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七

親愛的朋友,我唯一推心置腹的人:
兩天過去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或我是否該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這兩天之內,我的人生發生徹底的改變。它們讓我滿懷希望,同時有滿懷恐懼。這兩天之中,我好像越逾了一道界線,踏入新的生活。我還不知道這到底代表什麼。我是最快樂的人,但也極端焦慮。
我要去林中散步了;這地方有那麼多事需要思考,我得讓頭腦清醒一下。
我已經決心儘快娶她為妻。我們的人生無疑會走一條奇怪的路,但我確信她與生俱來的優雅與才智,可以幫她度過我們會共同面臨的一切。我不能把她丢在這兒,然後一輩子猜測她發生了什麼事,我尤其不能在這種處境下把她拋棄。我打定主意今晚向她求婚,一個月後成婚。我計畫先回希臘,向我的同行借錢(或請親友匯款),湊夠錢給她父親,作為把她帶走的補償;我身邊的錢所剩不多,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此外,我覺得我必須出席那邊邀請我參加的發掘活動——克諾索斯附近一個貴族之墓。我未來的工作可能要仰仗這幾位同行,我還指望靠它養活自己和她,建立未來人生呢。
昨晚我跟那位向你提過的年輕女子交談,頗有一點進展。她確實姓葛齊,她拼給我看,跟喬傑斯古幫我拼寫在筆記本上的方式一模一樣。談話中她的理解力那麼敏銳,讓我很驚訝,而且我發現她不但天資優異,也能讀和寫,可以幫我查字典。每當有新的理解時,她活潑的臉蛋和明亮的黑眼睛流露滿足的神色,顯得格外可愛。她當然從來沒學過外和*圖*書國語言,但我毫不懷疑,只要有適當指導,她會學得很輕鬆。
親愛的朋友:
回村子途中,我遇到一件同樣令人吃驚的事——有個穿農家服飾的年輕村女,動也不動擋住我的去路,她看起來真像歷史裡走出來的人物。因為她沒有移動的意思,我就停步跟她打招呼,很意外的,她給我一枚硬幣。那個錢幣看起來非常古老——中世紀的——有一面是龍形圖案。我很確定,雖然毫無證據,這是龍騎士團的錢幣。那女孩當然只會說羅馬尼亞語,但我設法問出,錢幣是一個住在伏拉德古堡附近的老婦人,來到村裡時交給她的。女孩還告訴我,她的家族姓葛齊,雖然她似乎對這姓氏的意義一無所知。你可想像我有多麼興奮:我竟然當面見到一個卓九勒的後代。這想法使人既驚訝又害怕(雖然這女孩純潔的臉和優雅的儀態,跟獸|性或殘酷完全沾不上邊)。我想要歸還那枚錢幣,但她堅持要我留下,我暫時把它收著,雖然我一定會設法還給她的。我們已約定明天再談,現在我必須停筆,把錢幣上的龍圖案描下來,然後用功研究字典,希望跟她多談談她的家族和他們的來歷。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還是我寫信的對象):
她告訴我一個驚人的事實,她家族中每一代都有一個成員要在皮膚上紋一條小龍。這件事,就像她的名字和她父親的說法,使我更加相信她是現存龍騎士團的一員。我很想找她父親談談,但我一提到這件事,她就顯得很害怕,如果我堅持就太卑鄙了。此地的文化極端保守,我很小心不讓她的名譽在自己的親人之間受損——我相信她單獨跟我m.hetubook•com•com交談,已經冒了很大風險,所以我對她的幫助更加感激。
我無法想像這些我單方面發出、內容離奇的信件,寄達你手中時,你會作何感想,但我要堅持寫下去,即使只為我自己留個記錄。我們昨天下午回到阿結喜河邊的小村,也就是卓九勒古堡之行的起點,喬傑斯古回斯納格布去了,臨別時他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捏捏我肩膀,還說希望有機會再聯絡。他真是個愉快的導遊,我一定會想念他。最後一刻,我有種罪惡感,因為我沒有把我在伊斯坦堡所見全盤告訴他,然而我實在說不出口。反正說了他也不會相信,多費我的唇舌,對他毫無幫助。我很容易想見他會發出爽朗的笑聲,基於科學立場大搖其頭,對我的奇思怪想嗤之以鼻。
我覺得很不尋常,這麼一個偏遠而單純的地方,竟有如此出眾的聰明女子;或許這進一步證明她是貴族或受過良好教育的才智之士的後裔。就我的了解所及,她父親的家族很久以前就來到這裡,確切時間沒有人記得,但其中有些是匈牙利人。她說她父親自認是阿結喜古堡大公的後裔,而且那兒埋有寶藏,這兒的農夫顯然都相信這件事。我很費勁才弄懂,他們相信在某個聖徒的紀念日,會出現超自然的光,顯示藏寶的地點,但村中所有的人都不敢去找。這女孩的天分顯然超出她的環境之上,讓我不斷聯想到哈代筆下美麗的黛絲姑娘,那是個高貴的擠牛奶女郎的故事。我知道你不讀一八〇〇年以後的作品,老友,但我去年才看完那本書,我鄭重推薦你一讀,就算從你例行的功課繞個道,順便告訴你,我很懷疑有寶藏存在,否則喬傑斯古早該找到了。www.hetubook.com.com
這之後,我會回來接她——四星期的離別多麼漫長啊!我希望斯納格布的修士能為我們舉行婚禮,由喬傑斯古擔任見證。當然,如果她父母堅持我們離開村子前舉行婚禮,我也願意配合。無論如何,她都會以妻子的身分跟我旅行。我想我會從希臘發電報給我的父母,等我們回到英格蘭,我會帶她到他們那兒暫住。至於你,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已經看到這封信,能否麻煩你費心替我們在大學附近找個房間?一切請保密。花費當然是首要考慮。我也希望她盡快開始學英文,我確信她會學得很好。或許時序入秋,你就能來我們的火爐旁促膝而談,老友,到時你就會明白,我為何這般癡狂。在那之前,你是我唯一放心傾訴這一切的知音,只等我有機會寄出這些信。我祈禱你出於寬大的心胸,會給我一個仁慈的判決。
我開口想說什麼,就在那一刻,她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裡。讓我很意外的是,她似乎把自己完全交付給我,我們的感情很快就進入最親密的階段,一切都那麼溫柔純潔,雖然未經規劃。我發現我們可以自由自在交談——不需要再透過我們的語言——我可以在她那雙睫毛濃密、亞洲式眼皮的黑眼眸裡,讀到整個世界,甚至我全部的未來和-圖-書
親愛的朋友:
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我東走走、西走走,只回村裡吃午餐,我很擔心隨時會遇見她,但又希望看見她。但到處不見她的影蹤,黃昏時,我又回到我們見面的老地方,想著如果她再來赴會,我會盡力向她解釋我很抱歉,此後絕不會再騷擾她。就在我放棄希望,以為不會再見到她,而且打定主意,既然我冒犯她如此嚴重,第二天一早必須離開時,忽然看到她站在樹木之間。我看到她穿著厚重的長裙、黑色的背心,沒戴帽子,滿頭烏木般黑亮的秀髮,編成辮子垂在肩上。她的眼睛也很黑,而且很驚恐,但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臉上穎慧的神采。
她離開後,我懷著顫抖的情緒獨自留下,試著釐清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我們做了什麼,但我內心那份圓滿和幸福的感覺,總是打斷我的思路。今天我還要去等她,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我全部的生命似乎都繫在那個跟我那麼不同,卻又無比熟悉的女孩身上,我幾乎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我已經在樂園裡過了四天,我對那個佔據我的身心的天使的愛,似乎除了一個愛字沒有別的方式可以形容。我置身異國他鄉,體會到一種我從不曾對任何女人產生的感覺。只剩幾天可以考慮,我當然已經從所有的角度思考這件事。把她丢在這裡,從此不再相見,對我而言,就像再也見不到我的家鄉一樣,絕對辦不到。另一方面,帶她跟我一起離開,會發生什麼事,也讓我天人交戰——別的不說,我怎能殘酷的剥奪她自己的家和親人,她跟我去牛津又會有什麼後果。最後一點尤其複雜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在我看來情況很明顯:如果不帶她走,我們兩個都會心碎,而且我從她那兒得到那麼多,這是懦弱且卑鄙的行徑。
歡喜與焦慮交加的
羅熙上
他慫恿我跟他一起回塔戈維斯特,但我已決心在這地區多住幾天,探訪本地的教堂和修道院,或能對伏拉德古堡周邊的地區多一點了解。這是我給自己和喬傑斯古的藉口,所以他推薦了幾處卓九勒在世時無疑一定去過的地點。我想我還有別的動機,老友,就是我覺得我再也不會重遊這麼一個地方,這麼偏遠,這麼遠離我慣常的研究,這麼深得我心的美麗。既然決定把我最後幾天假期耗在這裡,不急著提前趕回希臘,我就輕鬆的流連在酒店裡,設法跟本地耆老聊聊這地區的傳說,提升我羅馬尼亞文的造詣,不過成績乏善可陳。今天我在村旁的樹林裡散步,樹下看到一個孤伶伶的祭壇。它用石頭砌成,年代久遠,還有個茅草屋頂。我猜它的原始部分,可能在卓九勒的軍隊馳騁在這裡的道路上以前很久就已存在。放在祭壇上的鮮花已經枯萎,十字架底下積了一汪蠟燭油。
兩天前的晚上,也就是我上次寫信給你之後,我再次見到我告訴過你的那個天使般的年輕女子,我們這次交談導致一個突如其來的改變——事實上是一個吻——然後她就逃跑了。我整晚無法入睡,天亮以後,我離開村子,到樹林裡遊蕩。我在早晨鮮嫩的綠意中散了一會兒步,間或在岩石或樹樁上坐一下,樹上、晨光裡,無處不看見她的臉。我想了好多遍,不知是否該立刻離村他去,因為我可能已經冒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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