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大墓比所有其他墳墓都更氣派;不但格局大,氣派也恢弘。上面只刻了一個字:
卓九勒
——布蘭姆.史托克,《卓九勒》,一八九七年
四十九
父親的信在此戛然而止,我只能用他寫給我的那些戒備較嚴密的信繼續。
性革命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展開,親愛的,雖然妳在世時未能目睹這場聲勢浩大的狂歡宴——現在,起碼在西方世界,年輕人兩情相悦顯然已無須計較禮法規範。但我懷念我們當年所受的限制,不亞於懷念很長一段時間後,合法解除這些限制所得到的滿足。像這樣的回憶,我無法跟任何人分享:我們跟彼此衣衫親密的程度,我們必須延宕最終滿足的處境,脫卸衣服是我們之間一個棘手的問題,所以即使在我最不願記憶的時候,我也會特別清晰而痛苦的想起,妳柔嫩的頸根和妳柔軟的衣領,早在我的手指觸及它的質地和珍珠形狀的鈕釦之前,我已經熟知那件襯衫的輪廓。我對於搭火車旅行的氣味、妳黑外套肩頭泛出的刺鼻肥皂味、妳的黑草帽粗糙質感的記憶,就跟我對妳黑髮柔軟觸感的記憶一樣完整。當我們壯起膽子,趁出席又一場無趣的晚宴之前,在我索非亞的旅館房間裡共度半小時,我幾乎被內心的渴望銷形蝕骸。當妳把外套搭在椅子上,又緩慢而刻意的把襯衫搭在外套上,當妳轉過身來面對我,毫無猶豫的眼睛,須臾不離的望著我的眼睛,我便在烈焰中癱瘓。當妳把我雙手環繞在妳的腰上,而它們必須在妳裙子的光滑與妳皮膚更為細膩的光滑之間做一抉擇時,我差點痛哭流涕。www.hetubook.com.comhetubook.com.com
或許就在耶時候,我發現妳唯一的瑕疵——我唯一不曾親吻過的部位——妳肩胛骨上那條捲曲的小龍。看見它之前,我的手想必碰觸過它。還記得我發現它,用不甘願又好奇的手指輕觸它時,不禁摒住呼吸——妳也一樣。逐漸,它對我而言,就是妳柔滑的背部地理構造的一部份,雖然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在我的慾望中點燃了敬畏。不論這件事是否發生在索非亞的旅館,我一定是在記憶妳下排牙齒纖巧的鋸齒邊緣,以及妳眼睛周圍的皮膚方興未艾、蛛網狀的歲月遺痕時才知道——www.hetubook.com.com 哦我的愛,我要告訴妳我多麼思念妳。我的記憶完全屬於妳,因為它不斷回溯到我們單獨相處最初的時刻。我一遍又一遍自問,為什麼別種親密關係不能取代妳在我身旁,到頭來我總幻想我們仍在一起,然後——很不甘願的——承認我的記憶已經被妳扣押。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妳言行舉止的回憶把我整個淹沒。我覺得手心裡有妳手的重量,我們兩人的手一起藏在我的外套底下,而我的外套折疊好放在我倆座位中間,妳手指若有若無的輕盈,妳轉過臉時的側影,我們一起進入保加利亞境內,首度飛越保加利亞山區時妳歡喜的輕呼。和*圖*書
幾年前,我在父親的文件裡找到一頁信,這頁信本來不可能在這本書裡有一席之位,要不是因為它是除了他寫給我的信之外,我所掌握的唯一一件他對海倫愛情的見證。他不寫日記,偶爾寫給自己的便條又完全只跟工作有關——總是與外交困境、歷史、尤其是與國際衝突有關的歷史有關的思維。這些省思,以及從它們發展出來的演講或專文,如今都收藏在他基金會的圖書館裡,留給我的只有這一件是他完全為自己——為海倫——而寫的。我知道父親專心致志追求事實m.hetubook.com.com與理想,不以詩詞歌賦為念,所以這頁信對我更加重要。因為這本書不是兒童讀物,也因為我希望其中的紀錄盡可能完整,所以我毫不顧忌的把它附在這裡。他很可能寫過其他與此類似的信,但照他的個性,一定會把它們銷毀——或許就在我們阿姆斯特丹那棟房子後面的小花園裡把它們燒掉,我小時候經常在那裡一座石砌的小烤爐裡,找到焦黑無法卒讀的碎紙片——這頁信能保存下來可能純屬意外。信上沒有日期,所以我對於把它編排在這部編年史的哪個位置,也遲疑了很久。我把它安插在這個地方,是因為它追溯他們相愛的最初時光,雖然其中蘊含的痛苦使我相信,這是他在再也無法把信寄交她手中時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