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沒有,親愛的,』斯托伊契夫熱忱的跟她握手,但我覺得他確實顯得很疲倦。『我真的很期得明天見到你們。』
「『是啊,我們唯有等明天才能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她把手指跟我的手指交纏在一起。『每一天的等待都讓你很痛苦,不是嗎?』
「『這裡有人監視我們,』我們在鐵桌旁落座時,海倫低聲道。我謹慎的把手提包放在腿上;我甚至不再把它放在咖啡桌下面。海倫微笑道:『但至少這裡沒有人竊聽,不像在我們的房間。』她抬頭看一眼頭上的綠色枝葉。『菩提樹,』她道。『再過幾個月,這些樹就會開花。我們在老家用它泡茶——或許這兒的人也一樣。坐在這樣的露天座位上,坐下之前必須先清理桌面,因為落花和花粉飄得到處都是。那氣味像蜂蜜,非常清新甜美。』她做了個很快的動作,好像拂掉幾千朵淡綠色的花。
「『說不定是我們的運氣來了,』她考慮道。『最初我以為這只是歷史大拼圖中的一片——我們拿到很不錯的一片,但它能怎麼幫助我們?但斯托伊契夫既然猜得出我們的信有危險,就有可能知道某些重要的線索,所以我抱著很大的希望。』
「『羅熙的信!』我差點喊叫起來。我迫不及待打開手提包的動作,使杯中的茶潑灑在桌上。『他的信,他到希臘去那次!』我花了幾分鐘才在文件中找出那份該死的東西,然後一段一段找尋,把那段話唸給海倫聽,她的眼睛慢慢愈睜愈大,形成一片黑色的震撼。『妳還記得,信中說,他在伊斯坦堡被奪走地圖後,就回到希臘——克里特島——然後他的運氣變壞,每件事都不對勁嗎?』我拿著那頁信紙在她面前搖晃。『妳聽這一段:「克里特島酒館裡的老頭子,似乎寧可講他們兩百一十個吸血鬼的故事,而不願為我解釋哪兒可以找到相同的陶瓷碎片,或他們的祖父曾經打撈過哪艘古代沉船,把哪些寶物據為己有。有天傍晚,我讓一個陌生人請了一杯當地特產,取了個怪名字叫做失憶症的酒,結果次日我病了一整天。」』
「『而且他忘了我母親,』海倫把話續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別擔心,』海倫搖搖頭,他們互望了一眼,相視微笑。
「我們熱烈道謝,並m.hetubook.com.com聽從依麗娜的敦促開始用餐,不過我注意到,海倫也盡量避免碰剩下的瑞吉亞。吃罷簡單的午餐,海倫隨即起身,我們也都跟著站起來。『叨擾了,教授,』她握著斯托伊契夫的手說。
翻山越嶺跋涉後,馬匹已疲憊不堪,今晚以後,我等還會在此歇息一夜。我等在此間教會做過禮拜,精神已大為振作,僅八十年前,此間有兩尊純潔無比的聖處女聖像行使奇蹟。其中之一至今仍為罪人流下奇蹟之淚,淚珠都變成珍貴的珍珠。我等向她潛心禱告,保佑我等此行的任務,使我等安全抵達大城,在敵人的首都找到庇護所,完行任務。
「『失憶症,』我說:『海倫——失憶症。』
「『我很高興有機會跟任何對敝國中世紀歷史有興趣的人交談,』斯托伊契夫對我說。『正好有個紀念敝國中世紀兩位重要人物的慶祝活動,或許你和羅熙小姐有興趣參加。明天是偉大的斯拉夫字母的發明者基利爾(Kiril)與梅塔迪(Methodii)的紀念日。他們的名字若用英文發音,就是塞利爾(Cyril)和梅塔迪烏斯(Methodius),你們把古斯拉夫字母稱做塞利克字母(cyrillic),不是嗎?我們稱之為基利利札(kirilitsa),因為發明者是一位名叫基利爾的僧侶。』
「『哦,我的天,』海倫輕聲道。
「『唉,』他搖搖頭,我在他嘆聲中聽到深不可測,我甚至無從捉摸的閱歷與遺憾。『我也有些事要告訴你們。沒想到,我還會看見另一封像這樣的信。盡量不要跟拉諾夫先生說什麼。』
鈞座睿智英明交代小人的任務,謹此執筆稟報目前進展的詳情。願天主助我,使小人的報告公正翔實,不負鈞座所託。今晚我等在維比亞斯城附近的聖維拉迪米爾修道院過夜,距鈞座處僅兩天行程,此寺的聖潔修士以鈞座之名歡迎我等。正如鈞座指示,小人單獨覲見院長閣下,摒退所有見習僧、僕人後,把我等秘密任務的內情向他稟報。他下令將我等馬車鎖在庭院的馬廄裡,派兩名他手下的僧人和兩名我等同行的僧人守衛。但願能經常遇到如此通情達理、保護周到之配合,起碼直到我等進入異教徒地域為止。如鈞座指示,小人將一本書交到院長閣下手中,並轉達鈞座訓令,親眼目睹他片刻不耽擱把書藏好,甚至未在小人面前翻閱。和*圖*書
「『Chai,』她指指自己,又指著我。『我們要喝茶。Molya(請)。』
「『我讓陌生人請我喝了一杯叫做失憶症的酒,』我重述一遍,盡量壓低聲音。『妳想那個陌生人可能會是誰?就因為這樣,羅熙才會忘記——』
「『什麼?』她皺著眉頭看我,顯得很困惑。
「『他忘記——』海倫好像被這個字催眠。『他忘記羅馬尼亞——』
「『妳學得真快,』女侍走回裡面後,我說。
「『稍安勿躁,』斯托伊契夫輕聲說。『談話的事我來安排。』
「『請用,貴客,一切請自便,』斯托伊契夫以君士坦丁堡皇帝的派頭對桌面比個手勢。依麗娜倒出一杯杯白蘭地,光憑那股酒味就足夠殺死體型較小的動物——他豪邁的向我們敬酒,露出滿口黃牙,真摯的笑道:『祝全世界學術界的友館。』
「『光是那樣,就足夠他提高警覺,不在拉諾夫面前談論了。』
「我們都滿懷誠意的回敬,只除了拉諾夫,他嘲弄的舉起酒杯,輪流看著我們。
「拉諾夫對同志這個稱呼似乎不很受用,他捧著第二杯白蘭地,皺起眉頭看著海倫。『當然可以,』他道。『只要對你們的研究有好處,我都很樂意協助。』
「『如果能知道他對我們的研究有什麼確切的懷疑就好了。我會好過一點。』我承認。『奇怪的是,他讓我聯想到某個見過的人,但我好像得了失憶症,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誰。』我看一眼海倫嚴肅而美麗的臉,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大腦摸索到什麼東西,環繞著某個謎團的邊緣撲騰跳動,但那與拉諾夫可能是誰的雙胞胎無關。那是暮色中海倫的臉孔、我舉杯飲茶的動作、以及我選擇的奇怪字眼觸動的聯想。我的思緒曾經在這件事情上徘徊過,但這次卻如電光石火,有了突破。」
「『祝你們的學術研究能增進黨與人民的知識,』他對我微微一躬身,說道。此舉差點讓我胃口全失;他這是泛泛之言,或其實https://m•hetubook.com•com是想利用我們取得某些情報,增進黨的知識?但我也回鞠一躬,乾掉我的白蘭地。我發現這種酒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吞下去,喉嚨裡的三度灼傷很快會被一種熱烘烘的愜適取代。我想,如果喝得夠多,我說不定會陷入連對拉諾夫這種人都發生好感的危險狀態。
「我緩緩點頭。『如果妳認識羅熙,』我道,然後停了下來。
「斯托伊契夫高聲朗讀這封信時,我想我和海倫都幾乎不敢呼吸。他緩慢而有條理的翻譯,花了相當的技巧。我正想為兩封信之間不容置疑的關係高聲歡呼時,樓下木梯傳來腳步聲,我們不約而同抬起頭來,『拉諾夫先生——他被派給你們做導遊?』
「『危險?』斯托伊契夫問道,把他那張蒼老而無所不知的臉轉向我們。
「『你太客氣了,』海倫道。『我們不想佔用你那麼多時間,但能參加你們的活動是我們的榮幸。這可以安排嗎,拉諾夫同志?』
「斯托伊契夫告訴我們,他也持有一封基利爾修士的信,海倫和我都難以置信,面面相覷。『你是什麼意思?』最後她問道。
「『妳的母親,』我重複道,眼前忽然出現海倫的母親站在門口,注視我們離開那一幕。『他從來沒有真的不要回去。他忽然忘記了一切。那就是——那就是為什麼他告訴我,他有時會想不起自己做過的研究。』
「她定睛注視著我的眼睛,然後把一綹從髮夾裡溜出來的頭髮拂到腦後。這個動作是那麼的悲哀,使她接下的話更加沉重。『透過你,我已經開始認識他了。』
「這時,一個穿白上衣的女侍走過來,問了幾句話。海倫轉向我。『你要喝什麼?』那女侍好奇的看著我們,說外國話的生物。『妳會點飲料嗎?』我逗海倫。
「直到黃昏,我們才有幾分鐘時間獨處。在乏味的旅館餐廳吃完那頓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的晚餐後,拉諾夫終於離開。海倫和我一起走上樓——電梯又壞了——然後流連在距我們房間不遠的走廊裡,從我們奇異的際遇中偷得幾分鐘甜蜜時光。等我們確定拉諾夫已經離開,就又回到樓下,走路到附近巷子裡的一家咖啡廳,坐在露天的樹下。
尊貴的馬克辛姆.猶普雷蘇斯院長閣下:
「女侍把我和圖書
們的茶送上來後,海倫悶悶不樂攪著它。『沒有拉諾夫在旁,真是太舒服了,想到明天還會看見他,我簡直受不了。有他釘在我們背後,真無法想像我們能做什麼有意義的研究。』
「我們彎下腰,果然在那兒,我手臂和脖子湧起一片雞皮疙瘩,我看到一個字跡非常端正的古斯拉夫字母寫的名字,就連我也讀得出來——基利爾——旁邊還有年份:六九八五。我望向海倫,她咬緊下唇。這名僧人褪色的名字真實無比。他曾經跟我們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用溫暖、活生生的手,拿著羽毛筆,在這張羊皮紙上簽下他的名字,這是不爭的事實。
「依麗娜陪我們穿過翠綠的庭院,送到門口。『明天見,』她道,並說了幾句俏皮的保加利亞話,使拉諾夫在戴上帽子前,又用手掠了好幾下頭髮。『她真是個美人兒,』我們走向他的汽車途中,他志得意滿的說,海倫在他背後對我翻翻眼睛。
「『——完全不記得去過那兒。他寫給賀吉斯的信提到,他要從羅馬尼亞回希臘,籌一些錢,參加一個古墓的開挖工作——』
「我聽得一頭霧水,只想著我們信裡的基利爾修士,但斯托伊契夫繼續往下說,我終於聽懂他的用意,也領教到他臨機應變的能力多麼厲害。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鈞座最謙卑的僕人
基利爾修士
主後六九八五年四月
「『我也這麼希望,』我承認。『但我認為也有可能,他只是說,這份文件在政治上很敏感,就跟他大部分的研究一樣——因為它牽涉到教會的歷史。』
「我握住她的手,把它翻過來,看見她掌心優雅的紋路,我希望那代表她會長壽、幸福,而且兩者都能跟我分享。『妳對斯托伊契夫那封信有什麼看法?』
「依麗娜和拉諾夫端著碗盤乒乒乓乓走進起坐間,依麗娜把杯子和一瓶琥珀色的液體擺出來,拉諾夫走在後面,拿來一條麵包和一盤白豆做的菜肴。他滿臉笑容,看起來幾乎被馴服了。我真希望能向斯托伊契夫的外甥女道謝。她安排她舅舅舒適的坐在他慣用的椅子上,要我們坐下,我才發覺一個早晨忙碌下來,我已經非常飢餓。
「『我今天下午必須寫作,會很忙https://m.hetubook.com.com
,』他道:『但如果你們願意明天再來,有幾位我過去的學生會來慶祝這個日子,到時我可以多告訴你們一點基利爾的事。』
「『我知道,』海倫嘆口氣。『也許就是那麼簡單。』
「她聳聳肩膀。『我學過一點俄文,跟保加利亞文很接近。』
「斯托伊契夫用興奮的手指輕敲一下竇格做的副本。『我有份手稿,是我的朋友阿塔納斯.安吉羅夫一九二四年給我的。我相信其中描述的是同一趟旅行、不同的階段。我沒想到這趟旅行還有任何其他文獻存在。事實上,我的朋友把它送給我之後不久,就忽然去世了,可憐的傢伙。且慢——』他站起身,因倉促而身形搖晃不定,海倫和我都連忙跳起身扶他,免得他跌倒。但他不需要協助就穩住自己,走進一個較小的房間,示意我們跟過去,並小心不要碰翻堆疊在房間周圍的書。他對著書架打量了一會兒,伸手要取一個盒子,我幫他拿下來。他從盒子裡拿出一個用磨損的繫帶綁住的硬紙板檔案夾。他把這件東西拿回外面的大桌上,在我們熱切的目光下將它打開,取出一份脆弱到我連看他拿起來都提心吊膽的文件。他站在那兒對著它看了很長的時間,好像麻痺了一般,然後嘆道:『這是原件,你們看得出來。這簽名——』
「『你怎麼猜到?』我不由得吃驚。截至目前,我們談到的事都不涉及危險。
「海倫的臉色煞白,下巴抽搐,她眼神冰冷,盈滿淚水。『我恨他,』她很小聲的說,我知道她指的不是她父親。」
「『是的,』我立刻答道。『他似乎對我們在此的工作太感興趣。關於我們的研究,還有很多事必須告訴你,但都非常私密,而且——』我頓了一下。
「『好極了,』斯托伊契夫道:『我們一點半在這裡見面,依麗娜會為我們準備豐盛的午餐。這種聚會每次都很愉快。你們可以跟幾位學者見面,相信你們會發現他們的研究很有意思。』
「斯托伊契夫感受的震撼幾乎跟我一樣,雖然檢視這樣的老手稿想必已成為他的日常活動。『我曾經把這篇東西翻譯成保加利亞文,』過了一會兒,他說,然後取出另一頁紙,這是一張打字的航空信紙。我們重新坐下。『我試著唸給你們聽。』他清清喉嚨,給我們一個不算精確但大致正確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