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五

「儀式很長,」喬傑斯古悄聲對我說。「他們不會介意我們開溜。」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根蠟燭,借大門口那座燭台上的蠟燭點燃,放在底座的沙上。
「哦,我不以為然,」他把石板上的地毯鋪回原狀。「雖然我的同事不見得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認為證據正好推翻了這種說法。」
「城堡?他真的有座城堡?我是說,它還存在嗎?」
這一切我在暮色中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楚,但那份陰森之美使我深受感動。我轉向喬傑斯古說:「伏拉德在這兒做禮拜嗎?在先前的教堂裡,我是說。」
「完全沒有概念,」我承認。「我打算找一天把它送去給專家化驗,或許在倫敦。」
我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喬傑斯古,心緒如萬馬奔騰,但他已經站起身,伸個懶腰。「你想到對岸的餐廳去吃晚餐嗎?我餓得可以吞下整頭羊。不過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聽聽彌撒開始的部分。你今晚住哪兒?」我承認我還沒有概念,而且我還要替司機找宿處。「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談,」我補充道。
「請原諒,」我有點倉促的說。「聽說你對伏拉德三世特別有研究,我很想跟你請教。我是牛津大學來的歷史學家。」
我們繼續走向祭壇。我忽然自覺像個入侵者,但沒看到僧侣的影子,喬傑斯古以主人的姿態,興高采烈大步向前走。祭壇上披掛著繡花布巾,前面鋪著許多片羊毛地毯,織出我要不是有點概念,一定會歸類為土耳其民俗的主題。祭壇上擺著幾件花樣繁複的物品,包括一個琺瑯十字架,和一個鑲金框的聖母聖嬰像。祭壇後方的牆上畫滿了眼神哀傷的聖人和更哀傷的天使。他們環繞著兩扇貼金葉片的門,門上掛有紫色天鵝絨帷幔,通往某個全然看不見的神秘所在。
我不禁驚訝的瞪著他道:「但骸骨身上的皇服和戒指怎麼說?」
「總之,我們決定在附近再多做些調查。在那兒」——他帶我往回走,沿著教堂中堂走到一個距入口不遠的位置,掀開另一塊地毯——「我們在這兒找到第二塊一模一樣的石板。」我低頭瞪著它看。這塊石板的尺寸形狀確實都跟另一塊一模一樣,也同樣沒有裝飾。「所以我們把這塊也挖開,」喬傑斯古拍拍石板說。
「那是當然,」他笑道。「他是個虔誠的老殺人魔。他蓋了好多教堂和修道院,確保有夠多的人為他的救贖祈禱。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跟這裡的和尚關係很親近。我不知道他們對他做的壞事作何感想,但他們喜歡他支持修道院。何況他也替他們擋住土耳其人。不過你在這裡看到的寶物,都是從其他教堂拿來的——上個世紀教堂關閉的時候,農民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偷光了。來——這是我要你看的。」他蹲下,掀開祭壇前面的地毯。我看到祭壇前面有塊長方形的長石頭,非常光滑,沒有任何裝飾,但顯然是墳墓的標誌。我的心加速跳動。
「啊,沒有——我們把他打包運到布加勒斯特歷史博物館去了,但你去那兒也見不到他——他們把他跟他的好衣服一塊兒鎖在儲藏室裡。太可惜了。」喬傑斯古看起來並不真正覺得遺憾,好像那具骸骨雖然很有吸引力,但並不特別重要,起碼相對於他真正追尋的目標而言。
不管怎麼說,昨天我還是在大學裡找到一位考古系的年輕教授,他好心告訴我,他有位名叫喬傑斯古的同事,專攻斯納格布歷史,今年暑假在那兒發掘古蹟。我聽說這事,不消說非常興奮,就決定把我自己、地圖、行李等一切,都交到一個答應今天帶我去那兒的司機手中;他說從布加勒斯特開車過去只要幾小時,我們一點鐘出發。現在我得趁出發前去吃點午餐——這裡的小餐廳水準都極高,菜肴中帶有東方的奢華情調。
親愛的朋友:
「是的,根據傳說是如此。但幾年前,我幾位同事和我在此挖掘,只找到一個空穴——裡頭只有幾根動物的骨頭。」
「你們發現——?」
「不,恐怕不是,」喬傑斯古說。「修道院在一四六二年被土耳其人燒毀了一部分,當時瓦拉基亞是伏拉德的弟弟拉都在統治,他心甘情願做鄂圖曼人的傀儡。伏拉德埋葬在這裡以後,他的教堂又被一陣大暴風雨吹到湖裡去了。」伏拉德埋葬在這裡嗎?我很想問,但我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本地農夫一定認為這是上帝對他作惡多端的懲罰。教堂在一五一七年重建——花了三年,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些。修道院外牆重建更晚,才三十年而已。」
「那麼這是伏拉德的教堂囉?」我指著不遠處那座圓頂和*圖*書直指蒼天,牆外綠蔭匝繞的美麗建築問。
我誠心向他道謝;我得承認,想到要深入羅馬尼亞內地,沒有翻譯隨行,我覺得很不安。我們講妥第二天出發,就看我的司機是否願意載我們到塔戈維斯特那麼遠的地方。喬傑斯古認得一個距阿結喜河很近的村子,在那兒住宿只要花幾個先令;那不是離古堡最近的村子,但那個村子曾經把他趕出來,所以他不想再去。我們熱絡的道了晚安,現在,我的朋友,我得吹熄蠟燭,為下次冒險好好休息了,我會讓你知道進一步的發展。
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好像發自教堂本身,煙霧般從牆壁和圓頂散發出來。原來是僧人誦經。院長走進祭壇後面的小門——我盡量克制自己伸長脖子,窺視聖所內部的衝動——取出一本有琺瑯封面的大書,高舉空中,對它祝禱,然後把書放在祭壇上。一名僧人遞給他一個繫在長鍊上的香爐;他高舉香爐在書上搖晃,讓香煙繚繞在書的周圍。我們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不諧和的聖頌聲漾起,嗡嗡鳴響、高亢搖曳。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因為我發覺此刻比我在伊斯坦堡時,還更接近拜占庭的核心。這裡的古樂和儀式從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傳承至今,恐怕始終未曾有過改變。
繞過那堵美麗而古老的圍牆,我忽然第一次明白,我正走在卓九勒的腳步上。直到那一刻,我都是在迷宮似的資料裡追尋他的足跡,但現在我站在他的腳——穿什麼樣的鞋子?裝著殘酷踢馬刺的皮靴嗎?——應該曾經踏過的地面上。如果我有在身上劃十字的習慣,當下一定會那麼做的;事實上,我忽然有種衝動,很想拍拍船夫披著粗羊毛衣的肩膀,請他儘快把我們安全划回岸上。但你可以想見,我沒那麼做,但願我到頭來不至於後悔沒讓自己把手伸出去。
總而言之,我在伊斯坦堡停留期間,出了一點你在遠方聽來,可能覺得微不足道的事,但我可是嚇壞了。不過你知道我這個人,已經著手的工作,我絕不會輕言放棄的。所以我硬是帶著我臨摹的地圖副本,來找尋更多與卓九利亞墳墓有關的資料。在此我得先解釋,一般都以為他應該埋葬在羅馬尼亞西部(瓦拉基亞)斯納格布湖中小島上的修道院,但根據我在伊斯坦堡找到的地圖,他的墳墓雖然標示得很清楚,圖中卻沒有島、沒有湖,而且跟羅馬尼亞西部地形也看不出絲毫類似之處。但我一直相信,最明顯處要先核對,因為正確答案往往就在最顯而易見之處。於是我決定——相信你讀到這兒,一定會目之為愚昧的固執,大搖其腦袋吧——帶著地圖直奔斯納格布湖,親眼確認墳墓不在那兒。我要怎麼前往,目前還沒有腹案,但在剔除這一可能性之前,我是不可能放心到別處狩獵的。更何況,說不定我找到的地圖只是古人的騙局,我會找到充分證據,證明那位暴君從頭到尾都安分的長眠在那兒。
教堂裡很冷,我在無所不在的黑暗中,什麼都還沒有看見,就先聞到一股煙霧瀰漫的薰香味,感覺到石縫裡吹來一陣濕冷的陰風,好像那些石頭會呼吸。我眼睛適應黯淡的光線後,也只隱約看見黃銅與蠟燭的微光。朦朧的天光從厚重的深色玻璃過濾進來。這兒沒有一般教堂的長椅或單椅,只沿著牆壁排列了幾張高背木椅。靠近入口處有個燭台,點了一大堆蠟燭,燭台上燭淚斑斑,散發出蠟油燒焦的氣味;有些蠟燭插在最上面的黃銅燭座上,有些放在基部鋪有沙子的盆裡。「僧人每天都會點蠟燭,有時也有訪客會點一些。」喬傑斯古解釋。「圍繞頂端的那些是為生者而點,底部那些是為死者的靈魂。蠟燭都點到自然熄滅為止。」走到教堂中央,他指向上方,我抬頭看見圓頂最高處,有一張黯淡、漂浮的臉。「你熟悉我們拜占庭式的教堂嗎?」喬傑斯古問。「基督永遠在中間,往下看。這種樹枝燈架」——從基督的胸部垂下一大盤蠟燭,佔據了教堂中間的位置,但蠟燭都已經燒完了——「也很典型。」
火車速度放馒,快到達一個城鎮了,這是個購買早餐的機會——暫時擱筆,稍後再敘。
我必須跟司機談談,所以我們走回監獄的廢墟。原來這支考古隊伍有艘小船停在教堂下面,可以渡我們到岸上,喬傑斯古也自告奮勇去跟餐廳老闆商量,替我們安排住房。他把裝備收拾好,打發了助手,我們及時回到教堂去看院長和他的三名僧人,一律全身穿黑,從靜修室的門走進教堂。兩名僧人的年www.hetubook.com.com紀都很大,只有一個修士的鬍子仍是褐色,身軀也還挺直。他們慢慢繞行到祭壇正前方,院長帶頭,他手裡捧著十字架和圓球。傴僂的肩膀上彼著紫、金二色的斗篷,映著燭光顯得特別華麗。
「這是件出色的作品,」喬傑斯古小心的把書交還給我。「你看過斯納格布以後要去哪兒?再回伊斯坦堡?」
來到樹林開闊處,我們在一個像是餐廳的房子附近停車,屋後停了三艘船,遠眺湖面,可以看到修道院所在的小島,那片幾世紀來想必沒什麼改變的全景終於展現在眼前。搭船去小島花不了多少時間,島上跟湖岸一樣樹木蔥蘢。樹梢上露出修道院所屬教堂華美的拜占庭式圓頂,鐘聲從水面上傳來(我後來得知僧人用木槌敲鐘)。蕩漾在水上的鐘聲,牽動了我整個的心;在我聽來,那像是一則來自過去、祈求知音人閱讀的訊息,雖然我不知道它說些什麼。我的司機和我站在水面反射的落日餘暉中,宛然變成了土耳其軍隊派來窺探這座異教堡壘的間諜,而不是站在汽車旁邊,兩個風塵僕僕的現代人。
「一點點,」喬傑斯古說。「我好久沒機會練習了,但慢慢我的舌頭就會習慣的。」他的英語說得很流利,詞彙豐富,發r音還會打舌頭。
我得知到達目的地的第一個信號,來自司機興奮揮舞的手,我望出窗外,只看見樹林。但這只是個楔子,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看到什麼;我想我滿腦子都是歷史學家的好奇,所以總希望看到特別的東西。但湖水出現的第一刻,我的執念就不攻自破。老友,這地方清麗脫俗,有仙境般的田園情調。如果你願意,試想隔著公路上的濃密樹叢瞥見一大片波光瀲灧的水面。林中散落著精緻的別墅——往往只露出一截優雅的煙囪或弧形的牆壁——看起來很多都是上個世紀初或更早蓋的。
「嗯,已經成廢墟了,不過還是很不錯。以廢墟的城堡而言。從塔戈維斯特往阿結喜河上游走幾哩路就到了,有公路到那兒,交通相當方便,然後徒步到山頂。只要容易防禦土耳其人的地方,卓九勒都中意,這地方是他的最愛。這樣吧——」他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摸出一根小菸斗,開始往裡面填裝芬芳的菸草。我遞火過去。「謝了,伙伴。這樣吧——我陪你去。我只能待一、兩天,但我可以幫你找到城堡。有個嚮導會容易得多。我快一年沒去了,我很想再看它一眼。」
你忠誠的朋友巴特羅繆.羅熙上
一九三〇年六月二十日
我忍不住繼續寫這不知能否寄達的信,把你當作假想的收件人,因為今天發生的一切實在太精采了,我非找人訴說不可,但願它有朝一日能到達你跟前。我乘一輛整潔的小計程車,離開布加勒斯特,開車的也是個衣著整潔的小矮個兒,我跟他只靠兩個詞彙溝通(其中之一是斯納格布)。我們看著我的公路地圖,商討了一會兒,很有自信的拍了很多下肩膀(被拍的都是我的肩膀),我們就出發了。花了一整個下午。我們走得很慢,雖然號稱是公路,灰塵還是很大,往斯納格布湖沿路的風景很美,主要是農田,但也有樹林。
我可以心無旁騖的站在那兒一直眺望、聆聽下去,但為了達成在天黑前找到那位考古學家的任務,我轉而走進餐廳。我用了一點手勢和支離破碎的拉丁文,為我們雇了一艘小船前往小島。老闆告訴我,是的,是的,島上有個來自布加勒斯特的人,拿著鏟子到處挖掘——二十分鐘後,我們就在小島登岸。修道院近看更漂亮,古老的垣牆和多個高聳的圓頂,令人肅然起敬,每個圓頂上都有裝飾繁複的七星十字架(seven─pointed cross)。船夫帶我們踏上很陡的台階向它走去,我迫不及待想立刻進入那幾扇大木門,但他指點我們繞到後面。
「這位是院長,」喬傑斯古為我說明。「他是最後一任院長,現在只剩三位修士跟他住在這兒。他從很年輕就進入這所修道院,對本島的了解遠在我之上。他歡迎你來,給你他的祝福。他說,如果你有問題,他會盡量解答。」我鞠躬致謝,老人慢慢向前走。幾分鐘後,我看見他坐在我們後面的圍牆廢墟上,像一隻烏鴉棲息在午後的陽光裡。
「我也一樣,」他道。「我們可以在晚餐時研究。」
我下個月五日必須趕到希臘,所以這次探索的時間很寶貴。我只想知道我的地圖與墳墓周邊景觀www.hetubook.com.com是否有一點吻合。為什麼我要知道這一點,我對你也無從講起,親愛的老友——但願我知道就好了。我打算這趟羅馬尼亞之行,要盡可能多看看瓦拉基亞和外西凡尼亞各地。聽到外西凡尼亞這個字,如果有任何聯想,你會想到什麼呢?沒錯,不出我所料——你這聰明的傢伙,你什麼也沒想到。但我會聯想到粗獷美麗、連綿無盡的山巒,古代的城堡、狼人、女巫——充滿魔法而不為世人所知的一塊土地。走進這個地方,我還能相信自己身在歐洲嗎?我到了地頭再告訴你,那兒究竟是文明歐洲,還是童話王國。第一站,斯納格布——我明天啟程。
我內心既懊惱又覺得如釋重負,交戰了一番才說:「原來這就是他的墓,傳說只不過弄錯了位置。」
「是啊,一條爪子很長、尾巴打個圈的龍。加入龍騎士團的人,無論何時都要隨身佩戴這個符號,通常是鑲在披風的別針上。我們的朋友伏拉德無疑也是其中一員,可能是透過他父親的安排,在他一成年時就加入了。」喬傑斯古對我微笑道:「不過我有種感覺,你好像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教授。」
穿白襯衫的男人走上前來,用非常精明的黑眼睛打量我們每個人,船夫做了簡單的介紹,司機也在旁幫腔。我伸出手,在使用英文前先是用我新學會的幾句羅馬尼亞話:「Ma numesc巴特羅繆.羅熙。Nu va suparati……」後半截話很有趣,布加勒斯特旅館一個服務生教我的,用在當街攔下陌生人問路的時候。它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請別生氣」——你能想像有比這更令人發思古幽情的日常用語嗎?「請不要拔刀,朋友——我只是在樹林裡迷了路,想請你指點我怎麼出去。」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用了這個句子,或我的發音太可笑,但這位考古學家握住我的手時,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他點點頭。「很高興聽說你也有興趣。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看他的墓?」
黃昏
「哦,很好的一具骷髏。」他面露得色說:「裝在棺材裡,還有一部份屍衣覆蓋著——很難相信,經過五個世紀。屍衣是紫色,有金色刺繡,裡面的骷髏保存得很好。穿著也很漂亮,紫色錦緞配暗紅色袖子。最棒的是我們發現一枚小戒指縫在袖子上。戒指款式很簡單,但我一位同事相信它是一個較大裝飾圖案的一部份,那圖案是龍騎士團的象徵。」
「你們把遺骨埋回去了嗎?」我忍不住問;那塊石碑就在我們腳邊。
喬傑斯古搖搖頭。「那位老兄可能是龍騎士團的一員,高階貴族,說不定故意穿上卓九勒最好的衣服,就為了等這麼一天。說不定他還是特別被請來見死神,省得墓穴空在那兒——天曉得在哪個年代。」
我摒住呼吸。「他不在裡面?」
近看他是個壯健的漢子,皮膚曬得很黑,眼睛和嘴唇周圍佈滿紋路。他的微笑洩露上排牙齒少了兩顆,剩下的牙也大都包了金牙套。他的手沉著有力,乾燥粗糙像農夫的手。「巴特羅繆.羅熙,」他仍然笑呵呵的用低沉的聲音說:「Ma numesc維里歐.喬傑斯古。你好嗎?我能為你做什麼?」有一會兒,我恍惚回到去年我們的徒步旅行;他像極了我們經常問路時遇到的、常年在風吹日曬下討生活的蘇格蘭高地居民,只不過頭髮從褐黃變成了黑色。
「他們一年到頭都住在這裡嗎?」我問喬傑斯古。
「哈,你希望,你希望,」喬傑斯古先生善意的拍拍我肩膀。「我勸你不要希望太高,年輕人。」我心中一喜——難道這位老兄也認為伏拉德並沒有葬在這兒?但我決定不要操之過急,先聽聽他怎麼說,再提出我的疑問。他板起臉,對我端詳了一會兒,又露出笑容說:「來吧,我給你一個步行導覽。」他簡單吩咐了助手幾句話,好像是要他們停工,因為他們紛紛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到一棵樹下。他把鏟子靠在掘了一半的牆頭,示意我跟他走。我這邊,也讓司機和船夫知道我找到要找的人了。我塞了一枚銀幣在船夫手中,他舉手碰一下帽子,隨即消失不見。司機靠著廢墟坐下,掏出一個小酒壺。
我同意,而且盡量不瞪著他看。這人的英文說得太好,我簡直沒法子專心聽他說話,但他最後那個觀念很有道理。看一眼就不難想像,這兒只需要部署幾個僧人,就足以抵擋入侵者。喬傑斯古滿意的望著我們四周。「所以伏拉德用既有的修道院蓋了一座城堡。他鞏固圍牆,設了監獄和刑房,還有逃生的地道和通和-圖-書往岸上的橋。他真狡猾,這個伏拉德。橋當然老早不見了,我們在挖掘其餘的部分。現在我們挖掘的這個是監獄。已經找到好幾具骷髏。」他露出得意的笑容,金牙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這一刻我在世間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我手裡握著筆,心裡最盼望的還是有你為伴——現在我眼前的美景,想必會讓你流露我們慣見的那種溫和的驚喜。我今天一直恍如在夢中,如果你跟我易位而處,一定也會有同感。我坐在火車上,不過光憑這一點算不上線索——火車吐出陣陣濃煙,駛向布加勒斯特。我的天哪,老友,我在氣笛聲中聽見你說。但這是真的。我本來完全沒計畫來此,有陣奇妙的風把我吹來了。才不過幾天前,我還在伊斯坦堡,做一點我一直秘而不宣的研究。我在那兒找到一點東西,使我決定來這裡。事實上我並非真的要來;說得更正確點,我被嚇得不敢來,卻又覺得非來不可。你最愛講理性——那種事你一定不會放在心上,我這一路行來,真巴不得有你的好頭腦給我做參謀;我必須發揮超乎我所有的一切智慧,才能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親愛的朋友:
「完全不在。」喬傑斯古的牙齒跟我們周圍的黃金與黃銅一樣發亮。「文字記綠說他埋葬在這裡,在祭壇前面,新教堂蓋在舊地基上,以免驚動他的墓。你可以想像我們沒找到他是多麼失望。」
親愛的朋友:
教堂後面,在一片很大的廢墟中間,我們果然找到了那個拿鏟子的人。他是個相貌忠厚的中年人,有捲曲的黑髮,白襯衫下襬敞開,袖子捲到手肘。兩個年輕人在他身旁工作,用手小心的撥開泥土,他也不時放下鏟子,跟他們一起撥土。他們圍著一塊很小的區域專心工作,好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我們的船夫高聲打招呼,他們才抬起頭來。
民生問題解決後,我問考古學家,他在哪兒學會那麼好的英文。他嘴裡塞滿食物笑著說:「得歸功我的父母,願他們的靈魂安息。」他說:「我父親是蘇格蘭考古學家,專攻中世紀,我母親是蘇格蘭吉普賽人。我自幼在威廉堡長大,陪我父親工作,直到他去世為止。後來我母親的親戚邀她一塊兒來羅馬尼亞旅行,這是他們的故鄉。我母親在蘇格蘭西部一個村落出生、成長,但我父親去世後,她一心只想離開。我父親的親戚待她不好,就這麼回事。她帶我來時,我才十五歲,後來就一直留到如今。我來的時候改姓她的姓。比較容易融入。」
此話一出,我的心跳停頓了好幾拍,我承認。「象徵?」
「很好,我們從外面開始繞一圏。」喬傑斯古揮著大手說。「你知道這座島的歷史?一點點嗎?十四世紀這兒已經有座教堂,修道院是稍晚一點蓋的,都在同一個世紀。最早的教堂是木造的,第二座才是石頭。但一四五三年,石頭教堂沉到湖裡去了。真不可思議,你說是不是?卓九勒一四六二年第二次在瓦拉基亞當權,他很有一套想法。我猜他看中這座修道院是因為防守小島很容易——他總是在找可以防禦土耳其人的地方。這兒真不錯,你覺得呢?」
這故事聽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咧嘴一笑說:「我的身世很奇怪,我知道。你呢?」
「不,」我抖索一下,但我不想告訴他原因。「我得回希臘去參加發掘工作,事實上,兩星期後就得趕到,但我想看一眼塔戈維斯特,因為那是伏拉德的首都。你去過那兒嗎?」
我把書從我的行囊裡拿出來,交到他手中。他仔細翻了一遍,看到中間那幅跨頁插圖,停下來端詳良久。「是的,」他沉思著對我說。「這跟騎士團的很多符號很類似。我曾經在首飾上看到過這樣的龍——比方說,那枚小戒指。但我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書。你大概不知道它是哪兒來的吧?」
我還沒有找到地方寄我的前一封信——是說可以放心投郵,確信它會送達你手中的地方——但我暫且不理會這問題,繼續寫我的信,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昨天我在布加勒斯特花了一整天尋找可靠的地圖——目前我至少有幾幅瓦拉基亞和外西凡尼亞的公路地圖——到大學找所有我能找到,對穿心魔伏拉德的歷史可能感興趣的人交談。這兒似乎沒有人願意討論這題目,我有種感覺,只要提到卓九勒的名字,這些人使表面上沒有動作,在心裡也會偷偷劃個十字。我承認,經過伊斯坦堡那次事件後,這現象讓我有點緊張,但和_圖_書我還是不輕言放棄。
「你會說英文?」我蠢頭蠢腦的感到迷惑。
他們在祭壇前行禮,所有的僧人都五體投地匍匐在石板地上——剛好在空墓穴上,我注意到。有一瞬,我有種可怕的感覺,好像他們不是在拜祭壇,而是拜穿心魔的墳墓。
至為思念你的巴特羅繆上
六月二十二日
斯納格布湖
「伏拉德的墓?」
「呃,我本來希望——」
下午——布加勒斯特
「哦,是啊。即使最難熬的冬天他們也待在這裡。」我的嚮導點點頭。「如果你不太早離開,會聽見他們唱彌撒。」我向他保證,我絕不會錯過這樣的經驗。「好,那我們進教堂去吧。」我們繞到前門,非常大的雕花木門,走進門我就進到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世界,跟英國國教教堂截然不同。
「哦,當然去過。」喬傑斯古把盤子刮得乾乾淨淨,像個飢餓的孩子。「對所有追尋卓九勒的人而言,那都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城堡。」
我們來到教堂的邊緣,他拍拍光滑圓潤的石牆,就像拍自家愛馬的屁股。我們站在那兒時,教堂那頭忽然冒出個人,向我們走來——一個鬚髮花白,彎腰駝背的老人,身穿黑袍,戴一頂帽穗垂到肩膀上的黑色小圓帽。他走路拄著柺杖,長袍用細繩繫腰,上頭還掛了一串鑰匙。他脖子上有條項鍊,掛一枚跟我在教堂圓頂上看到一模一樣的十字架,手工很精緻。
這個鬼魂似的人影出現,把我嚇了一跳,差點跌一跤;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只能說好像喬傑斯古召來一個鬼魂。但我的新朋友迎上前去,對這名老僧人彎腰行禮,還親吻他飽經風霜的手,我看到那手上戴著一枚亮閃閃的金戒指。老人似乎也很喜歡他,滿面笑容的把手放在考古學家頭上,按了一會兒,他疲弱憔悴的笑容裡,剩下的牙齒比喬傑斯古更少。我在喬傑斯古的介紹中聽到自己的名字,趕緊擺出最優雅的姿態,向老僧人行禮,雖然我實在提不起勁去親吻他的金戒指。
都怪我的心情興奮難安,否則我現在應該睡個午覺。天氣熱得要命——我還以為這裡會是個涼爽的山城,但我心目中那種地方顯然不存在。旅館挺好,布加勒斯特號稱東歐的小巴黎,華麗、小巧、有點褪色,這些特色同時具備。它在十九世紀的八〇和九〇年代一定很時髦。我等了一輩子才叫到一輛計程車,然後好容易找到一家旅館,好在我的房間相當舒服,我可以休息、洗把臉,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有點不想把我即將要告訴你的事寫在這裡,但要是不寫,繼續滿口胡言,一定會把你搞糊塗的,所以又非寫不可。就長話短說;嚇你一跳吧,我正從事一項追尋,從歷史學家的角度追獵卓九勒——不是浪漫文學裡的卓九勒伯爵,而是貨真價實的卓九勒——卓九利亞——伏拉德三世,十五世紀統治外西凡尼亞和瓦拉基亞,矢言不讓鄂圖曼帝國進佔他國土的暴君。我大半個星期耗在伊斯坦堡,察看一批土耳其人蒐藏的與他有關的檔案,我在那兒找到了一批很有價值的地圖,我相信其中含有他墳墓所在地的線索。回國後再詳細告訴你,我涉入這場追逐的前因後果吧,目前只好拜託你寬宏大量,容許我只說這麼多。儘管把我的行徑歸咎於少不更事吧,睿智的老前輩。
我大略說明一下我的生活與學業,還有得到那本怪書的經過。他聽得眉頭打結,我說完後,他緩緩點頭說:「奇怪的故事,絕對是的。」
岸上的餐廳是家髒兮兮的小店,我們大吃一個村姑打扮的羞赧女孩端來的燜肉和沙拉。另外還有一整隻雞和一瓶濃郁的紅酒,喬傑斯古不住勸酒。我的司機顯然在廚房裡交到了朋友,所以那間鑲著壁板的餐廳裡,只有我們兩人在眺望暮色中的湖面和小島。
「我不懂,」我仍瞪著他道:「有這麼多證據,你到底為什麼不相信它是伏拉德.卓九勒?」
失望嗎?我想道。墓碑下只有一個空空洞穴的念頭,使我感覺恐懼遠大於失望。
「很簡單,」喬傑斯古拍拍地毯,笑瞇瞇的說。「這傢伙的腦袋完好無缺。卓九勒的頭被土耳其人砍掉、帶回伊斯坦堡去了。所有資料來源都肯定這一點。所以我正在發掘老監獄,找尋另一座墳墓。我猜想為了防範盜墓賊,或保護它免受後來入侵的土耳其人毀損,屍體已經從祭壇前的墓穴移到別處去了。他應該還在這座島上某處,這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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