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六

「我想沒有吧。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知道。」他撕下一大塊麵包遞給我。「第二任妻子的孩子在塞克勒有土地,跟匈牙利人通婚、雜居。最後一代嫁入姓葛齊的貴族世家,後來也消失了。」
今天在這裡的老街和廢墟中,看到很多值得一提的景物,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卓九勒的瞭望塔,或者該說是它十九世紀重建的樣貌。喬傑斯古不愧是位優秀的考古學家,對所有重建工作都翹起他那個蘇格蘭與吉普賽聯合出品的鼻子嗤之以鼻,解釋說這座塔頂端的箭垛口做得不正確;他尖刻的問我,歷史學家濫用想像力的時候,有什麼對策?不論重建做得正不正確,喬傑斯古告訴我一件與那座塔有關的史事,使我不寒而慄。在土耳其人經常入侵的時代,卓九勒不僅用它做瞭望之用,也用它觀察下面廣場上執行穿心刑的情形。
喬傑斯古停下來,把火堆撥旺;火光在他黝黑的臉和金牙上跳躍,他的黑頭髮看起來像獸角。「夜間,土耳其營地裡有個跟卓九勒有親戚關係的奴隸,偷偷把一枝箭射入這座高塔的窗口,他知道那兒是卓九勒的私室。箭上綁著一封信,警告卓九勒和他的家人趕快逃走,免得淪為俘虜。這個奴隸可以看見卓九勒的妻子在燭光下讀信。農民在歌謠裡說,她告訴丈夫,她寧願被阿結喜河裡的魚吃掉,也不願做土耳其人的奴隸。土耳其人對俘虜不好,這你是知道的。」喬傑斯古從燜肉上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惡魔似的微笑。「然後她爬上高塔——說不定就是那邊那座——從塔頂縱身躍下。卓九勒當然就從他的密道逃走了。」他很實際的點點頭。「這段阿結喜河道現在還被稱做Ruil Doamnei,意思是王妃河。」
最後我一定也睡著了,因為我醒來時,火勢變得很微弱,幾縷浮雲遮住了山頂。我冷得發抖,正打算起身,在火裡添幾根木頭,附近忽然傳來一陣窸窣聲,我的血液差點凝固。廢墟裡不止有我們在,不論那片地面凹凸不平的廣場上,與我們同在的是何方神聖,它已非常接近我們。我非常緩慢的站起身,打算必要時叫醒喬傑斯古,同時又好奇他的吉普賽行囊裡,除了飯鍋,有沒有攜帶武器。周圍一片死寂,過了幾分鐘,我再也受不了這份懸疑。我從收集來的柴薪裡挑出一根樹枝,放進火裡點燃,做成一支火把,小心的把它高舉起來。
你可以想像,我聽得打了個寒噤——下午我從那片懸崖望下去過。山頂到河面的落差高得難以想像。
我們走了將近半天,來到一片開闊的平原,萬物在陽光下閃著綠輝和金光。我發現我們已經爬得相當高,可以越過平原邊緣望見陡坡上濃密的樹海,在那兒一步踏空,可能就墜落深淵。樹林在這兒墜入一道峽谷,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阿結喜河,像一條銀色的血管。對岸是一大片林木覆蓋的山坡,看起來幾乎不可能攀爬。這是鷹隼的國度,人類無法涉足,想到鄂圖曼人與基督徒在這兒起過多少次衝突,我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不論多麼好勇鬥狠的國家,竟然企圖突破這個地區,在我看來都是愚昧到極點。我更加了解卓九勒為何選擇這個地方築城堡;這簡直是不需要城堡的天險嘛。
喬傑斯古在桌上東翻西找,顯然是找另一塊麵包。「嗯,實際情況當然更複雜——羅馬尼亞的歷史總是如此。卓九勒的哥哥米西亞,早在很多年前就在塔格維斯特被政敵所害。卓九勒掌權後,他把哥哥的棺材挖出來,發現這可憐的傢伙是被活埋的。那是他發復活節請帖的同時,所以他不但替哥哥報仇,也弄到在山區建古堡的廉價勞工。他在原始古堡遺址附近蓋了磚窯,凡是熬過上山旅程的人,都被迫日夜工作,搬磚建築圍牆與高塔。那地區的民謠說,工程完成前,貴族的華服已經變成破布,片片從他們身上掉落。」喬傑斯古刮著他的碗。「我發現卓九勒不但殘忍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很實際。」
「有沒有可能卓九勒其實是埋葬在這裡,或他的屍體從斯納格布移到這裡來以免受損?」
親愛的朋友:
我們已經去過伏拉德的堡壘,而且回來了,真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我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去看它;它使我在追尋——或者該說不久就要去追尋,不論以何種手段、到什麼地方,只要我的地圖派得上用場——這個久已死亡的可怕人物之際,更貼近他的生命。我要為你敘述這趟冒險,不僅因為我希望你能想像每一個場景,也因為我想保存一個記錄。
羅熙上
等我們安全回到廢墟——奇怪,現在相形之下,這裡感覺好安全——喬傑斯古在火旁坐下,燃起菸斗,好像要藉此讓自己定心。「我的天,老弟,」他喘口氣。「我們都差點送命。」
我們黎明出發,搭乘本地一個年輕農夫的馬車,他是一位酒店常客之子,家境似乎很富裕。他顯然是奉父命載我們前去,自己卻不喜歡這項任務。我們在第一道曙光中趕到廣場上車,他對高山指點好幾次,搖著頭說:「波奈里古堡?波奈里古堡?」最後他似乎終於認命,放馬奔馳,那兩匹棕色的高頭大馬今天被豁免了下田的工作。
我搖搖頭。
明天會更精采。若能跟你聊一個小時該多好,而且是使用我的——我們的——語言。
「哦,那是一定的。」喬傑斯古恨聲道。「他們吸引各種奇怪的仰慕者。不久整個山區的牧羊人都會加入他們。」
最後我們把車伕留給他的白蘭地,把馬匹留給牠們的飲水,自行扛起食物和毯子,就上路了。我們沿著大街向前走時,我想起塔格維斯特貴族的故事,他們蹣跚走向最初那座古堡的廢墟,然後我又想起我在伊斯坦堡所見——或以為我看見的那一幕————心情又不安起來。
「那又是什麼?」我嘗試只動嘴唇。那些石頭般的臉孔和硬邦邦舉起的手臂,實在一點都不予人天使的聯想。喬傑斯古示意我離開,我們又悄悄遁回林中。但在我們轉身前,我注意到空地另一頭有動作,令我越發吃驚的是,我看見一個穿斗篷的高大男子,火光只有一瞬間照到他的黑髮和蠟黃的臉。他站在兩圈穿制服的男人外圍,表情十分欣喜;事實上,他好像在哈哈大笑。一瞬過後,我就看不見他了,我猜想他一定躲進樹林裡去了。然後喬傑斯古就拉著我往山坡上爬去。
親愛的朋友:
我們花了好些時間才又入睡,但喬傑斯古向我保證,軍團的人開始儀式後就不可能爬上來。我只勉強斷斷續續打盹,感覺很不舒服,看到曙色乍現,真讓我如獲大救。現在四周非常安靜,雖然霧氣很濃,樹梢沒有一絲風。等到天色夠亮,我就小心翼翼走到教堂傾頹的地窖那兒去察看狼跡。教堂距我們較近的一側,泥地上有非常明顯的足跡,大而沉重。奇怪的是足跡只有一組,從教堂下陷的密室往外走,看不出那頭狼是怎麼進到裡面去的——也可能我在草叢中辨識足跡的技術不到家。我們吃完早餐,我還感到十分困惑,畫了幾張圖,然後下山。
我們的嚮導跳下車,打開我們的午餐,我們在雜生的橡樹和赤楊樹下進食。然後他躺在樹下,拿帽子蓋著臉,喬傑斯古也躺在另一棵樹下,好像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他們午睡的一小時裡,我在草原上晃蕩。這兒除了風在無盡的森林裡哀鳴,非常之安靜。燦爛的藍天高掛在眾生之上。走到原野的另一端,我看見遠方低處有片類似的草原,那兒有個穿白袍、戴棕色闊邊帽的牧羊人。他的羊群像雲朵一般簇擁在他四周,我想他也可能真的從圖拉真時代開始,就拄著木杖站在那裡。我的心情異常平靜,忘懷了此行任務的血腥本質,我覺得我也可以在那片芬芳草原上一待千萬年,就如同那個牧羊人一樣。
「有啊,」喬hetubook•com.com傑斯古又舀了一杓燜肉給我。「他們的兒子人稱壞蛋米雷亞,他在十六世紀初統治瓦拉基亞。也算一號有趣的人物。他的後裔有一大堆叫米雷亞和摩瑟亞的,都滿讓人厭惡的。卓九勒曾經再婚,第二任妻子是匈牙利女人,馬提亞國王的親戚。她們都替卓九勒生了很多孩子。」
「這一帶的農民傳頌這故事,我認為很可能是事實。我們知道一四六二年秋季,卓九勒被土耳其人趕出這座古堡,他雖然在一四七六年奪回瓦拉基亞統治權,但不久就被殺死,沒再回到這裡。本地農村的民謠說,土耳其軍隊開到對面山上那個晚上」——他指著濃密如天鵝絨的森林——「他們在波奈里的舊堡壘那裡紮營,並企圖從對岸發射大砲,擊垮卓九勒的城堡。這一招沒有成功,所以他們的司令官下令,第二天早晨發動全面攻擊。」
道路不久就縮減成僅容一輛小馬車通行,之後又變為僅容步行的林中小徑,聯始上坡。只有最後一小段路比較陡,我們輕鬆的爬了上去。忽然我們已站在朔風凜冽的山脊上,一道岩石嶙峋的石脊,把樹林一分為二,這條脊椎的最高處,比其他地方都高的那塊脊椎骨上,攀附著兩座已成廢墟的高塔和斷裂的牆壁,這就是卓九勒城堡的遺址。這兒的風景真是驚心動魄,讓人讚嘆不置,下面的峽谷裡,阿結喜河的閃光只隱約可見,沿著河邊有東一處、西一處的小村莊。向南望去,我看到喬傑斯古稱之為瓦拉基亞平原的丘陵,向北望去,只見層峰疊巒,有些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我們已來到老鷹棲息的地方。
他替自己掰了一塊麵包,把盤中湯汁掃光。「卓九勒已經知道山裡有幾座俯瞰河流的堡壘廢墟,最起碼可以回溯到十一世紀。他決定重建其中一座堡壘,也就是古老的阿結喜城堡。他需要廉價勞工——辦這種事怎能沒有好幫手?所以他慷慨的廣發請帖,邀請所有貴族來參加復活節慶典。這些人穿著最好的服飾來到塔格維斯特廣場,他招待他們大吃大喝一頓,然後把所有他認為不好用的人都殺了,剩下的——包括他們的老婆和孩子——則通通趕到五十公里外的山區,替他重建阿結喜堡。
我們來到林中一片空地前,很令人意外的,這兒有很多人,他們圍繞火堆站成兩圈,面對火堆在唸誦。其中有個顯然是領袖,站得離火堆較近,每當唸誦進入一個高潮,每個人就會高舉一臂,做為行禮致敬的手勢,同時把另一隻手搭在旁邊的人肩上。他們的臉在火光下都變成奇怪的橘紅色,表情僵硬,沒有人笑,眼睛閃閃發光。他們的穿著類似制服,黑外套、綠襯衫、黑領帶。「這是什麼?」我低聲問喬傑斯古。「他們說些什麼?」
你忠誠的羅熙上
「有什麼不對嗎?」他向牆外張望。
我再次躺下,既然危險似乎已遠離,我也不想叫醒喬傑斯古。但一遍又一遍——至少在我心中——我看見那雙銳利而無所不知的眼睛。我想我本來應該還是睡得著,但躺在那兒,我覺得有個遙遠的聲音,彷彿從森林的黝暗處向我們飄過來。最後我心情緊張得無法再躺在毯子裡,我再度起身,悄悄穿過雜草叢生的廣場,從牆頭上往外窺探。懸崖外面就是阿結喜河的深谷,我已經描述過了,但我左方有一小塊區域,樹林的坡度比較平緩,我聽見那個方向有許多聲音在喃喃低語,也看見像是營火的亮光。我不知道是否吉普賽人在樹林裡野營;打算早晨再問喬傑斯古。但就像是這念頭有某種魔力,我的新朋友忽然從幢幢黑暗中出現在我身旁,他仍帶著睡意,步履蹣跚趱。
「一切為祖國!」他湊在我耳畔悄聲道。「別出聲,否則我們死定了。我猜這是天使長米迦勒軍團。」
這些人之中,有的還記得喬傑斯古六年前來過,今天下午我們走進店裡時,他們用力拍他的背,算是打招呼,但也有些人好像躲著他。喬傑斯古說,去古堡來回需要一天,目前還沒有人願意給我們帶路。他們說有狼,還有熊,當然還有吸血鬼——當地語言稱之為pric和_圖_書olici。我對羅馬尼亞語漸漸有點概念,在解謎的過程中,我學過的法文、義大利文、拉丁文都很有幫助。今天傍晚訪問幾個白鬍子酒鬼時,全村的人都跑來,不怎麼講禮貌的瞪著我們瞧——家庭主婦、農夫、成群赤腳的小孩、年輕少女,後者都是黑眼睛的美人兒。曾有一次,我被假裝提水,或打掃門口台階,或找酒店老闆問訊的村民包圍,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惹來所有的人瞪著我看。
我把我看到站在圈外的那個人形容給他聽。
今天下午我跟喬傑斯古在村裡走了一趟,發現村子中央的廣場是他們聚會的場所,那兒有口井,供全村人取水,還為每天進出村莊兩次的牲口準備了一個大水槽。有棵搖搖欲倒的樹下開了一間酒店,那是個吵雜的地方,我招待本地所有的酒鬼喝了一輪又一輪這種火辣辣的不神聖之水——你坐在金狼酒店喝溫馴的啤酒時,不妨遙想我的處境!醉漢之中有一、兩個可以跟我稍做溝通。
你真摯的巴特羅繆上
我們在樹林裡走得很慢,因為道路不平,千瘡百孔,而且幾乎立刻開始爬坡。這裡的森林幽深,即使最炎熱的正午,光線還是很幽暗,帶有教堂內部那種奇異的清涼。坐車穿過森林,完全被樹木包圍,周圍有種煩躁不安的肅靜:車路上連續好幾哩,除了無盡的樹幹和灌木叢,包括濃密的針樅和多種闊葉樹,什麼也看不見。這些樹大多長得非常高,樹冠遮蔽了天空。感覺有點像坐車穿過非常大的教堂,經過許多根立柱,只不過這兒更黑暗,彷彿一個鬧鬼的教堂,沿途的壁龕供奉的是黑色聖母或殉教的聖徒。我觀察到十來個樹種,其中包括高大的栗子樹和一種我不曾見過的橡樹品種。
晚餐還沒好,太陽已經落山了,它一旦消失,廢墟就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微光烘托出光禿禿的塔影。有什麼東西——貓頭鷹?蝙蝠?——拍著翅膀在空洞的窗户裡穿梭,那是從前向土耳其人發射箭矢的垛眼。我取出地毯,在安全範圍內盡可能鋪得離火堆近一點,喬傑斯古盛出滋味美得像個奇蹟的晚餐,我們進食時,他又談起這地方的歷史。「關於卓九勒最悲傷的傳奇故事,都發生在這個地方。你聽說過卓九勒的第一任妻子嗎?」
下午我們的路愈走愈陡,終於來到喬傑斯古說是最接近古堡的村落;我們在這兒的酒店裡坐了一下,喝了一杯那種非常能提升勇氣的白蘭地,本地人稱之為派林卡。我們的車伕明確表示,我們徒步去古堡時,他要留下來看馬;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爬到山上去,更不要說陪我們在廢墟裡過夜了。我們勸他同行,他嗚咽道:「Pentru nimica in lime,」然後用手捏緊脖子上的皮織。喬傑斯古告訴我,那句話的意思是「絕對不要。」他的態度是如此頑固,最後喬傑斯古笑笑說,這段路並不難走,而且反正最後一段也只能步行。喬傑斯古要求睡在露天而不回村裡過夜的點子,讓我有點困惑,而且說老實話,我對於在那種地方過夜,實在也沒什麼意願,不過我沒說什麼。
「他的後人還有住在瓦拉基亞或外西凡尼亞嗎?」
所以,老友,明天我們就要踏上那些不幸的貴族走過的山路了,不過我們有馬車可坐,他們卻徒步跋涉入山。
我又要停筆了,從遠方向你致最親切的問候——
喬傑斯古一馬當先,沿著滾落的岩石往上爬,我們終於站在廢墟中間。我立刻看出,古堡規模不大,而且被拋棄多年,任由風雨侵蝕;各種野花、地衣、青苔、蕈菇和被強風吹得長不高的樹,都已經在這兒找到永久的居所。仍然聳立的兩座塔,瘦伶伶的剪影映著天空。喬傑斯古說,這兒原來有五座塔,以便卓九勒的心腹監看有無土耳其人來犯。我們站立的地方是堡內廣場,這兒曾經有座深井,為圍城做準備,相傳還有一條秘密通道,通往下方阿結喜河邊的岩洞。一四六二年,卓九勒斷斷續續使用這座堡壘將近五年後,就靠密道從土耳其人手中脫逃。顯和*圖*書然此後他再沒有回來過。喬傑斯古相信他已辨識出位在廣場一端的小教堂,我們湊著半塌的地下室東張西望。鳥雀在塔裡飛進飛出,我們足跡所至,蛇與小動物紛紛逃竄,我有種感覺,大自然不久就會把這座城堡收歸己有。
喬傑斯古咯咯笑起來。「你還不放棄希望,是嗎?不可能,那個老傢伙一定埋在斯納格布的什麼地方,相信我。不過,那邊的教堂裡有間密室,那兒有個下陷的空間,可以從台階走下去。幾年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在那兒發掘過。」他咧嘴對我笑。「村民好幾個星期都不願跟我說話。但那兒是空的。連根骨頭都沒找到。」
我們計畫在外過夜,給自己充裕的時間看個仔細,只要遇上住在古堡附近的農民,就盡量跟他們攀談,基於這種考慮,車伕的父親還提供我們地毯和毛毯,他母親也給了我們大量的麵包、乳酪和蘋果,綁做一包,放在馬車後座。進入森林後,我就萌生一種強烈的、於學者身份不宜的興奮。我想起布蘭姆.史托克書中的主角,如何乘驛車進入外西凡尼亞的森林——當然是虛構的版本——真是巴不得我們是在夜間出發,讓我也看一眼林中的鬼火,聽野狼長嘯。我想道,喬傑斯古沒看過那本書真可惜,我回到英國一定要設法寄一本給他,如果我還會回那個單調無聊的地方去的話。直到憶起伊斯坦堡的遭遇,我才總算冷靜下來。
我們的車伕長相也頗為魁梧,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戴上帽子足足比我們高兩個頭。這使得他對這趟旅程的畏懼在我看來有點可笑,不過我有過伊斯坦堡那場經驗(這件事我已經提到過,我會當面告訴你),斷不會當著這些農民的面,嘲弄他們的恐懼。喬傑斯古嘗試在我們穿過密林時跟他搭訕,但這個可憐人沉默而絕望(我猜)的抓緊韁繩,像一個被押赴刑場的死囚。他的手不時偷偷伸到襯衫裡面,好像他戴了某種護身符——這是我根據他脖子上的皮繩猜測的,我極力克制向他借來一看的慾望。我很同情他,尤其因為這觸犯他文化禁忌的一切,都是我們起的頭,因此我暗中打定主意,旅程結束時一定要多給他點錢作為補償。
我們在距市中心不遠的一家小酒店吃晚餐。從那兒可以看到皇宮廢墟的外牆,吃麵包配燜肉的時候,喬傑斯古告訴我,塔戈維斯特是前往卓九勒山區古堡最方便的地點。他解釋道:「他一四五六年第二度奪得瓦拉基亞王位時,就決定在阿結喜河上游蓋一座城堡,萬一平地失守,他還可以逃到那兒去。塔戈維斯特與外西凡尼亞之間的山嶺——以及外西凡尼亞本身的曠野——自古以來一直供作瓦拉基亞人逃難之用。」
塔戈維斯特是個美麗的城市,仍有中古遺風,起碼還有這麼一家好旅館,提供旅行者乾淨的水洗臉。我們已深入瓦拉基亞核心,這是一片介於山岳與平原之間的丘陵地。伏拉德.卓九勒在一四五〇與六〇年代,數度統治瓦拉基亞;塔戈維斯特是他的首都,他的皇宮廢墟很有看頭,今天下午我們去走了一趟,喬傑斯古把宮中各個房間指給我看,並說明它們可能的用途。卓九勒並非生在這兒,他出生在外西凡尼亞一個名叫希吉修拉的城市。我沒時間去看,但喬傑斯古去過幾次。他告訴我卓九勒父親住的房子——伏拉德的誕生屋——至今仍在。
我邊咀嚼食物,邊把這些都抄在筆記本裡,雖然我不認為這會有助於我找到任何墳墓。這讓我想到最後一個問題,但我不太想在那片龐大而深沉的黑暗裡提出。
目睹穿傳統服裝的農夫,走在穿著比較現代的城裡人中間,真是有趣。他們男人穿白襯衫、黑背心,還有難得一見的皮革拖鞋,用皮繩交叉固定,一直綁到膝蓋的高度,就像古羅馬的牧羊人。婦女的皮膚跟男人一樣黝黑,大多長得很漂亮,穿厚重的裙子配襯衫和緊身背心,他們的衣服都有繁複的刺繡。這似乎是個活潑的民族。我昨天早晨剛到時,就看到市場上的人一邊討價還價,一邊大聲說笑。
他把火柴扔進火裡。「罪犯,」他說得很簡短。「也稱做鐵衛軍。他們在這地區的農村裡聲勢浩大,挑選年輕人,培養他們hetubook•com.com心中的仇恨。他們最恨猶太人,要使他們在世界上絕跡。吉普賽人也常被殺害。通常還有很多其他人。」
「那是什麼人?」
我很高興向你報告,我們已順利抵達阿結喜河邊的村落。我們坐著馬車在陡峭的山路上走了一天,我給了趕車的農夫不少銀幣。今天我渾身骨頭痠痛,但心情很好。這村子讓我覺得很稀奇,像格林童話,而非現實人生,我但願你能看見它一小時也好,體會它距整個西歐世界多麼遙遠。這裡的小房子,有的很貧窮破落,但大多數氣氛都很愉快,有低矮的深屋簷、大煙囪,煙囪頂上還有來這兒過夏天的鸛鳥築的大鳥巢。
當時我真的覺得我寧可不要露營,但喬傑斯古看起來那麼實事求是,那麼科學,手拿著他的速寫簿對我微笑,讓我覺得說不出口。他隨即動手收集附近的枯枝,我也幫他忙,我們細心刮除老廣場石板上的青苔,清理出一塊地面,不久就升起一個噼噼啪啪的火堆。這堆火似乎帶給喬傑斯古莫大的快樂,他對著火吹口哨,調整散落的柴枝,然後搭起一個克難爐灶,把他從背包裡變出來的一口鍋子架在上面。不久他就開始煮燜肉,切麵包,對著火焰微笑,我不禁想起,畢竟他不僅是個蘇格蘭人,也有吉普賽人的血統。
有一度,地面稍微平坦,我們駛進一片銀色的樹幹中間,在樹木非常茂密的英國莊園——現在已很罕見——也可能遇到類似的情境。你想必看過。這個殿堂充當羅賓漢的結婚禮堂也很稱頭,巨大的樹幹支撐著數百萬片細小綠葉組成的屋頂,去年的落葉在車輪下鋪成一片淡黃色的地毯。我們的車伕卻似乎不把這片美景看在眼裡——或許當你一輩子都在這樣的風景裡度過,就不覺得這是美景,只當它是世界當然的面目而已——照舊以不悦的沉默,拱背縮腰坐在那裡。喬傑斯古忙著將他在斯納格夫的工作寫成筆記,所以沒有人願意跟我談論四周的美。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主意,但幾分鐘後,我們把靴子穿上,悄悄沿著小徑,向聲音的來源走去。它愈來愈響亮,忽起忽落,有種奇怪的節奏——不是狼,我想道,是人類的聲音。我儘可能避免採到樹枝。我一度看到喬傑斯古把手放在外套裡——他果真有把槍,我放心的想。不久我們就從樹縫間看見火光跳動,他示意我壓低身子,跟他一起蹲在樹叢後面。
忽然在教堂那個方向的草叢深處,我的火把照見一雙紅色的眼睛。老友,若說我沒有全身汗毛豎立,絕對是撒謊。那雙眼睛逼上前來,我說不出它們距地面多遠。它們對著我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毫無道理的覺得,那眼光中有認識我的表情,它們知道我是誰,正在研判我的性格。接著,草叢裡一陣亂響,一隻很大的動物露出半截身軀,四處張望一下,便快步跑回黑暗中。那是一頭體型驚人的狼;黯淡的光線下,我只瞥見牠蓬鬆的長毛和碩大的頭一眼,牠就溜出廢墟不見了。
「卓九勒跟這位妻子有小孩嗎?」
我寄出這些信的機會越發渺茫,只好暫時將它們收在行囊裡。
我指著方向:「那是吉普賽人的營地嗎?」
他笑了起來。「不可能,不會在這麼遠離文明的地方。」他打了個呵欠,但火堆的餘燼卻照見他的眼神既明亮又警覺。「不過確實有點奇怪,我們過去看看。」
我的司機同意今天載我們北上去塔戈維斯特,然後他直接回布加勒斯特的家,晚上我們住一家老客棧。喬傑斯古是絕妙的旅伴;他講沿途經過的鄉村的歷史給我解悶,此君學識淵博,對當地的建築與植物也很有造詣,所以我今天學到的東西不得了的多。
親愛的朋友:
說完這話不久,他開始張大嘴巴打呵欠。我們把食物用品放在火邊,用毯子緊緊裹著身體,靜靜躺著。夜晚很冷,我很慶幸穿著最保暖的衣服。我抬頭看了一會兒星星——它們似乎離黑色的懸崖特別近——聆聽喬傑斯古的鼾聲。
我們的考古學課程結束後,已是日薄西山,周遭的岩石、樹木、尖塔,都拉出極長的黑影。喬傑斯古思索道:「我們可以回村子去。但那麼我們明天早晨若想再到處看看,就得再爬上來。我寧願在這兒露營,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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