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者都要,』我道。『我們想參觀書房,也想請教幾個跟我們的研究有關的問題。』我頓了一下,找尋適切的字眼。『羅熙小姐和我對貴國中世紀的歷史很感興趣,雖然我的知識遠不及應有的那麼豐富,我們寫了一些——呃——』我開始支吾,因為我忽然意識到,除了海倫在飛機上給我惡補的那點東西,我對保加利亞歷史事實上是一無所知,在這位身為他國家歷史守護者的淵博學者面前賣弄,只會顯得荒唐可笑;同時也因為我們要討論的內容至為私密,極端匪夷所思,當拉諾夫坐在在桌子另一頭冷笑時,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透露的。
「我聽說斯托伊契夫讀過羅熙的作品,而且予以肯定,不禁鬆了一口氣;這可能使他對我們產生較高的評價,也可能更容易搏取他的同情。『是的,確實如此,』我道。『事實上,羅熙教授不僅是海倫的父親,也是我的指導教授——我跟他寫我的博士論文。』
「斯托伊契夫看她一眼,顯然很高興。『是的,完全正確。我想這幅地圖是在威尼斯或熱那亞製作,被人帶到君士坦丁堡,或許是送給皇帝或朝廷命官的禮物。這是一位朋友替我做的複製品。』
「『哦,我不介意,』斯托伊契夫道。『我很幸運,年輕的時候有機會出國留學,我在倫敦讀過書。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或你只想看看我的書房?』他說得這麼簡單,我有點意外。
「我對這位學富五車,耳朵靈敏的長者,興起一份由衷的感激。我說的話當然近乎白癡,但他卻繞著圈子客氣的作答,順便還提供了很多資訊。
「『呃,』這下子輪到我臉紅了。但願拉諾夫不要太注意我們臉色的變化。『有關十七世紀的荷蘭商人。』
「我本想上前一步,但拉諾夫搶在我前面,脫下帽子,點頭,鞠躬,用一連串保加利亞話向她問候。那名年輕女子一手摀住自己的臉頰,用帶有戒心的好奇看著拉諾夫。再看一眼,她其實不像我方才以為的那麼年輕,但她全身散發一種能量與活力,使我認為她可能就是那座璀燦的小花園和廚房香味的創造者。她有張圓臉,頭髮全梳到腦後,額頭上有顆黑痣;眼睛、嘴巴和下巴,長得都像個美麗的小孩。她穿白襯衫、藍裙子,繫著圍裙。她打量我們的犀利眼光,跟她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好像全然不相干,我看到在她快捷的質問下,拉諾夫甚至翻開皮夾,拿一張卡片給她看。不論她是斯托伊契夫的女兒或管家——共產國家的退休教授有管家嗎?——她都不是傻瓜。拉諾夫以一種在他而言很不典型的努力在取悅她;他掛著微笑,轉過身來把我們介紹給她。我們握手時,他介紹道:『這位是依麗娜.赫里絲托娃。她是斯托伊契夫教授的織女。』
「斯托伊契夫眼睛一亮,搖著頭,滿臉得色,他的大耳朵也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這個題目非常好,』他道。他的眼光穿過我們,我覺得他好像能看到遙遠的過去,像望進一口深不可測的光陰之井,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清楚的看到我們提及的那個時代。『你們要寫的題目有什麼特定的方向嗎?我這兒有很多手稿都可能對你們有幫助,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很樂意借你們一讀。』
「『或許妳認識我在那兒的一位朋友——桑多教授。』
「我們站在大門外,塵土漸漸在拉諾夫的車上落定。海倫第一個去推老門上的門栓,拉諾夫悶悶不樂的故意落在後面,好像生怕被人(包括我們)看到他來這種地方,有種奇怪的感覺,使我一時之間抬不起腳步。晨間樹葉與蜂群的營營震動,以及一種出乎意料、令人反胃的恐懼感,彷彿把我hetubook.com•com催眠了。我想著,說不定斯托伊契夫終究還是幫不上忙,我們白白繞了一大圈,還是撞進一條死胡同,只能徒勞無功的回家。我已經想像過一百遍:從索非亞或伊斯坦堡——我很想再見竇格一面——飛回紐約,一路無言;回家以後,沒有了羅熙,我必須重新整頓自己的生活,面對我去了什麼地方的質疑,跟系上解決長期缺席的問題,回歸撰寫荷蘭商人——安靜而平淡的人——論文的生活,接受一位大為遜色的新教授指導,還有緊閉著門的羅熙辦公室。最讓我無法忍受的其實是那扇緊閉的門,以及後續的調查,警方抓不住重點的訊問——『那麼——大名——呃——可以稱呼你保羅嗎?你的指導教授失蹤兩天後,你就出門遠行?』追悼會上一小撮困惑不解的出席者,最後會有人問到羅熙的作品、他的版權、遺產。
「然後有個聲音在屋裡唱歌,可能是在那根搖搖欲墜的煙囪與一樓的窗戶附近。那不是隱士在用男中音唱讚美詩,而是甜美、高亢的女聲,充滿活力的旋律,就連站在我旁邊愁眉苦臉抽香菸的拉諾夫,也露出感興趣的模樣。『Izvinete!』他喊道:『Dobar den!』歌聲戛然而止,接著傳來啪的一聲和咚的一響。斯托伊契夫的前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那兒瞪著我們,好像以為她家院子裡最不可能出現的就是訪客。
「『哦,是啊。他是歷史系的系主任。我跟他很熟。』
「依麗娜立刻起身微笑。『當然好,舅舅,』她以悅耳的英語答應。我不禁想道,這家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還真多。她用嫵媚的眼睛瞟了拉諾夫一眼:『可是我端上樓來得有人幫忙才行。』拉諾夫隨即起身,還掠了幾下頭髮。『我很樂意幫年輕小姐的忙,』他道。他們一起下樓。拉諾夫的腳步聲特別響亮,依麗娜一路跟他說保加利亞語。
「『你英文說得很好,』我道。『你在哪兒學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問?』
「『是啊——怎麼樣?』我熱切的說。『你知道它的意義嗎?』
「斯托伊契夫有一陣子沒再說話,但他專注的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他對我們在此出現作何感想,他是否有興趣知道我們什麼人。過了一會兒,我猜想他可能永遠不會主動跟我們攀談,於是對他說:『斯托伊契夫教授,請原諒我們打擾你的隱居生活。我們非常感激你和你的外甥女同意我們來訪。』
「我想,一位英國歷史學家的女兒自稱是羅馬尼亞人,而且在匈牙利長大,斯托伊契夫如果感到好奇,應該很自然,但他沒有透露任何疑慮。『對了,就是這個名字。他寫過很多好書——而且範圍非常廣泛!』他拍一下自己的額頭。『我讀他早年的論文時,還以為他會成為優秀的巴爾幹歷史學家,但據我所知,他已經放棄這個領域,轉去做很多其他方面的題目。』
「『還有誰呢?我想現在那兒沒有別的我認識的人了。但妳的姓很有趣,教授。我看過這個姓。美國有一位』——他看看我,又看看海倫;我忽然很不安,因為我發現拉諾夫正盯著我們看——『很有名的歷史學者也姓羅熙。你們是親戚?』
「斯托伊契夫開始微笑,強大的感染力使我和海倫也微笑起來。依麗娜對我們露出酒渦。她挑了一張在某幅聖像下方的椅子,我猜畫中是聖喬治,猛力用長矛刺穿一頭營養不良的龍。『我很高興你們來看我,』斯托伊契夫道:『我們的客人不多,說英文的訪客更是少見。我很高興有機會跟兩位練習我的英文,雖然恐怕我現在說得不及以前好。』
「『多麼幸運啊,』斯托伊契夫把m.hetubook.com.com青筋暴露的手合在一起。『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呢?』
「拉諾夫在椅子上動了一下,我想到我多麼討厭他這樣盯著我們。幸好他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房間另一頭依麗娜美麗的側影上。『這樣吧,』我道。『我們想多知道一點十五世紀——十五世紀晚期的資料,羅熙小姐對於這期間,她家族的祖國的情形,做了相當的研究——也就是——』
「『他妹妹的女兒,』拉諾夫道。他又點了一根菸,並敬一根給依麗娜,她重重點一下頭表示拒絕。他解釋說我們來自美國時,她瞪大眼睛,非常仔細的再次把我們從頭到腳看上一遍。然後她笑了起來,我始終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拉諾夫又面露不豫之色——好像他令人愉快的外表每次都維持不到幾分鐘——她轉過身,請我們入內。
「起坐間有面牆上掛了一幅原始的地圖,我很意外它是印在皮革上。我情不自禁走到它前面,斯托伊契夫微笑道:『你喜歡這幅圖嗎?是一一五〇年的拜占庭帝國全圖。』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說的是文雅而正確的英語。『當時保加利亞還是帝國的一部份,』海倫道。
「我在很久以後讀到,拜占庭統治之下,有些修道院故意設在君士坦丁堡的城牆之外,如此一來,政府頒佈某些與教會儀式有關,全城必須一體遵行的敕令時,這些神聖殿堂的居民就可以豁免,他們雖然得不到城牆庇護,卻能逃脫政府專橫的箝制,這時我就會想起斯托伊契夫——他的房子建在庭院深處,花園裡有歪歪斜斜開滿星辰般白花的蘋果樹和櫻桃樹,新綠的嫩葉與藍色的蜂巢,以及把我們擋在外面的老舊門框和雙月木門,充滿寧靜、虔誠和退隱的氛圍。
「能跟海倫手牽手回去,當然是很大的安慰。等恐懼淡去,我會向她求婚;我得盡可能先存點錢,然後帶她回波士頓,跟我的父母見面。是的,我會牽著她的手回去。但沒有父親可作為求親的對象。我在一波波湧起的傷痛裡,看著海倫把大門推開。
「『是的,』海倫道。
「斯托伊契夫慢慢轉過身,帶我們走進房間。這是樓上幾個房間之中的一間。我們雖兩次到訪,但我始終沒有搞清楚這棟房子裡的人究竟睡哪兒。就我所知,樓上只有這間狹長的起坐間,和從這房間出入的另外幾個較小的房間。其他房間的門都半掩,陽光從窗外的綠樹縫隙間照進來,輕拂著不計其數書本的封面,這些書或羅列在牆上,或裝在地上的木箱裡,或堆在桌上。其中有大量各種形狀與尺寸的散張文件,很多一望即知非常古老。不,這兒一點也不像羅熙整潔的書房,而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實驗室,收藏家的心靈閣樓。放眼放去,盡是受到陽光撫慰的古老皮革封面、陳年牛皮、壓印圖案的裝訂、殘缺不全的燙金、碎裂的頁角、凹凸不平的書脊——紅色、褐色、灰白的珍本書——書與捲軸與手稿,因為使用而分散在各處。所有的物品都一塵不染,笨重的東西不會壓在脆弱易碎的東西上,然而這些書和手稿卻又在斯托伊契夫的房間裡堆得到處都是,我有種被它們包圍的感覺,但又不像是在博物館,因為在博物館裡,這些珍貴的資料會以更分散、更有條理的方式展示。
「我很意外,海倫一下子脹紅了臉。我想她可能還不習慣在公開場合承認,或對於這麼做感到遲疑,或她沒注意到拉諾夫忽然開始注意我們的談話。『是的,』她簡短的說。『他是我父親,巴特羅繆.羅熙。』
「我吃了一驚,斯托伊契夫也顯得很吃驚。海倫笑了起來。『拜占庭是我的嗜好,』她道。老歷史學家也笑了,然後和圖書忽然臉色一整,優雅的向她鞠了一躬。他對起坐間正中央一張桌子周圍的幾把椅子比了個手勢,我們陸續就坐。從我坐的角度,可以看見這棟屋子的後院,沿著山坡斜斜而下,直到樹林的邊緣,有幾棵已經結了綠色小果實的果樹。窗子都開著,蜜蜂嗡嗡和樹葉沙沙的聲音傳進來,我想到斯托伊契夫即使遭到流放,還能坐在他收藏的手稿之間,閱讀、寫作、聆聽這種任何政府的鐵腕都無法扼殺的聲音,至今還沒有官僚強迫他遠離這一切,是何等的愉快。以監禁而言,這算是相當的幸運,甚至可能帶有我們無法確知的志願成分呢。
「『修女嗎?』我問,心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複雜的宗教隱喻。
「『是的,』海倫趕快來搭救我。『我們對中世紀保加利亞的寺院生活很有興趣,我們想寫幾篇論文,也盡力做了一些研究。說得更清楚點,我們想了解中世紀晚期保加利亞的寺院生活,以及朝聖者進入保加利亞的若干路線,還有保加利亞的朝聖者到其他國家會採取的路線。』
「『太好了——非常好,』斯托伊契夫教授道。『請代我致最熱誠的問候,如果妳有機會。』
「背心旁邊掛著一對匕首。我很想問誰穿過這件背心?誰挨了那些子彈?誰帶那對匕首?它們下方的桌上,放了個瓷瓶,有人在瓶裡插滿玫瑰花和綠色的大葉片,在褪色的古物之間顯出一種超自然的生氣勃勃。地板擦得雪亮。我可以看到地上映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
「『好極了,』斯托伊契夫道。『那真是個有趣的題目。那麼你為什麼來保加利亞呢?』
「拉諾夫也在東張西望。他哼了一聲道:『我看,斯托伊契夫教授獲准保留太多國家財產了。應該把這些東西拿去賣掉,為人民謀福利才對。』
「『我會的,』海倫對他微笑。
「這棟房子再次讓我感到很意外;它外部是甜美的老式農莊,室內的暮氣沉沉卻與陽光普照的前院成強烈的對比,活脫是座博物館。門一開就是個有壁爐的大房間,照在石壁上的陽光取代了爐火。家具——雕工考究、嵌有鏡子的深色五斗櫃、富麗堂皇的桌椅——本身就很引人注目,但真正吸引我目光,也使得海倫喃喃讚美的,卻是那批罕見的民俗紡織品與原始繪畫。這批以神像為主的作品,在我看來,大部份的水準都遠在我們參觀索非亞的教堂所見。這兒有眼神明亮的聖母和嘴唇單薄、神情悲哀的聖徒,大大小小,有的以金漆描邊,有的鑲著純銀箔片,有站在船上的使徒,也有承受生死考驗、堅忍不拔的殉教者。周圍編織出幾何圖案的掛毯與圍裙,甚至還有一件繡花背心和兩條邊緣縫綴錢幣的圍巾,從四面八方呼應著畫中繁複、泛黑、古舊的色彩。海倫指著那件從上到下縫著一排排水平口袋的背心,『裝子彈用的,』她簡單的說。
「『原來你們對保加利亞中世紀歷史有興趣?』斯托伊契夫道,我覺得他好像也看了拉諾夫一眼。
「『當然,』斯托伊契夫耐心的說。『或許你們可以告訴我,關於敝國中世紀寺院的歷史以及朝聖者的路線,尤其是十五世紀的部分,你們到底對哪些方面最感興趣。十五世紀那是保加利亞歷史上驚心動魄的一百年。你們知道,一三九三年以後,我國大部分地區都受鄂圖曼人支配,雖然保加利亞有些地區直到十五世紀中、晚期才遭到征服。從那時起,我們本土的知識文化大多靠寺院保存。我很高興你們對寺院有興趣,因為那是保加利亞文化傳承最豐富的資源。』他頓了一下,再次把雙手交疊在一起,好像要觀察我們對這項資訊究竟有多熟悉。
「最近幾年,我經常和_圖_書憶起第一眼看到安東.斯托伊契夫寓所的感覺。或許它給我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因為那棟剛好位於都會區邊緣的住宅,跟索非亞市區建築之間的對比太強烈,但也可能是因為斯托伊契夫本人——他有種獨特而難以言喻的氣質。不過在我看來,每當斯托伊契夫家大門的畫面浮現眼前,我之所以都會產生那種強烈到氣都透不過來的期待,乃是因為見到他,是我們找尋羅熙下落的轉捩點。
「『知道一點。』斯托伊契夫的眼睛瞪得很大,專注的看著我。『是這樣的,』他又說:『我也有一封基利爾修士寫的信。』」
「『是的,』我道。實在無法可想。我們就是必須在拉諾夫虎視眈眈下說明我們研究的某些細節。如果我請他離開,他反而會立刻懷疑我們來此的目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盡可能使我們的問題聽起來有學術性而不涉及私人。『我們相信十五世紀伊斯坦堡的東正教社群跟保加利亞寺院,有某些耐人尋味的關係。』
「『正是如此,』我道。『我們特別感興趣的是——我們找到一封信——是這樣的,我們最近在伊斯坦堡』I——我努力不讓自己偷看拉諾夫的反應——『我們找到一封跟保加利亞有關的信——有一群僧侶從君士坦丁堡旅行到保加利亞的一所寺院。我們感興趣是因為我們有篇論文的題目,就是追溯他們行經保加利亞的路徑。他們很可能是朝聖——我們並不確定。』
「『我明白了,』斯托伊契夫道。他的眼睛變得格外機警而明亮。『那封信有日期嗎?你可以告訴我一點信的內容、你在什麼地方找到它,寫信的人是誰、收信的人又是誰,如果你知道這些資料的話?』
「『是的,這當然是事實,』斯托伊契夫道:『尤其因為征服者穆罕默德把保加利亞的教會置於君士坦丁堡主教管轄之下。在那以前,我們的教會當然是獨立的,在維力科有自己的主教。』
「他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很細緻,長了許多老人斑——然後看著我。他的眼睛,正如我說過,又大又黑,是一雙年輕人的眼睛,雖然他鬍子刮得很乾淨的橄欖色臉孔顯得蒼老。他的耳朵大得出奇,從頭部兩側理得很整齊的白髮中間翹出來;在窗口|射入的光線照映下,耳緣呈透明的粉紅色,像兔子耳朵一樣。那雙結合了溫馴與機靈的眼睛,也令人聯想到動物。他的牙齒泛黃而扭曲,前面有一顆鑲了金牙套,但所有的牙齒都在,他微笑時的變化很驚人,好像一頭野獸忽然幻化出人類的表情。那是一張奇妙的臉,年輕時一定煥發著不尋常的光輝,明顯可見的熱忱——那一定是張令人無法抗拒的臉。
「海倫報以微笑,若有所思的用手托住下巴。然後她彷彿對他擠了一下眼睛。『當時的皇帝是曼努埃爾一世,對吧?』
「斯托伊契夫接過信,只見他一看到第一行,眼睛就一亮。『有趣,』他道,然後令我很失望的,他把信放在桌上。或許他不打算幫我們忙,甚至也不打算看信。『親愛的,』他轉向他的外甥女說:『既然要看古代的信,就不能不拿些飲料和食物招待客人。妳好不好替我們端些瑞吉亞白蘭地和午餐上來?』他特別客氣的對拉諾夫點點頭。
「『羅馬尼亞,』海倫插嘴道。『但我是在匈牙利成長和受教育的。』
「走進花園,斯托伊契夫的房子建在一片不很平坦的基地上——部分是庭院,部分是果園。屋基採用一種灰褐色的石塊,靠白色的灰泥糊在一起;我後來得知,那種石塊是一種花岡岩,保加利亞絕大多數老建築都以它為建材。基礎上的牆壁是磚砌的,那是一種最最柔和、圓熟的金紅色,好像在陽光裡m.hetubook.com.com浸泡了許多個世代。屋頂採用有凹槽的紅色磁磚。屋頂和牆壁都有點破舊。整棟房子看起來像是慢慢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現在又慢慢回歸泥土,而這片土地之所以長出樹木,只為了遮蔽這一過程。一樓的一側,加蓋了一片房屋,另一側搭了一座花架,架上爬滿葡萄藤,周圍開滿淺色的玫瑰花。花架下面擺一張木桌,四把粗糙的椅子,不難想像,夏日來臨時,葡萄葉的陰影會更濃郁。再過去一點,最年高的蘋果樹下,吊著兩座幽靈似的蜂巢;蜂巢附近有一畦陽光全面照射的小菜園,已經有人悉心培養出整齊的一排排半透明的新綠。我聞到香料草,以及可能是薰衣草、新鮮嫩草和炒洋蔥的味道。有人很用心的照顧這個地方,我幾乎期待看到斯托伊契夫身穿僧袍,拿著小鏟子跪在菜園裡。
「『當然,』我道。『事實上,我們這兒有份副本。信的原稿是用斯拉夫文寫的,伊斯坦堡有位修士替我們抄錄下來。原始文件保存在穆罕默德二世的御用檔案裡。或許你願意親自讀一讀這封信?』我打開手提包,取出副本,交給斯托伊契夫,暗中指望拉諾夫不會要求也看一眼。
「『說來話長,』我說。『羅熙小姐和我對於研究鄂圖曼帝國征服伊斯坦堡之後,保加利亞與伊斯坦堡的東正教社群之間的關係很感興趣。雖然這跟我的論文題目有相當差距,但我們已經在這方面寫了幾篇論文。事實上,我不久前才在布達佩斯大學發表一篇論文,是關於羅馬尼亞在土耳其統治下的歷史。』我立刻發現自己犯了錯;或許拉諾夫還不知道我們除了伊斯坦堡,還到過布達佩斯。但海倫神態自若,我也鎮定下來。『我們很希望能完成在保加利亞的研究,我們認為你或許能幫助我們。』
「他們一關上門,斯托伊契夫就湊在桌上,迫不及待的開始閱讀那封信。讀完以後,他抬頭看著我們。他的臉好像年輕了十歲,表情非常緊張。『太奇妙了,』他低聲說。我們不約而同站起身,走到長桌他所在的那一端,貼著他坐下。『看到這封信讓我很驚訝。』
「不知依麗娜是聽不懂英文,或不屑回應,她轉個身,帶我們走出這房間,上了一條狹窄的樓梯。我不知道該期待在樓上看到什麼。或許我們會找到一間凌亂的書房,充當老教授冬眠的洞穴,或者——一陣現在對我而言已經很熟悉的傷痛襲來——我心頭一緊,想道,我們會看到一個井然有序的房間,整潔的程度與羅熙教授用來隱藏他波濤洶湧、高人一等的智慧的辦公室不相上下。我剛興起這意念,樓梯頂端的一扇門就開了,一個滿頭白髮,身材矮小,但背脊很挺的男人走到樓梯口。依麗娜急忙走到他面前,雙手抓住他手臂,對他說了一大串夾雜著興奮的笑聲,連珠砲似的保加利亞話。
「『哦,是的——妳是我們的鄰居,』斯托伊契夫教授轉向海倫,給她一個溫柔無比的微笑。『所以妳來自布達佩斯大學?』
「老人鎮定而沉著的轉向我們,他的表情很內斂,所以我有一會兒以為他在低頭看地板,但事實上他是直接看著我們。於是我上前一步,伸出手。他嚴肅的跟我握手,然後轉向海倫,也握了她的手。他很客氣,也很正式,他的謙恭其實不是真正的謙恭而是威嚴,他用黑色的大眼睛把我們打量了一番,然後注視著站在後面觀察這一幕的拉諾夫。這時拉諾夫才走上前來,跟他握手,他那種降尊紆貴的德行,讓我對這位導遊越發不滿。我全心全意希望他離開,讓我們單獨跟斯托伊契夫教授談話。我真不知道有拉諾夫這隻蒼蠅叮在背後,怎麼可能推心置腹的交談,從斯托伊契夫取得任何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