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把椅子拉到他身旁，海倫也跟著做。

「在這同時，斯托伊契夫的學生顯然也在比賽誰替老師端來的食物最多，他們還替他把酒滿斟到杯口，然後他慢慢站起來。庭園裡所有的人都喊著要大家安靜，他向大家敬酒，並簡短的致詞，我只聽得懂基利爾、梅塔迪烏斯，還有我自己和海倫的名字。他話聲才落，人群中就掀起一片歡呼；『斯托伊契夫！Ｚａ　ｚｄｒａｖｅｔｏ　ｎａ　Ｐｒｏｆｅｓｏｒ　Ｓｔｏｉｃｈｅｖ！Ｎａｚｄｒａｖｅ！』歡呼聲此起彼落，每個人都為斯托伊契夫高興；每張臉孔都對著他微笑、舉杯，還有人熱淚盈眶。我想起羅熙，那次慶祝他在大學任教滿二十年的場合，他是那麼謙遜的面對我們的祝賀與讚美。我喉頭一陣哽咽，情不自禁別過頭去。我注意到拉諾夫手拿一杯酒，在花架下晃蕩。

「『請別擔心，』海倫說。『我們一定盡力勸他。』

「『你知道那個字的意思嗎？』我急切的問。

「但我說到竇格與沙立姆發現，基利爾修士寫信的對象，原來當時是在瓦拉基亞斯納格布修道院當住持，這一點似乎更引起他的興趣。『斯納格布，』他喃喃道，蒼老的臉泛起一陣紅暈，我差點擔心他會當場昏倒。『我早該知道。那封信在我的圖書館裡保存了三十年！』

「『好極了，』斯托伊契夫站起身。『我們從旁邊這扇門進去。拜託，動作快點。』

「我們在院子裡看到許多男性和少數女性三三兩兩站在花架下。依麗娜在桌子後面忙個不停，幫大家在盤裡添滿食物，斟滿一杯杯那種威力強大的琥珀色液體。她看見我們，連忙走過來，伸開手臂，好像我們已經是多年的朋友。她跟我和hetubook.com.com拉諾夫握手，又親吻海倫的面頰。『真高興你們能來。謝謝賞光，』她道。『自從你們昨天離開以後，我舅舅一直睡不著，吃不下。我希望你們勸他吃點東西。』她美麗的臉蛋有愁色。

「我們找到斯托伊契夫，發現他坐在蘋果樹下，談興正濃。有人在樹下排了一圈木椅，他坐在最大的椅子上，身邊有幾個比較年輕的人。『啊，哈囉！』他掙扎著起身說。其他人立刻站起來扶他，然後等他為我們引見。『歡迎，我的朋友。請見過我其他的朋友。』他有氣無力的揮揮手，指著周圍的面孔。『這幾位都是我在戰前教過的學生，承蒙他們好心回來看我。』這些人都穿著白襯衫和寒酸的深色西裝，跟拉諾夫比，都已經不算年輕；大部分都起碼五十幾歲了。他們對我們微笑，熱烈的跟我們握手，其中有一位還隆重的親吻海倫的手。我喜歡他們靈活的黑眼睛、含蓄的笑容和偶爾閃現的金牙。

「依麗娜走過來；她似乎在慫恿大家多吃一點，不久我們就被其他客人簇擁到花架下面的長桌前。桌子被沉重的負荷壓得幾乎要呻|吟，所有好聞的香味都來自這裡，距房子不遠處起了篝火，在烤整隻全羊，桌上堆著陶製的盤子，裝滿切片的馬鈴薯、番茄黃瓜沙拉、堆成小山的白乳酪、一條條金黃的麵包、一盤盤類似我們在伊斯坦堡吃過的那種乳酪餡的酥皮點心。還有燉肉、一碗碗冰鎮過的優格、碳烤的茄子和洋蔥。依麗娜非要我們把盤子裝得滿到端不動，才放我們離開，然後她端著倒滿瑞吉亞白蘭地的酒杯，跟我們走回果園。

「第二天，我們準時在一點半抵達斯托伊契夫家門口。海倫ｈｅtuboｏｋ.ｃｏｍ•com無視拉諾夫在旁，握著我的手，甚至拉諾夫的心情也很愉快；他皺眉的次數比平時少，還穿了一身厚重的褐色西裝。我們聽見門裡傳出談話與笑聲，還聞到柴火的煙味和烤肉的香氣。只要暫時把羅熙的問題擺在一旁，我也能感染節慶的歡樂。我覺得今天一定能得到有助於找尋他的線索，所以我也打定主意，盡可能全心全意慶祝基利爾與梅塔迪烏斯的節日。

「『首先，我的朋友，』斯托伊契夫道：『我仔細讀了你們昨天留給我的信。這是你們那一份。』他從前胸口袋裡把信取出來。『我現在物歸原主。我讀了很多遍，我相信它跟我持有的那封信，是出自一個人——基利爾修士，不論他是誰，寫了這兩封信。我當然沒法子看到你們的原始文獻，但只要這份資料夠正確，就看得出寫作風格完全符合，名字和日期也一致。我想我們就可以確定，這些信有相同的淵源，它們可能是因為分開遞送，或遇到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的變故，如今分散兩地。我還有些別的想法要告訴你們，但你們必須先告訴我更多你們研究的內容。在我看來，你們來保加利亞並非單純因為要了解我國的寺院。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封信的？』

「『是的，另外還有兩封基利爾修士寫的信，加上我的信和伊斯坦堡那封，一共四封。我們必須立刻趕到李拉修道院去看另外兩封信。這真是驚天動地的發現，把這些信兜攏在一起。但我要給你們看的不是那個。我一直沒銜接起來——』他再次因話說太多而恍惚起來。

「我也很想知道他的信又是從哪兒得來的。『你知道，有相當充分的證據顯示，基利爾修士一行從瓦拉基亞先到君士坦丁堡，然後才ｗww.hetｕｂｏｏk.cｏm•ｃｏm來保加利亞的，』我道。

「過了一會兒，斯托伊契夫的學生逐漸散開，有的向餐桌走去，那兒正在切割剛烤好的全羊，有的三五成群在果園裡閒逛。他們都離開後，斯托伊契夫殷切的轉向我們。『來吧，』他道。『趁這個機會，我們談談。我甥女答應盡可能絆著拉諾夫先生。我有幾件事要告訴你們，我知道你們也有很多事要告訴我。』

「他用顫抖的手翻開那本褪色的遊記，在替我們提綱挈領，挑出安吉羅夫所發現的重點時，他的聲音也在顫抖。後來他根據安吉羅夫的註解寫的論文，以及這份文獻本身，都翻譯成英文出版，增補了很多新材料，並附加數不清的註釋。但即使到現在，每次我看到那本書，都還會想起斯托伊契夫上了年紀的臉，垂掛在招風耳上的稀疏頭髮，以燃燒的專注盯著書頁的大眼睛，尤其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會再度在我耳畔響起。」

「『其他的信？』海倫在他身旁坐下。

「我們不需要他催促。光是他臉上的表情就足夠讓我們跟隨他爬上懸崖。他舉步維艱的爬上樓梯，我們慢慢跟在後面。他在大書桌前坐下休息，我注意到桌上散落著我們前一天沒看到的書本與手抄本。『關於那封信，以及其他的信，我一直收集不到什麼資料。』斯托伊契夫喘息稍定，就告訴我們。

「休息了一會兒，他走到另一個房間，取來一本用紙包著的書，那是一本用德文印刷的古老學術筆記。『我有一位朋友——』他停下來。『如果他能活著看到這一天！我告訴過你們——他名叫阿塔那斯．安吉羅夫——是的，他是一位保加利亞歷史學家，也是我很早的一位老師。一九二三年，他在李拉的圖書館做研究，那是我國中世紀https://m•hetｕbｏｏｋ.ｃｏｍ.ｃｏｍ文獻最大的藏寶庫。他在那兒找到一份十五世紀的手稿——藏在一本十八世紀對開本大書的木板封面裡。他想出版那份手稿——那是一篇從瓦拉基亞到保加利亞的旅行記錄。他在為那本書做註疏時去世，我接手完成，將書付梓。原稿仍保存在李拉——我一直不知道——』他用無力的手自責的敲一下額頭。『來吧，快點。書是用保加利亞文印刷的，但我們一起來從頭到尾看一遍，我把最重要的部分講給你們聽。』

「我告訴他，我們展開研究的動機實在很難說明，因為它聽起來很不理性。『你說你讀過海倫的父親，羅熙教授的著作。他最近在非常離奇的狀況下失蹤了。』

「『是的，是的，孩子。』斯托伊契夫的目光穿過我望向遠方。『安提姆．伊維瑞諾是十七世紀晚期，斯納格布的一位學者和印刷業者——距穿心魔伏拉德的時代已很遙遠。我曾經讀到關於伊維瑞諾作品的介紹。他是當代的著名學者，很多名人慕名到斯納格布去看他。他印製過羅馬尼亞文和阿拉伯文的福音書，他擁有羅馬尼亞第一部印刷機。但——天啊——也許那不是第一部，如果這些有龍插圖的書更古老的話。我有好多東西要給你看！』他瞪大眼睛搖搖頭。『我們到我房間去，趕快。』

「海倫和我四下張望一眼。『拉諾夫正忙著糾纏依麗娜，』我低聲道。

「『是的，』他搖著頭。『我一直以為信中說的是一群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僧人，他們到保加利亞朝聖。我從來沒有想到——馬克辛姆．猶普雷蘇斯——斯納格布的院長』他彷彿沉入高速倒帶的回憶，紛至沓來的記憶在他不斷變幻的蒼老臉孔上飛逝而過，像一陣暴風雨掃過，使他飛快的眨著眼睛。『還有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及詹姆斯先生，在布達佩斯找到的伊維瑞諾這個字——』

「大家又恢復吃喝、交談時，海倫和我才發現我們被安排坐在斯托伊契夫身旁貴賓的位子。他對我們點頭微笑道：『真高興你們今天來參加我們的聚會。要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節日。我們教會的曆法上有很多聖人的紀念日，但所有從事教職、從事研究的人都覺得這一天最親切，因為這一天紀念我們的字母與文學的斯拉夫傳統，以及許多世紀以來，從基利爾和梅塔迪的偉大發明衍生出來的教與學的成果。更重要的是，這一天，所有我最喜歡的學生和同事都會回來，打斷他們老教授的工作。我很感激他們來打斷我。』他帶著親切的笑容環顧四周，然後拍拍距他最近的一位同行的肩膀。我看到他的手多麼衰弱、削瘦得近乎透明，心頭不禁一陣難過。

「我以最快的速度，儘可能清楚的解釋。我敘述我如何發現那本有龍插畫的書、羅熙的失蹤、我們帶在身邊的信件內容和那幾幅奇怪的地圖的複製本、我們在伊斯坦堡和布達佩斯的研究，包括我們在布達佩斯大學圖書館看到那首民謠和上端隱藏有伊維瑞諾字樣的木刻版畫。我只保留了新月衛隊的秘密沒有告訴他。我不敢當著那麼多人取出手提包裡的文件，但我詳細說明那三幅地圖的內容，以及第三幅地圖與書裡龍圖案的類似。他以無比的耐心和興趣傾聽，他的眉毛在稀疏的白髮下糾成一團，黑色的眼睛瞪得很大。只有一次他打斷我，急切想知道那幾本有龍圖案的書——我的、羅熙的、修．詹姆斯的、竇格的——之間有何不同。我知道因為他對手抄本與古代出版品的知識，這幾本書一定特別引起他的興趣。『我把我那本帶來了，』我輕拍一下放在腿上的手提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