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伊契夫讀完,海倫和我默然坐了幾分鐘。斯托伊契夫自己不時搖搖頭,用手撫著臉,好像要把自己從夢中喚醒。最後海倫道:『是同一趟旅行——一定是同一趟旅行。』
「過了沒幾分鐘,在旁聆聽的男人就有好幾個跳起身來,互相從身後抓住對方的腰帶,開始跳一種跟音樂一樣活潑的舞蹈。他們擦得晶亮的鞋子踢得高高,在草坪上頓足踏步。不久,幾個穿著樸素洋裝的女子加入他們。這些人跳舞時上半身挺直不動,腳步卻快得看不清。跳舞的人容光煥發;每個人都好像情不自禁在微笑,手風琴家也露齒微笑回應他們。第一排的男人取出一條白色手帕,舉得高高的帶領大家,把手帕不停的轉來轉去。海倫的眼睛發亮,她用手敲著桌面,好像怎麼也坐不住。音樂家不斷的演奏,我們其他人向他們歡呼、敬酒、飲酒,跳舞的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音樂終於結束,跳舞的隊伍散開,每一位舞者都在擦拭滿身大汗,縱聲大笑。男人重新倒滿酒杯,女人忙著找手帕,撫平頭髮,咯咯笑做一團。
「『你趕時間?』拉諾夫挑起眉毛。『安排這麼大規模的要求,要花時間的。』
「『也就是說,除了被鄂圖曼人殺害的那兩個僧人,其他人都安全抵達保加利亞的修道院。聖喬治——在哪裡?』
「他又停頓下來,閉上眼睛。『我盡可能不去回想那一天。我必須先告訴你,我在索非亞的羅馬牆古蹟附近有間小公寓,我很愛那個地方,因為整個城市的歷史都圍繞在它四周。我出門去買菜,把我的資料和關於巴赫科伏及其他修道院的書都攤在書桌上。回來的時候,我發現有人翻過我所有的東西,把書架的書全抽出來,還搜索我的櫥櫃。書桌上,我所有的文件上,有一條細細的血跡。你知道墨水怎麼——玷污——紙張——』他停下來,鋒利的眼光盯著我們。『書桌正中間擺著一本我從來沒看過的書——』他忽然起身,再次蹣跚走到隔壁房間,我們聽見他走來走去,搬動書https://m.hetubook•com.com
籍。我本來應該站起來去幫忙,但我卻無助的坐在那兒望著海倫,她也好像動彈不得。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否:趁保加利亞還沒有爆發革命之前,趁我被放逐到這裡之前,我不想問。但沒多久,他就自動解釋。『是這樣的,我相當突兀的結束了研究。我從巴赫科伏回來那天,我滿腦子都是前往羅馬尼亞的計畫,但回到我在索非亞的公寓,我看到一幕可怕的景象。』
「『我想巴爾幹半島上所有曾經受鄂圖曼人奴役的地區,都有類似的歌謠,』斯托伊契夫沉重的說。『保加利亞民謠裡有幾千首這樣歌,主題只有些許不同——都是我們的同胞反抗奴役的呼聲。』
「斯托伊契夫憤怒的脹紅了臉,正要開口,但令我很意外的,海倫解救了他。『你那雙官僚的髒手少碰那個女孩,』她直視拉諾夫的眼睛說。『你在這兒的任務是騷擾我們,不是騷擾她。』我碰一下她的手臂,希望她儘可能不要激怒這傢伙;我們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場政治災難。但她跟拉諾夫怒目對視良久,然後同時別開頭。
「接著手風琴家又開始演奏,但這次奏的是一連串緩慢的顫音,拖得老長像在哭泣的音調。他把一頭蓬髮往後一甩,張口唱起歌來。事實上,那是半歌半嚎,肝腸寸斷的男中音旋律,使我心中充滿了哀傷,想起我這一生所有的失意。『他在唱什麼?』我問斯托伊契夫,藉此掩飾自己的情緒。
「『啊哈!』他道。『歷史學家在開會。你錯過你自己的派對了,教授。』他大模大樣拿起桌上的書和文件翻閱,最後拿起斯托伊契夫為我們朗讀撒卡利亞斯『異聞記』片段的那本古代筆記。『這就是你們研究的主題?』他幾乎對我們微笑起來。『或許我也該讀讀這本書,教育一下我自己。中世紀保加利亞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況且你那位讓人分心的外甥女,也不像我以為的那麼對我有興趣。我在府上花園最美麗的角落裡,向她https://m.hetubook.com•com提出一個嚴肅的邀請,她卻很不配合。』
「同時斯托伊契夫也回過神來。『如果你能安排帶我們的訪客去一趟李拉,對他們的研究會很有幫助,』他冷靜的對拉諾夫說。『我也想跟他們一起去,能親自帶他們參觀李拉的圖書館是我的榮幸。』
「斯托伊契夫好像還有別的話要說,但就在這一刻,樓梯上傳來精力十足的腳步聲。他奮力想站起身,但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我立刻抓起那本龍書,抱著它衝進隔壁房間,設法把它藏在一個箱子後面。我回到斯托伊契夫和海倫身旁時,正好拉諾夫打開書房的門。
「斯托伊契夫轉向她。『我也相信是如此。而且基利爾修士手下的僧人運送的是穿心魔伏拉德的遺體。』
「『你就放棄了這個研究?』我猜測道。
「『什麼人?』海倫湊上來。
「其他賓客絡繹聚集在花架底下,我們很快就明白原因何在:有三個年輕人從袋子裡取出樂器,在桌子附近就坐。一個滿頭亂蓬蓬黑髮的瘦高個子,正在給一具銀黑二色的手風琴試音。另一個人拿著豎笛。他吹了幾個音,第三位音樂家取出一個大型皮鼓和一根一端有襯墊的長棍。他們坐在三張並排擺著的椅子上,相視一笑,奏了幾個音,調整座位。吹豎笛的人脫下了外套。
「『或許吧,』他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如果羅熙當真跟我見面,說不定可以結合我們當時的知識,趁太遲之前。』
「手風琴家似乎覺得已經傷夠了我們的心,歌曲結束的時候,他露出一個淘氣的笑容,再次奏出歡樂的舞曲。這一次,有更多賓客下場跳舞,舞蹈的隊伍在坡地上蜿蜒前進。有個男人慫恿我們加入,不久海倫就跟了過去,我雖然留守斯托伊契夫身旁的椅子,但我很喜歡看她跳舞。經過一小段示範,她就跟得上舞步;她的血管裡一定流著跳舞好手的基因,她有種天生的高貴風韻,腳步很有自信的跟上變化多端的節拍。我眼光追隨著她穿淺色襯衫、黑色裙和*圖*書子款擺的身影,黑色鬈髮飛揚、神采煥發的臉蛋,心中默禱她永遠不受任何傷害,也很想知道,她是否願意讓我保護她。」
「『你擔心是有道理的,』我對這位老學者說。『但我們希望還來得及幫助羅熙教授。』
「斯托伊契夫無助的聳一下單薄的肩膀。『這是我唯一不曾完成的計畫。但即使那時候,我也可能堅持到底,要不是因為這個。』他慢慢翻開那冊對開本的第二頁。『這個,』他重複道,我們看到那頁上寫了一個字,非常漂亮而古典的書法,墨水色澤古老而飽滿。我現在對基利爾修士使用的字母有點認識,能夠發音,不過第一個字母還是讓我楞了半晌。海倫搶先大聲唸道:『斯托伊契夫。』她壓低了聲音:『啊,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寫在書上。真可怕。』
「這也是壓在我心上的許多疑問當中,我最想知道答案的。斯托伊契夫手扶著眉毛。『但願我知道就好了,』他喃喃道。『沒有人知道。巴赫科伏地區沒有一家修道院叫聖喬治,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修道院曾經存在的蛛絲馬跡。保加利亞中世紀倒是有一座叫聖喬治的修道院,但鄂圖曼人奴役的最初一、兩百年,它就消失了。很可能被焚燬,石頭地基被拆去作了其他用途。』他悲傷的望著我們。『如果鄂圖曼人基於任何原因,憎恨或懼怕這座修道院,它就可能被徹底摧毀。當然他們也不可能像李拉修道院那樣准許它重建。我一度很有興趣找出聖喬治的位置。』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的朋友安吉羅夫去世後,我花了一段時間繼續他的研究。我去過巴赫科伏修道院,訪問過那兒的僧人以及很多當地居民,但沒有人聽過聖喬治修道院。我研究過很多古地圖,都沒見到它的蹤跡。我不得不懷疑流浪者史蒂芬是否故意告訴撒卡利亞斯一個假名字。我想,如果有像伏拉德.卓九勒這麼重要的大人物葬在這附近,起碼也該留下一些民間傳說吧。戰前,我曾經打算去斯納格布,看看能查出些什麼——』
「『不,當然不是。我不和*圖*書在房裡。警方以為我故弄玄虛。他們唯一兜不攏的是那個指紋。他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類指紋——紋路太少了。他們把我的書和資料還給我,還以戲弄執法單位的罪名科了我罰金。我差點丟掉教書的工作。』
「『我的天,』我憶起我可憐的貓,還有羅熙的朋友賀吉斯。『房裡有其他人或別的東西嗎?那你怎麼處理,看到這種事?』
我湊上去看。那褐色的污痕裡有清楚的指紋。
「『房間裡沒有人,』他用很小的聲音說。『門上了鎖,我回來的時候,鎖也仍然好好的,但我開門就看到這可怕的景象。我報了警,他們到處察看了一遍,最後他們——怎麼說——他們分析了那灘鮮血的樣本,做了一些比較。他們至少知道血型跟什麼人相符。』
「斯托伊契夫道:『我自己。』他的聲音變得更小,我也得靠過去才聽得見。汗水從他皺紋密佈的臉上冒出來。
「『一首很古老的歌,非常古老——我想起碼有三、四百年。講一個美麗的保加利亞少女被土耳其侵略者追逐的故事。他們要把她送給當地的大官做妾,她不答應。她跑到村子附近的一座高山上,他們騎著馬在後面追趕。山頂有座懸崖。她高聲喊道,寧願死也不願成為異教徒的玩物,就跳下了懸崖。後來山腳下湧出一泓清泉,是整個山谷裡最純淨、甜美的水。』
「過了一會兒,斯托伊契夫拿著一本大對開本走回來。那本書的封面是很陳舊的皮革。他把書放在我們面前,我們注視著他用蒼老、遲疑的手翻開書,無言的翻給我們看,許多空白頁,正中間那個巨大的形象。那條龍在此顯得比較小,因為對開本的頁面在它周圍留下很多空白的空間,但絕對是同一塊木刻板印製的版畫,就連我在修.詹姆斯那本書上看到的污痕都一模一樣。這幅畫上還有另一塊污漬,在靠近龍爪的泛黃書頁邊緣。斯托伊契夫指著那兒,但似乎有某種強烈的情緒——厭惡、恐懼——使他一時之間忘了要對我們說英文。『Kr'v,』他道。『血。』
「https://m•hetubook.com•com『李拉?』拉諾夫把那本筆記掂在手中。『很好。我們就把它排在下一個行程。可能要到後天。我會通知你,教授,讓你知道什麼時間在那兒跟我們碰頭。』
「斯托伊契夫點點頭。『我們會耐心等候,在那之前,兩位教授可以欣賞索非亞的風光。現在,我的朋友,交換意見很愉快,但基利爾和梅塔迪不會介意我們同時吃吃喝喝,找點樂子。來吧,羅熙小姐——』他向海倫伸出軟弱的手,海倫扶他站起。『讓我挽著妳的手臂,我們去慶祝這個教導與學習的節日。』
「他在椅子上挺起身。『是的,如果我們能設法找到聖喬治。首先,我們必須到李拉去,找出基利爾修士另外兩封信。正如我說過的,我從來沒有把它們跟撒卡利亞斯「異聞記」聯想在一起。我這兒沒有它們的副本,李拉的負責人又不同意將它們出版,雖然有幾位歷史學家——包括我自己——徵求過許可。李拉還有個人,我希望你們能談談。雖說他未必幫得上忙。』
「然後他們再次互望一眼,就開始演奏,無中生有,吹奏出我所聽過天底下最活潑的音樂。斯托伊契夫從他位在烤全羊後面的寶座上莞爾微笑,坐我身旁的海倫,抓緊我的手臂。樂曲在空中迴轉,猶如一場龍捲風,隨即轉換到一種我雖然不熟悉,我腳趾頭聽了卻開始發癢的旋律。手風琴一搖一擺,在手風琴家手指間飛躍出來的音符之間喘氣。我對他們演奏的速度與活力感到很驚訝。人群中不時發出歡樂或鼓勵的采聲。
「『是啊,我自己的名字,而且寫字的書法和墨水都很明顯來自中世紀。我一直懊惱自己在這個計畫中做了懦夫,但我真的害怕。我擔心自己會出事——就像令尊的遭遇,女士。』
「『但是——』
「『如果你去了,豈不就會遇見羅熙,或至少那位考古學家——喬傑斯古,』我訝道。
「『不能明天去嗎?』我儘量用若無其事的聲音問。
「海倫點點頭:『我們在羅馬尼亞也有類似主題的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