如建築物或書本。我說我肩膀上就有一條。
「我就這樣過了四個星期,過完四個星期我覺得好疲倦,再也吃不下,睡不著。從樹上刻著的痕跡將滿四星期時,我就開始等待,注意他回來的徵兆。每當馬車進入村子,車輪的聲音就讓我的心狂跳。我每天去打三次水,注意觀察和聽新聞。我告訴自己,他可能不會恰好四個星期回來,我應該再等一個星期。第五個星期過完,我就病了,我確信吸血鬼王子把他殺了。有次我甚至想著,我的愛人會變成吸血鬼回來找我。我大中午跑到教堂去,跪在聖母像前祈禱,請她替我消除這可怕的念頭。
「我把我的幾樣東西裝在一個小袋子裡,包括我那雙留著坐火車穿的好皮鞋、巴特羅繆遺落的信,還有他的銀戒指。我離開我們的破屋那天早晨,我抱著母親吻她,她愈來www.hetubook.com•com愈老,身體也更差了。我希望她日後會明白,我跟她道過別。我猜她有點意外,但她沒多問什麼。那天我沒下田,而是穿過樹林,避開道路。我特別到樹林裡去,向我和巴特羅繆親密過的那個秘密地點告別。樹皮上四個星期的刻印已經褪色了。在那個地方,我把他的戒指戴在手上,用已婚婦人的式樣在頭上綁一條手巾。黃色的樹葉和風中的寒意讓我感覺冬天近了。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就出發沿著小徑往鄰村走去。
「過了一會兒,海倫默默從我掌中抽出她的手,但她母親像剛才一樣握住我的手,用溫和的聲音問了一句話。『她想知道怎樣能幫助你找到羅熙。』
「第二天早晨,村裡傳說陌生人付錢給酒店裡的一個年輕人,要他帶他們上山去看那個俯瞰阿結喜河,名叫波奈里的古堡廢墟。他們要去一個晝夜,我聽父親對他一個朋友說,這些人要找伏拉德大公的城堡——他記得那個吉普賽臉的傻子來找過一次。『傻子永遠學不了乖,』父親氣憤的說。我從來沒聽人提過伏拉德大公。我們村裡的人通常把那個古堡叫做波奈里或艾雷府。父親說帶陌生人到那兒去的人財迷心竅。他發誓說,無論給他多少錢他都不會在那地方過夜,因為廢墟裡到處是邪靈作祟。他說那些陌生人可能是來尋寶,這很愚蠢,因為住在那兒的所有大公留下的財寶,都埋在很深的地方,而且都受到可怕的詛咒。父親說,如果有人找到它,而且趕走裡頭的惡魔,就一定得分他一份,因為這是他的權益。但是他看到我和我姊妹在聽,就閉緊嘴巴不說了。
「第二天早晨,我聽說巴特羅繆離開了村子,搭一個農夫的牛車往塔戈維斯特去了。那天真是漫長而悲傷,黃昏時我到樹林裡我們見面的地方去,為了在那兒獨處。看到那地方我就哭了。我坐在我們的石頭上,後來又躺在我們每個黃昏躺著的地方。我把臉貼在地上哭泣。然後我的手碰到羊齒叢,摸到一樣東西。我很意外發現那兒藏著一包裝好信封的信。我不會讀信封上寫的地址,但每封信封口處都有他美麗的名字,像印書一樣印在那裡。我拆了幾封信,為了親吻他的字跡,雖然我知道它們不是寫給我的。我考慮了一會兒,想著這些信有沒有可能是寫給別個女人的,但我馬上就把這念頭丟開了。我猜這些信一定是他打開背包,讓我看匕首和錢幣時掉出來的。
「我試著比劃給他看,一個戴頭巾、拄柺杖的老婦人——我比劃她把硬幣交給我。他皺眉點著頭。然後他比劃著老婦人,指指通往村子的小路。『那兒來的?』不是——我再次搖搖頭,指指上游,又指指天空,指著我猜是古堡和老婦人村落所在的地方,我指著他,又做出走路的姿勢——在那上面!他的臉又一亮,然後用手握住那枚硬幣。接著他把硬幣交還給我,但我不肯拿,只是指著他,覺得自己從臉紅到腳。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向我一鞠躬,我覺得那一刻好像天堂的門為我而開。他說:『Multumesc(謝謝妳)。』
「我一直等到我們的孩子出生後才寫信給他,因為我想告訴他,我們真正有了個孩子,不是只說我懷孕了而已。艾倫娜一個月大的時候,我拜託我姊夫幫我找到巴特羅繆的大學的地址,我親手把那些奇怪的字寫在信封上。我姊夫替我用德文把信寫好,我自己簽的名。信中我告訴巴特羅繆,我等他等了三個月,然後因為我知道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所以我離開了村子。我跟他講了我的旅行,還有我姊姊在布達佩斯的家。我跟他說我們的艾倫娜,她長得多可愛,我告訴他我愛他,我好擔心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使他無法回去。我問他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他能不能來布達佩斯接我和艾倫娜。我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愛他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我姓葛齊,』我告訴他。
「然後我又開始等,這次等了很久、很久,直到艾倫娜開始走路了,巴特羅繆才來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從美國而不是英國寄來的,而且是用德文寫的。我姊夫用非常溫柔的聲音替我翻譯,但我知道他太誠實,不會改動信中任何一個字。巴特羅繆在信中說,我的信先寄到他在牛津的舊住所,然後他才收到。他很客氣的告訴我,他從來沒聽說過我這個人,也沒有見過我,他從來沒去過羅馬尼亞,所以我說的那個小孩,不可能是他的。他聽說這麼一個悲傷的故事,覺得很抱歉,他祝我好運。那封信寫得很短、很和氣,一點也不殘酷,但信裡真的沒有一點點他認識我的痕跡。
「我再攤開手,看到一枚小銀戒,上面有個很小盾形紋章。我立刻明白這原來屬於羅熙,她要透過我還給他。她的臉在戒指上方粲然發光,她的眼睛黑得發亮。我彎腰再吻她一下,但這次吻的是嘴唇。她的唇溫暖而甜美。我鬆開她,快步轉身回我的手提包和海倫那兒去。我看到她臉上有一滴淚水的閃光。我曾經在書上讀到,淚水絕不會只有一滴,那只是詩意的比喻。或許真的沒有,因為她的淚有我的淚作伴。
「那天晚上,坐在餐桌上和幫母親洗盤子、擦盤子的時候,我都想著那個陌生人。我想著他的外國衣服,他彬彬有禮的鞠躬、他心不在焉反應卻很靈敏的表情、他亮晶晶好看的眼睛。第二天我整天想著他,無論是跟姊妹一起紡紗織布、做飯、汲水、下田工作。好幾次母親責備我沒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傍晚,我留下來獨自完成除草的工作,哥哥和父親先回村子去,他們走出視線的時候,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在勇氣消失前,我從腰帶上解下手巾,打開結,取出硬幣。我默默把硬幣交給他,他接過硬幣,翻來覆去,仔細察看。忽然他的臉一亮,非常犀利的再次看著我,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心。他有你想像得到最明亮、最藍的眼睛。我全身一陣顫動。『De unde?(哪兒來的?)』他比手劃腳讓我明白他的問題。我很驚訝他好像懂得一點我們的語言。他敲敲地面,我懂了他的意思。我是從地下挖出來的嗎?我搖搖頭。『De unde?』
「一開始他完全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我很自豪我會寫我們的字母,也能讀一點——我小時候村裡曾經有過一所學校,有位www•hetubook.com•com神父來教我們。我不大會用陌生人的字典,但我們一起查到了肩膀這個字。他顯得很迷惑,舉起錢幣又問了一遍,『卓九爾?』我拍拍我襯衫的肩膀部位,點點頭。他看著地面,臉紅了起來,忽然我覺得我是比較勇敢的一個。我解開我的羊毛背心,把它脫掉,然後解開襯衫領口。我的心跳得好劇烈,但我不知中了什麼邪,就一直做下去。他轉開頭,但我拉開衣服,露出肩膀,指給他看。
「起初這主意聽來根本沒可能,我又開始哭——我太年輕了——但到底我還是答應了。他解釋給我聽,他會在四星期內回來。他要到希臘去處理一些事——是什麼事,我就聽不懂了。然後他會回來接我,給我父親一些錢,讓他開心點。我努力解釋我沒有嫁妝,但他不肯聽。只微笑著拿我送給他的匕首和硬幣給我看,然後就用手掌兜著我的臉吻我。
「我十八歲的時候,有個老婦人從山上一個可以俯瞰河流的村子來到我們村莊。她是個浮拉卡(vraca,就是巫醫的意思),她有預卜未來的法力。她告訴我父親,她有件禮物要送給他跟他的孩子,她聽說過我們的家族,她要給他一種本來就屬於他的魔法。我父親是個很沒有耐心的人,沒時間跟迷信的老太婆窮耗,雖然他總是用大蒜汁塗抹我們茅屋的每一個開口——煙囪、門框、鑰匙孔、窗戶——防範吸血鬼。他很粗暴的把老婦人趕走,說是隨便她賣什麼,他都沒錢給她。後來我到村中的水井去打水時,看見她站在井邊,我給她喝點水,還送她一點麵包。她祝福我,並告訴我,我比我父親仁慈,她會報答我的慷慨。然後她就從腰間的袋子裡取出一枚很小的硬幣,她把硬幣放在我手裡,叫我把它藏好,妥善保管,因為它屬於我們的家族。她還說,這枚硬幣來自阿結喜河上方的城堡。
「『或許各方面都有關係。妳難道不明白嗎?他一定是羅熙的好朋友賀吉斯——那是羅熙為他取的化名?羅熙一定曾經從羅馬尼亞寫過信給他,雖然這無法解釋為什麼這些信會落到妳母親手中。』
「我們在巴士上坐定,我就取出羅熙的信,小心的拆開第一封。在此抄錄他的信的時候,我會尊重羅熙保護他朋友隱私的意願,用化名——他稱之為戰鬥之名——稱呼他。再次在泛黃的紙張上見到羅熙的筆跡——同樣那種比較年輕,不那麼糾葛的筆觸——感覺很奇怪。
「起先我們都圍著桌子一句話也不說,但不久海倫轉向我,有點手足無措的對擺在我們面前的那包信示意。我懂她的意思;我也在想同一件事:『她為什麼不寄幾封信給羅熙,證明他確實到過羅馬尼亞見過她呢?』
「過完第六週和第七週,我已放棄了希望。到了第八週,根據從已婚婦人那兒聽來的知識,忽然有很多跡象顯示我有了孩子。我夜裡不敢出聲的躺在床上流淚,我覺得整個世界,包括上帝和聖母在內,都把我遺忘了。我不知道巴特羅繆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相信一定很可怕,因為我知道他真心愛我。我偷偷採集了據說可以讓孩子不來到世上的藥草和草根,但是都沒有用。我體內的孩子很強壯,比我更強壯,我開始不顧自己的處境,愛上那強壯的小生命。我偷偷把手放在肚子上,就感覺到巴特羅繆的愛,深深相信他不可能忘記我。
「我靠親戚幫忙,撫養艾倫娜長大,她長成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孩。我知道這是因為她有巴特羅繆的血統。我講她父親的事給她聽——我從來不對她撒謊。也許我告訴她的不夠多,但她還太小,不明白愛情會使人變得盲目、愚蠢。她能上大學,我非常以她為榮,她告訴我她聽說她父親是美國一位了不起的學者。我希望有一天她會遇見他。但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就在妳去的那所大學。」海倫的母親用責備的眼光看著女兒說,然後就這麼突兀的結束了她的故事。
「我經常猜想,他回來時會發生什麼事。他會直接走到我家門口,敲敲門,向我父親求親?我想像著我的家人會多麼驚訝。他們會通通圍在門口目瞪口呆,巴特羅繆會分送禮物給他們,然後我就跟他們一一吻別。他會牽著我走到等候的馬車上,甚至是輛汽車。我們開出村外,穿越我無法想像的地方,越過高山,越過我姊姊艾娃住的大城市。我希望我們能停下來看看艾娃,因為我一直最愛她。巴特羅繆也會愛她,因為她那麼強壯而勇敢,是像他一樣的旅行家。
「又過了兩年,我還在父親的田裡工作,也幫我母親料理家務。父親對於生了好幾個女兒一直感到很沮喪。他說我們會永遠嫁不掉,因為他太窮了,辦不起嫁妝,我們會一直給他添麻煩。但我母親告訴我們,村裡每個人都說我們長得太漂亮了,早晚會有人不顧一切跟我們結婚的。我盡量保持衣服清潔,把頭髮梳好,編成整齊的辮子,希望有一天會有人選中我。問題是假日邀我去跳舞的那些年輕男人,我沒一個喜歡的,但我知道我不久就必須嫁給他們之中的一個,免得成為我父母的負擔。我姊姊艾娃跟雇用她的那家匈牙利人去布達佩斯很多年了,有時她會寄一點錢給我們。有次她甚至給我寄了雙好鞋子,一雙城裡人穿的真皮鞋子,我覺得很自豪。
「『等不及。』她道。」
「『沒錯,』我道。『但我認識這名字,他是一位偉大的英國文學史專家——專攻十八世紀。我在大學部的時候讀過他一本著作,羅熙在他交給我的那些信中也提過他。』
「這就是我遇見羅熙教授時,我的生活狀況。陌生人到我們村裡來是很不尋常的,尤其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的人,但有一天全村都在傳說,酒店裡有個從布加勒斯特來的人,還帶來一個外國人。他們在打聽河邊的村落和上游山裡的古堡廢墟,從我們村裡走路去那些地方,大約是一天的路程。跑到我們家來報告這件事的鄰居,都跟坐在門口長凳上的父親說悄悄話。父親在身上畫十字,對地面吐口水。『都是垃圾,胡說八道!』他說:『這種事情不能問。問了等於請魔鬼上門。』
「我知道我必須在給全家帶來恥辱、父親把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之前,離開村子。我本想去找那個送我錢幣的老婦人。或許她會收留我,讓我替她煮飯、打掃。她來自阿結喜河上面的村子,接近吸血鬼城堡和-圖-書,但那兒有好幾個村子,我不知道她住哪一個,甚至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山裡有熊和狼,還有很多邪靈,我不敢一個人到森林裡流浪。
「我一路走一路哭,我把小戒指從手上拿下來,親吻它,然後把它綁在手巾裡。回到家,我父親非常生氣,要知道我天黑後不問家裡一聲就跑到哪裡去了。我告訴他,我的朋友瑪麗亞丢了一頭羊,我在幫她找。我心情沉重的上床,有時覺得滿懷希望,但過不久又悲傷起來。
「信裡有些錢,羅馬尼亞錢,我從沒見過那麼多錢,艾娃的信非常簡短而實際。她說我該步行離開村子,走到大約五公里外的下一個村子,然後設法搭馬車或卡車去塔戈維斯特。從那兒我可以搭便車去布加勒斯特,再從那兒坐火車到匈牙利邊界。她的丈夫會在入境辦公室等我,約定的日期是九月二十日,我仍然記得。她說我無論如何必須設法在那天之前趕到。信裡還附了一張有匈牙利政府印鑑的邀請函,讓我可以入境。她說她愛我,叮嚀我要多加小心,祝我旅途平安。讀完了信,我親吻她的簽名,全心全意祝福她。
「但儘管母親心平氣和,海倫卻無法服氣。『那她為什麼不起碼早點把這些信交給我?』她氣勢洶洶的問道,隨即直接對母親提出這問題。海倫的母親搖搖頭。不久海倫繃著臉告訴我:『她說她知道我恨我父親,她要等一個愛他的人。』雖然她仍深愛著羅熙,我自己的心卻十分充實,使我對這間四壁蕭然的小屋裡埋藏著的愛,有份額外的體會。
「我不記得全部的旅程,只記得我很疲倦,有時很飢餓。有天晚上,我睡在一個老婦人家裡,她給我一碗好湯,還說我丈夫不該讓我單獨旅行。又有一次,我睡在一個穀倉裡。終於有人讓我搭便車去塔戈維斯特,然後又有人載我去布加勒斯特。能買到麵包時我就買,但我不知道坐火車要多少錢,所以我非常節省。布加勒斯特是個很大很美的城市,但它讓我害怕,因為有太多人,都穿著好衣服,還有男人在街上大膽的看著我。我不得不睡火車站。火車也讓我害怕,巨大的黑妖魔。但一旦坐進火車,坐在窗邊,我就覺得心情好了一點。我們經過很多奇妙的風景——山與河,開闊的田野,跟外西凡尼亞的森林很不一樣。
「陌生人仔細觀察我皮膚上的龍,把硬幣拿在旁邊對照,但他沒有觸摸我,也沒有靠太近。他的臉一直紅通通的,我重新把襯衫扣好,穿上背心時,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他翻著字典問我,是誰把龍紋上去的?我說是我的父親請村裡一個會治病的老婦人做的,他問能否跟我父親談這件事,我用力搖頭,他的臉又紅了起來。然後他很費力的告訴我,我的家族是個邪惡大公的後代,河上游的城堡就是他蓋的。這個大公被稱做『龍之子』,他殺過很多人。他說這位大公變成了一個pricolic(吸血鬼)。我在身上畫個十字,向聖母瑪麗亞祈求保佑。他問我知不知道這個故事,我說不知道。他問我今年幾歲,有沒有兄弟姊妹,村裡有沒有別的跟我們同姓的人。
「父親的話讓我想起那個老婦人給我的小硬幣,我滿懷罪惡感的想著,我把該交給父親的東西私下留著。但我心裡升起一股叛逆,我想那個英俊的陌生人既然要去古堡尋寶,我可以把我的硬幣送給他。一有機會我就把藏著的硬幣取出來,綁在手巾的一角,然後把手巾綁在圍裙上。
「到了邊境的車站,我才知道那是九月十九日,我睡在長椅上,直到有個警衛讓我到他的岡亭裡去,給我一些熱咖啡。他問我丈夫在哪兒,我說我到匈牙利去看他。第二天早晨,有個穿黑西裝,戴帽子的男人來找我。他有張親切的臉,吻我兩邊面頰,叫我『妹妹』。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愛我的姊夫超過我家裡所有的兄弟。他替我辦妥所有的事,在火車上替我買了一份熱騰騰的晚餐,我們坐在鋪了桌布的桌子上享用。我們可以一邊吃,一邊從車窗裡欣賞經過的風景。
「我哭了很久,我很年輕,我不明白人是會變的,想法和感覺都是會變的。我在匈牙利待了幾年,就開始明白,人在自己家是一個樣子,到外國去又會變一個樣子。我知道像那樣的改變發生在巴特羅繆身上。最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不曾撒那個謊,不曾說他完全不認識我。我會這麼希望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真誠的人,我不希望對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在村子裡的最後一晚,我們剛開始親熱,我就哭了起來。他抱住我,吻我的頭髮。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像他這麼溫柔體貼的男人。我停止哭泣的時候,他從手上取下一個小小的銀戒,上面有個徽章。我不是很確定,但我想那是他大學的校徽。他把它戴在左手的尾指。他脫下戒指,戴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然後他向我求婚。他一定好好查過字典,因為我立刻就聽懂他的意思。
「忽然我明白,他很快就會離開,我再也看不到他,或任何像他那樣的人了,我眼中滿是淚水。我沒打算要哭——我從沒有為村裡那些討厭的年輕男人哭過——但我的眼淚不聽使喚,滾下我的臉頰。他不知道怎辦才好,只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條白手帕交給我。有什麼不對?我搖搖頭。他慢慢站起身,伸手扶我站起來,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樣。我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絆了一下,跌在他身上,他接住我,我們就開始親吻。然後我轉過身,跑出了樹林。站在小路上,我回頭看,他站著動也不動,靜止得像棵樹,在我身後看著我。我一路跑回村子,一整夜手裡捏著他的手帕沒有閤眼。
「我站在那兒等待,彷彿等了好久好久。他一定沒注意到我,直到我們幾乎面對面。他忽然抬起頭,顯得非常驚訝。他脫下帽子,閃到一旁,好像要讓我先通過,但我站著不動,鼓起勇氣,對他說了聲哈囉。他微微一鞠躬,露出微笑,我們站在那裡互相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表情和態度都不會令我害怕,但我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海倫一翻譯完這個問題,我就知道脆弱的平靜已經被我粉碎。她母親避開眼光,在身上劃了個十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力量說話。海倫專心聽完,點點頭道:『她要你記住,吸血鬼會變形。他可以變成不同形狀,到你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