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八

「『老家大學附近那個教堂。那次妳來跟我一起讀羅熙的信,妳在額頭上沾了一些聖水。』
「『哦,沒那麼低俗啦,』她道。『他並沒有說:「妳跟我睡覺,然後就可以去英國。」事實上他滿含蓄的。他也沒有從我身上得到所有他想要的。但我不再對他著迷時,已經拿到了護照。就這麼回事,我清醒的時候,已經取得了通往自由和西方的門票,我不願意放棄。而且我認為找到父親就值得這一切。所以我跟傑薩虛與委蛇,直到我能逃到倫敦為止。然後我留給他一封信,切斷我們之間的關係。起碼這一點我要誠實。他一定很生氣,但他沒寫過信給我。』
「『一四七七年。還有更多。我想這封信的情報你一定得知道。等你明天回來我就拿信給你看。沒問題吧?』
「我們在那兒佇立了好久——可能有一個小時——忽然她呻|吟一聲,往後退,伸手去摸她的脖子。『怎麼回事?』我連忙問。
「『我要替妳揮掉,』我柔聲道:『只不過是一隻蜘蛛。』
「海倫沉默了一下,她抬起眼睛時,眼中有種類似哀求的表情。
「『怎麼了?』我不安的問。今天我已經聽夠秘密和悲慘的故事了。
「我們面面相對。『讓我看看,』我道。『海倫,讓我看看。』
「『我不是基督徒,你知道,我覺得從學術立場太——』
「她整個人一震,但她聽話的站著不動,讓我把那東西從她背上拂掉。我承認我心裡也發毛,因為那是我畢生僅見最大的蜘蛛,幾乎有我半個巴掌那麼大。牠掉落到我們旁邊的欄杆上,發出清晰可聞的啪一聲,海倫尖叫一聲。我從來沒聽過她表達恐懼,那聲小小的驚呼卻讓我很想抓住她、搖晃她,甚至打她一掌。『沒事了,』我力持鎮定,趕快拉住她手臂說。讓我很意外的,她只嗚咽了兩聲就穩定下來。我很難想像這個敢開槍射擊吸血鬼的女人,竟然會被蜘蛛嚇成這樣,但也可能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壓力特別大。更令我意外的是,她轉身望著河水,輕聲道:『我答應要告訴你有關傑薩的事。』
「我退縮了一下,瞪著她看。
「『保加利亞!』竇格在遠方喊道。
「『但我感覺得到,妳在討論會上看到他時,心情很複雜,』我承認。『我不得不猜測,妳說不定愛過他,甚至仍然愛著他。』
「她默默解開絲巾,仰起下巴,迎著路燈的光。我在她強壯的脖子皮膚上,看到兩個紫色的印痕,幾乎已經收口了。我的恐懼消退了一點。自從第一次遭受攻hetubook.com.com擊後,她顯然沒再被咬過。我湊上去,用嘴唇輕觸那部位。」
「晚餐前,我們沒剩多少時間回房盥洗更衣——我換上兩件髒襯衫中比較乾淨的那件,站在豪華的臉盆前刮鬍子。回到樓下,艾娃已經到了,不過海倫還沒有出現。艾娃站在大廳臨街的窗前,背對著我,她臉朝大街,對著逐漸黯淡的暮色。從這個角度看去,她比較沒有公開場合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靈活與亢奮;她裹在墨綠色外套裡的背部很放鬆,甚至微微駝著背。她忽然轉身,替我省了該不該叫她的猶豫,在她向我展現燦爛的笑容前,我看到她眼中的擔憂。她快步走過來跟我握手,我則親吻她的手。我們沒有交談,但感覺就像我們是分別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老朋友。
「海倫好幾分鐘默默無語,她轉身看著我,又把頭轉開。終於她打起精神,果決的看著我。『來吧,保羅,這是我們在布達佩斯最後一段自由的時間。明天我們就要趕到機場。我想去散個步。』
「她思索了一會兒。『沒錯,我是那麼做過。但那跟信仰無關。只是思鄉病發作而已。』
「我很樂意這麼做,我也知道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到布達佩斯,所以我們再次走進溫暖的夜晚。我們漫步走向河邊,正如海倫承諾的,不離開大馬路。我們在大橋前停下腳步,然後她走到橋上,伸出一隻手,若有所思的撫摸著欄杆。我們在遼闊的河面上再次駐足,向兩端眺望布達佩斯的風光,我再次體會它的富麗堂皇和在戰爭中受到的傷害。全城燈火通明,在黑色的水面上蕩漾。海倫靠著橋欄站了一會兒,然後彷彿很不情願的轉過身,向佩斯走回去。她脫掉了外套,她轉身時,我看見她襯衫後面有個形狀不規則的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隻巨大的蜘蛛。牠在她整個背上織了一大片網;我很清楚看見閃閃發光的蛛絲。我想起我看到過橋欄杆上她摸過的地方有蜘蛛網。『海倫,』我低聲說。『別緊張——妳背上有東西。』
「『妳不需要告訴我任何事,』我希望自己的語氣沒有太多慍怒。
「我的心砰的跳到喉嚨口。『你找到了——』地圖?墳墓?羅熙?
「『妳會告訴她嗎?』
「『我不喜歡藉保持沉默撒謊,』她走到幾呎外,好像要把蜘蛛完全忘掉,雖然蜘蛛已經消失不見,說不定掉進多瑙河去了。『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經跟他談過短暫的戀愛,或我自以為是那麼回事,他幫我和_圖_書阿姨替我爭取獎學金和護照,讓我離開匈牙利,做為回饋。』
「『什麼事?』
「我們回頭慢慢走過橋,走在黑暗的街道上,沒再碰觸彼此。我仍在回味她手臂纏繞著我的感覺。
「『傑薩!』我瞪著她。
「『知道。我認為她有可能幫得上忙。』
「『她只說,我們明天就離開匈牙利是好事。她警告我們離開時不可以跟任何陌生人交談。』
「我沒再度提出要求,旅館櫃檯有事等著我們,我很慶幸可以藉此轉移注意力。我向服務員索取房間鑰匙時,他遞給我一張用德文寫的便條:竇格打過電話來,要我回電。我又重複一遍請求借用電話,並提供值夜員幫助我的誘因的程序,這期間海倫一直在旁等候——住在這兒幾天以來,我真是過得卑躬屈膝——然後我不抱什麼希望的撥了許多遍電話號碼,終於遠方的鈴聲響起。竇格接起電話時正在喃喃自語,然後很快改用英文;『保羅,親愛的朋友!謝天謝地你打來了。我有消息要告訴你——重要的消息!』
「『妳又怎麼知道他是秘密警察的人?』
「『他顯然認為你不僅涉及歷史研究而已。他認為你此行有其他目的。』
「沒多久,海倫也到了,讓我鬆了口氣,她充當翻譯,我們走進鋪著發亮的白桌布、擺著醜陋瓷器的餐廳。艾娃阿姨替我們點菜,就像上次一樣,我疲倦的靠在椅背上,讓她們聊一會兒。她們剛開始似乎說了幾個親密的笑話,但不久艾娃就沉下臉,我看見她拿起叉子,無精打采的捏在食指和拇指轉動。然後她低聲對海倫說了什麼,海倫的眉頭也開始打結。
「『我阿姨發現一件事,』海倫壓低聲音道,雖然我們四周的食客幾乎都不可能聽得懂英文。『一件對我們可能很不愉快的事。』
「『她有什麼建議?』
「『親愛的年輕人,』艾娃就像她妹妹早晨那樣,握著我的手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見面,我希望有。這其間,請你好好照顧我最疼愛的外甥女,或者起碼讓她好好照顧你』——她狡猾的看了海倫一眼,海倫顯然假裝沒看見——『要確保你們兩個都平安回學校做你們的研究。海倫告訴我,你有一件崇高的使命,這是好事,但如果你無法在短期內達成,你得知道你已經盡力而為,你要趕快回家去。然後你必須繼續過你的人生,朋友,因為你還年輕,大好前程等著你。』她用餐巾壓一下嘴唇,站起身來。走到旅館門口,她默默擁抱海倫,然後湊過身來,親吻我兩邊和_圖_書的面頰。她很嚴肅,眼睛裡沒有淚水閃爍,但我看到她臉上有種深沉、靜止的悲哀。那輛高貴的汽車在等她。我看到她的最後一眼,是她從後車窗鎮靜的向我們揮手。
「『不,很舒服,』她承認,但她以保護的手勢摀住傷口,然後很快把絲巾綁回原位。那時我就知道,她受到的感染雖然輕微,但我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看著她。我伸手到口袋裡。『我們早就該這麼做。我要妳把這個戴上。』那是我們在故鄉的聖瑪麗教堂買的小十字架。我把它繫在她的脖子上,藏在絲巾底下。她似乎鬆了一口氣,用手指摸著它。
「海倫和我在布達佩斯下車時,已近黃昏了,想到我們坐巴士離開這同一個車站,不過是當天早晨的事,不禁有種震撼的感覺。我覺得那一刻彷彿已經距現在好幾年。羅熙的信安全的放在我的手提包裡,它們的內容在我腦海裡映出無數鮮明的影像;我在海倫眼神裡也看到那些故事的投影。她一直挽著我的手臂,好像這一天之中揭露的事實,動搖了她的自信。我很想用手臂攬住她,擁抱她,在街頭吻她,告訴她我永遠不會離開她,而羅熙也不應該——永遠不該離開她母親。我唯有壓住她的手,讓它緊貼我身旁,跟著她回旅館。
「『散步?』我道:『秘密警察對我感興趣,這怎麼成?』
「我羞愧的沉默下來。我沒打算要開玩笑,只想宣洩我的憤怒。侍者送上甜點——油酥麵包和咖啡,艾娃阿姨以慈母的殷勸鼓勵我們多吃,好像把我們餵胖一點,就能擋開全世界的邪惡。我們吃吃喝喝的時候,海倫告訴她阿姨有關羅熙的信。艾娃專注的聽,緩緩點頭,但沒說什麼。我們的杯子空掉的時候,她刻意轉過身來對著我,海倫低頭看著桌面幫我翻譯。
「艾娃點點頭,說了幾句話,又沉默下來,海倫眉頭揪得很緊。『情況很糟,』她悄聲道。『阿姨因為你——因為我們——被找去問話。她告訴我,今天下午有個她認識很久的警探去找她。他先道歉說這是例行公事,但他接著就盤問她,你為何來匈牙利,你有什麼企圖,還有我們——我們的關係。阿姨處理這種事很精明,她反問他時,他透露他是——怎麼說——奉傑薩.尤瑟夫之命來辦案。』她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聽得見,聽得見!』我吼道,櫃檯員瞪著我,海倫也顯得很焦慮。『說下去。』
「『這兒不行,』我好像看到她嘴唇顫抖。『我們被監視著。』
「『我告訴過你他是個討厭鬼。他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討論會上也對我提出很多問題,但我不理他。顯然那惹得他比我預期的更生氣。』她頓了一下。『阿姨說,他是秘密警察的一員,對我們可能很危險。他們不喜歡政府的自由改革,想方設法維持舊路線。』
「我不確定我想知道多少,但想到那個英俊的大個子在調查我們,讓我覺得很不愉快。『他想要什麼?』
「『不對,老朋友,不是那麼偉大的奇蹟。而是沙立姆找到的信已經翻譯好了,那是一份驚人的文件。是一四七七年伊斯坦堡一個東正教的僧侶寫的。你聽得見嗎?』
「『拜託,』她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保羅。這很嚴重的。如果我還想回來的話——』
「『新的旅行?去哪兒?』
「『讓我跟妳一起回妳房間,』旅館在望時,我低聲道。
「走進旅館大廳,我再度興起離開很久,恍如隔世的感覺——原本不熟悉的地方,待了一、兩天就開始變得這麼熟悉,這是多麼奇怪啊,我想道。海倫收到她阿姨的留言,她高興的立刻看了一遍。『我就知道。她邀我們今晩一起吃飯,就在這家旅館。我想她要利用這機會跟我們道別。』
「她有點慚愧的點點頭。『晚點再告訴你。』
「『他要知道你目的何在。我相信他知道我們今天去了哪兒——但願他不會去偵訊我母親。我阿姨設法把那個警探引到別的方向,但她現在很擔心。』
「『那些信嗎?也許吧。我總是什麼事都跟艾娃說,早晚吧。』我很想知道她有沒有告訴艾娃什麼與我有關、我卻不知道的事,但我克制發問的衝動。
「『沒問題!』我喊道。『但信裡有沒有說他們把——他——葬在伊斯坦堡?』海倫拼命搖頭,我知道她的想法——線路可能有人竊聽。
「她語氣中有些什麼,促使我問道:『妳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嗎?他的地位多高?』
「『他們只想知道你知道些什麼,又不會在暗巷裡捅你一刀。少自命不凡吧,』她笑起來。『他們對我的興趣不亞於你呢。我們只待在光亮的地方,走大馬路,但我希望你再看一眼這座城市。』
「『很正確,』我低聲指出。
「『什麼?』她呆住了。
「她遲疑了一下。『我的傷口。』她緩緩道。『已經痊癒了,但偶爾還會作痛。剛才我正好想著——或許我不該跟你靠得這麼近。』
「『妳阿姨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人嗎?』
「她笑了起來。『他太虛榮,所以不會保密。他要我佩服他。我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感覺是害怕大於佩服,和*圖*書厭惡又大於害怕。他告訴我他曾經把多少人送進監獄,酷刑折磨,還暗示有更可怕的後果。老實說,要不憎恨這種人簡直不可能。』
「我望著海倫,聽筒從我手中滑落。『保加利亞?』」
「『我不在乎,』我說。『我會治好它。』然後我疑惑的探索她的臉色。『還是那樣會痛?』
「『當然,』我憤怒的說:『也許尤瑟夫有興趣在機場跟我們一起研究卓九勒的資料。』
「『聖瑪麗教堂?』她皺起眉頭。
「『你在想什麼?』她質問。『從我們到達的那一分鐘開始,我不是一直都盡可能離他遠遠的嗎?』
「那是羅熙最後一封信,或許也是他寫給朋友的最後一封。我坐海倫身旁,一起搭巴士回布達佩斯,我仔細把信折好,輕握一下她的手。『海倫,』我遲疑的說道,因為我們之中至少要有一個人大聲把話說出來。『妳是伏拉德.卓九勒的後代。』她看著我,然後望向巴士窗外,我覺得她臉上有種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表情,但這使她血管裡的血液,忽然翻騰洶湧起來。
「『不,』她搖搖頭,低頭看著湍急的黑色河水。『我不可能愛上一個審訊者——行刑者——甚至殺人者。即使不是基於這些因素拒絕他——現在的動機比過去更強烈——也有別的原因促使我拒絕他。』她稍轉過身,朝著我的方向,但不肯直接看我的眼睛。『那些原因都微不足道,但事實上非常重要。他不夠仁慈。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安慰的話,什麼時候該保持沉默。他一點也不在乎歷史。他沒有溫柔的灰眼睛、沒有兩道濃眉,也不會把袖子捲到手肘上。』我瞪大眼睛看著她,這時她抬起頭,堅毅而勇敢的正面對著我。『總之,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他不是你。』
「『哎呀,保羅,不要!』她邊喊邊後退。
「『我知道,但聖瑪麗教堂那次是怎麼回事?』
「『我聽到這種話實在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在注意我的動靜,』我道。『但我很高興知道妳對他持這種看法。』
「『從信上看不出來,』竇格嘟噥道。『我仍然不確定他的墳墓在哪裡,但似乎不大可能在這裡。我想你必須準備新的旅行。而且可能還需要那位好阿姨幫忙打點。』隔著靜電,我聽見他聲音不怎麼樂觀。
「她的眼神幾乎無法解讀,但過了一會兒,她情不自禁開始微笑,好像在跟自己作戰,那是她家族中女性特有的美麗笑容。我瞪大眼睛,仍覺得難以置信,終於我擁她入懷,熱烈的吻她。『你在想什麼?』我一放開她,她就喃喃道。『你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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