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六十二

「『那些骸骨分散各處的聖人怎麼辦呢?』我不解的問。『他們怎麼可能以全屍復活呢?我五年前在義大利,還看過五隻聖法蘭西斯的手的遺骨呢。』
「『答對了,正是如此。』
「『你覺得你了解我嗎?』
「她笑了起來,但我看得出她也很擔心。『要我再回去分他的心嗎?』
「我不禁握緊雙拳。『妳想我們有可能找到一個中世紀的墳墓,卻不至於把別的人引到那兒去?』
「『妳說得好簡單,』她沿著小徑大步向前走,我看一眼她的側面說。她又戴上了帽子,臉色微微泛紅。『我無法想像被這麼多憤世嫉俗的觀念包圍,在無時無刻受到監視的環境裡成長。』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拉諾夫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愁眉苦臉的說。『他不在旁,我們要談什麼?』
「『然後,鄂圖曼的警網接到斯納格布僧侶出現和離開的消息,提高戒備』——海倫繼續推演可能的發展——『他們很可能搜索各修道院,發現這些僧侶曾經在聖伊林掛單,於是他們通令這批僧侶旅行路線上的城鎮,先是埃德恩,後來是哈斯科伏。哈斯科伏是這批僧人進入的第一座保加利亞的大型城鎮,結果他們在那兒遭到——怎麼說——拘留。』
「『或者是他不朽的肉身,』海倫提醒。
「『但屍體會發臭呀,』我理直氣壯的反駁。
「『那就得看你相不相信了。』她給我一個揶揄的迷人微笑。
「海倫跟我走到門口,捏一下我的手。『我們去散個步吧。』一走到室外,她就說道。
「『說得好,福爾摩斯,』海倫用手搧搧我的臉。『你學會了很多東西。』
「拉諾夫剛回到裡面來,毛手毛腳的在圖書館裡東摸摸、西看看。我希望他沒聽到跟地圖有關的那段話。
「『你能想像一個史達林活了五百年的世界嗎?』她用指甲刮除樹幹上一塊柔軟的部分。『甚至他永遠不死?』
拉諾夫似乎沒興趣尾隨我們,他寧願旁觀斯托伊契夫工作、跟圖書館長竊竊私語,雖然我實在很希望能把他拉到別處去。『你能幫我們找到晚餐嗎?』我問他。圖書館長默默站在一旁,用心的觀察我。
「拉諾夫微笑道:『你已經餓了嗎?還不到這裡的用餐時間呢,晚餐六點鐘開飯。我們必須等到那時候。真不幸,我們得跟這些僧人一起吃。』他轉身背對我們,開始研究整架子皮革封面的書,沒有轉圜的餘地。
「上山的路蜿蜒穿過濃密的樹林,遮擋午後的炎熱的效果幾乎跟教堂一樣好。能擺脫拉諾夫幾分鐘的感覺真好,一路走著,我拉著海倫手前後甩動。『妳覺得他在我們跟斯托伊契夫之間作抉擇會困難嗎?』
「『好啊,』海倫同意,她狠狠瞪我一眼,好像看出我的缺乏耐性。『可別跑太遠。拉諾夫不會讓我們走遠的。』
「海倫點點頭。『有件事很奇怪,你知道,就是史達林公開表示他最佩服「恐怖的伊凡」。他們身為國家領導人,都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不擇手段,不惜壓迫和殺害自己的臣民。你想恐怖伊凡又最佩服誰?』hetubook.com.com
「『那不是一個負擔嗎?我們又怎麼生兒育女』——她的眼神嚴厲而直接——『知道他們可能受這種污染的不良影響?』
「『但是妳要離開自己的國家到西方去。』
「『很困難,說不定沒有可能。我確信他們到處都派了人監視我們。』
「斯托伊契夫清清喉嚨:『也許你們有興趣欣賞一下教堂之美。』他略微瞄一眼拉諾夫,海倫立刻站起身去找拉諾夫東拉西扯,我謹慎的從手提包裡取出地圖。看到斯托伊契夫那麼熱切的接過它們,我心中再次升起希望。
「『在我看來,』我緩緩對她說:『如果他們放任我們找尋我們要找的東西,不阻撓我們——要做到這一點太容易了——那是因為他們要我們找到它。』
「『你覺得我了解你嗎?』
「我看著她。
「『相信什麼?』
「我們的同伴似乎也想到相同的一幕景象。確定儒曼修士不在附近後,斯托伊契夫就壓低聲音說。『是的,這非常可能。但無垢聖母院的僧人怎麼可能從蘇丹的宮殿取得卓九勒的頭顱呢?這確實是件寶物,如果史蒂芬故事裡說的就是它。』
「海倫聳聳肩。『感覺並不那麼可怕,因為我不知道還有別種可能。』
「『還有朝聖者。』海倫提醒我。『在他們心目中,這裡代表靈性的提升,不是軍事的挑戰。她往後靠在樹幹上,撫平裙子。她已經放下手提包,脫下帽子,淺色襯衫的長袖也捲了起來散熱。她額頭和臉頰都冒出細密的汗珠,臉上帶著我最愛的表情——迷失在思緒之中,同時觀看內心和外在世界,眼睛睜得很大,非常專注,緊抿著嘴唇;不知什麼緣故,我覺得這比她直接看著我更動人。她脖子上仍圍著絲巾,雖然那個圖書館員的牙印只剩兩點淤青,小小的十字架在圍巾下面輕輕晃動。她粗獷的美讓我整個人震動,不盡是肉體的渴望,還有一種因她的完全自足而起的敬畏。她是那麼不可碰觸,屬於我,卻又遙不可及。』
「『我不知道,』海倫嚴肅的說:『摧毀他與否,對未來會有多大影響。想想史達林如何對待人民,還有希特勒。他們和-圖-書不需要活五百年就做出那麼多恐怖的暴行。』
「『就是我們那群瓦拉基亞朋友,到保加利亞旅行的八年前,遺骨被送到這裡來的那位聖人嗎?「異聞記」提到過他。』
「『像這種事,我們實在無從查究真相,』斯托伊契夫道:『但我認為羅熙小姐的猜測很合理。他的頭極可能就是僧人到京城找尋的寶物。這種行動在神學上也站得住腳。東正教有保存全屍的觀念——我們不舉行火葬——因為最後審判之日,所有的人都要用本來的肉身復活。』
「『是的,』海倫定睛看著那幅畫,好像以為只要在那兒站得夠久,畫像就會開口對我們說話似的。
「我提出另一種可能性:『伊斯坦堡的導覽手冊說,蘇丹的敵人的頭顱展示一段時間後,會被扔進博斯普魯斯海峽。也許無垢聖母院的人在這時候插手!比起直接從王宮大門口摘下頭顱,危險性小一點。』
「從事研究、寫作、思考多年,我很少碰到像海倫在李拉圖書館大聲發表她的猜測那一刻那樣,思路霍然而通,一切變得清晰無比。伏拉德.卓九勒回君士坦丁堡取他的頭——或者該說,斯納格布的院長把他的遺體送到君士坦丁堡,跟他的頭重聚。這是否卓九勒事先做好的安排,因為他在世時就知道,他的頭值得一大筆懸賞,他也知道蘇丹習慣將敵人梟首示眾,以儆效尤?或這是院長賦予自己的使命,把這位很可能構成異端——或危險——施主的無頭屍體,運出斯納格布?沒有頭的吸血鬼不會構成任何威脅,道理不言自明——這副畫面簡直就是可笑——但僧侶之中出現騷動,可能足以說服院長,應該把卓九勒葬在別處,並為他舉行合宜的基督徒葬禮。也可能院長不忍心親手銷毀他的大公朋友的死屍。但誰又知道,院長事先是否對卓九勒做了什麼承諾呢?
「海倫莊嚴的看著我。『我的回答是,我當然願意跟你結婚。』
「『或者他們改變了馬車的結構,做了一個藏東西的暗格。』海倫揣測道。
「『就像我們取得入境保加利亞的簽證,』海倫挑起眉毛說。『紅包——很大筆的。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後,修道院變得很窮,但可能還有幾座藏匿了財物——黃金、錢幣、珠寶——連蘇丹的衛兵也會被打動的東西。』
「『女士,』他道:『我們對傳統的闡釋很不一樣,但我佩服妳思路敏捷。現在,朋友們,我需要一點時間研究你們的地圖,我想起這個圖書館裡有些材料,或許能幫助我們解讀它們。給我一個小時——我現在要做的事,會讓你們覺得很無聊,解釋又會花掉我很多時間。』
「爬到半山腰,我們看到一塊突出的巉岩。『看啊,』海倫道。『我們到那兒去坐個幾分鐘。』
「她的手——我無法想像失去那雙手我怎麼活,那些四四方方的指甲,覆蓋在堅硬骨頭上的柔軟皮膚——握住www.hetubook.com.com我的手,我恍惚想到,我沒有戒指可以套在她手上。
「『一點也不了解。』我老老實實回答。
「『我知道,』我說。『我也想到這一點。』
「『不要,』我道。『最好不要。我們愈是這樣,他就愈想知道斯托伊契夫在看什麼。他就像隻蒼蠅,我們趕不走他。』
「我們停下來,坐在路旁一棵倒下的樹幹上,休息幾分鐘。『我一直在想,他們為什麼讓我們進入保加利亞。』我對海倫說,即使在樹林裡,我也壓低嗓音說話。
「她慢慢向我轉過頭來,我不知道她臉上那種表情是驚訝、好笑或愉快。『保羅,』她嚴肅的說。『我們認識多久了?』
「『他會是一隻好蒼蠅,』海倫挽起我的手臂。陽光灼熱的照著庭院,走出廣大的修道院圍牆和迴廊的陰影,就感覺到它的熱力。抬頭望去,修道院四周都是林木茂密的山坡和垂直的岩石峭壁。頭頂高處有隻老鷹,盤旋滑翔。身穿繫腰帶的厚重黑袍、頭戴黑色高帽、蓄黑色長鬚的僧侶,在教堂和修道院一樓之間來走來走去,或打掃木迴廊的地板,或坐在教堂門口附近一片三角形的陰影裡。我不知道他們穿那種衣服怎麼受得了夏季的酷熱。但走進教堂,我就有了點概念;這裡面像乳酪工廠的牛奶冷卻室一樣清涼,只靠搖曳的燭光和黃金、黃銅、珠寶的反光照明。內牆用鍍金裝飾,繪有聖徒與先知的像——『十九世紀作品,』海倫很有把握的說——我在一幅特別寶相莊嚴的畫像前停住腳步,畫中有一位白色長髯、滿頭白髮梳得特別整齊的聖徒,注視著我們。海倫唸出他寫在光環附近的名字:『伊萬.李拉斯基。』
「索非亞那座陵墓裡,喬治.季米特洛夫蠟黃的臉忽然浮現我眼前。『那我們更有理由要摧毀卓九勒,』我道,但我自己都感覺到額頭上湧出大滴汗水。
「斯托伊契夫打了個寒噤。『很奇怪的儀式。我在保加利亞也聽說過,雖然現在這麼做是違法的。教會禁止褻瀆墳墓,政府也在破除迷信——非常努力。』
「我唇乾舌燥,幾乎說不出話。『那妳的意思是說不行,還是我另外找個時間再問妳?』
「海倫幾乎要聳肩膀。『這種事會比肉身復活更奇怪嗎?』她道,但她對斯托伊契夫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他顯然沒法子生她的氣。
「『是的,』斯托伊契夫做結語。『鄂圖曼官員刑求他們之中的兩人,但這兩個勇敢的僧人什麼也沒有招。官員搜查馬車,只找到食物。這兒留下一個問題——為什麼鄂圖曼士兵找不到屍體?』
「『所以,』我道:『無垢聖母院的僧侶冒生命危險取得他的頭顱,也許是為了妥善掩埋,但近衛軍發現頭顱失竊,展開搜索,院長不敢把它埋在伊斯坦堡,只好送往別處。說不定君士坦丁堡經常有去保加利亞朝聖的隊伍』——我注視著斯托伊契夫,確www•hetubook.com•com認他同意我的說法——『他們把頭顱送走——不論是去聖喬治,或別家跟他們互通消息的保加利亞修道院:希望以適當的方式把它埋葬。所以後來斯納格布的僧人趕到時,已經錯失了整合屍體跟頭顱的良機。無垢聖母院的院長聽說,就告訴他們這情形,斯納格布的僧人決定帶著屍體追上去,完成使命。況且他們本來就必須在引起近衛隊注意之前就離開。』
「『嗯。你得知道,有可能成為、或已經成為不死族的屍體,不會腐敗,或者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腐敗。傳統上,東歐農村每當懷疑有吸血鬼出沒,居民會把屍體挖出來察看腐敗的情形,所有未腐敗的屍體都要用對付吸血鬼的儀式銷毀。這種事即使到現在還時有所聞。』
「『是啊,』她瞥我一眼道。『我一直想離開我的國家。』
「沒完沒了的等待讓我疲倦。『海倫,』我道:『我們到外面走走。我們可以爬上山上去看風景。』如果不讓自己耗點體力,盡是想著羅熙,會讓我發瘋。
「海倫搖搖頭。『不是這樣的。他們當然對所有的力量都有興趣,但一定會採取科學的手段。再者,如果有任何發現是有價值的,他們都不願意讓美國人居首功。』她思索了一會兒。『試想——還有比發現死人可以復活(變成不死族也可以)更了不起的科學力量嗎?更何況是在酷愛把偉大領袖做成木乃伊、裝在棺材裡面展示的東歐國家?』
「『現在你知道了?』她低聲說。
「幾個星期以來,找尋我最愛的另一個人挫折不斷,現在一切來得如此輕易,讓我震驚得啞口無言,也沒想到要吻她。我們就沉默的依偎在一起,看著下面金、紅、灰三色的大修道院。」
「『海倫,妳願意跟我結婚嗎?』
「我有點遲疑的說:『也許他們要找的不是屍體。說不定他們還在找頭顱。也許近衛軍在伊斯坦堡蒐集到的情報不周全,以為斯納格布僧人運送的是頭顱。撒卡利亞斯的「異聞記」提到,鄂圖曼人打開捆包,只找到食物。如果僧人事先得到警告,可能會把屍體藏在附近的樹林裡。』
「『二十三天,』我承認。我這才明白,我沒有考慮周全,萬一她拒絕怎麼辦,但現在話已出口,要留待下次再問也來不及了。如果她拒絕,我總不能在找尋羅熙的中途跳崖,雖然我會很想那麼做。
『好極了,推論得很好,』斯托伊契夫對我親切的微笑。『但正如我說的,我們無法確定,因為我們持有的文獻只用暗示的方式,傳達事情的經過。但你的描述很有說服力。相信你將來的成就絕不止研究荷蘭商人而已。』我覺得自己臉紅了,一半是高興,一半是難過,但他的笑容讓我覺得很溫暖。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從小徑轉角處走過來。他如此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差點要高聲咒罵。但他看來很單純,穿著粗布衣服,背著一捆柴枝,他對我www.hetubook.com.com們揮手為禮,就走了過去。我看海倫一眼。
「『我們交往的時間不長。我們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次她露出微笑,好像要減輕這幾句話造成的傷害。『更何況,我一直認為我不會結婚。我不是結婚的材料。還有,這個怎麼辦?』她摸摸脖子上的絲巾。『你要娶一個有地獄印記的女人。』
「『海倫,』我道,沒有握她的手。我並不想說話,但我又忍不住要說。『我要問妳一個問題。』
「『哦,不會的,』海倫興趣索然的說。『他一定會安排別人跟蹤我們。過一會兒,我們就會知道那是誰,尤其如果我們離開超過半小時的話。他一個人看不住我們,為了要知道我們研究的真正目的何在,他又必須盯著斯托伊契夫。』
「『還有他們為什麼讓我們自己出來亂跑,』她點點頭。『你考慮過這一點嗎?』
「『所以,就假定他們知道或懷疑我們要找的是什麼。他們為什麼會認為伏拉德.卓九勒有可能是不死族,或這件事有價值?』我費了很大勁,才把這念頭大聲說出來,雖然事實上我的聲音跟說悄悄話差不多。『妳告訴過我很多遍,共產政府瞧不起農村迷信。他們為什麼要這樣鼓勵我們,不阻撓我們?難道他們以為,我們如果在這裡找到他的墓,他們就可以獲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用來控制保加利亞的老百姓?』
「我覺得熱血衝上腦門。『妳說過。俄國有很多卓九勒的故事。』
「斯托伊契夫笑了起來。『聖人享有特權,』他道。『但伏拉德.卓九勒雖然很會殺土耳其人,卻不是聖人。事實上,猶普雷蘇斯很擔心他不朽的靈魂,至少史蒂芬的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陡峭而林木茂盛的山谷,就在我們正下方,幾乎完全被修道院的圍牆和紅瓦佔據。我清楚的看見它連綿的房舍規模多麼龐大。它以教堂為軸心,形成一個有角度的貝殼,教堂的圓頂在午後的陽光裡閃耀,赫雷利歐方塔矗立在正中央。『從這兒可以看出這地方的防禦多麼堅強。試想有多少次,敵人從這兒往下俯瞰。』
「『我不確定。』
「她點點頭,眼神和思維都還牽繫著我們腳下那座非凡的教堂。
「一個畫面忽然回到我眼前:我不久前才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在伊斯坦堡托普卡匹宮漫步,鄂圖曼劊子手把蘇丹敵人的頭都展示在王宮的大門上。卓九勒的頭想必會掛在最高的釘子上,我想——穿心魔也有被別人穿釘子的時候。多少人會去觀賞這個蘇丹勝利的證據?海倫有次告訴我,就連伊斯坦堡的居民也怕卓九勒,擔心他一路攻到他們的城市來。再沒有土耳其營地會因他逼近而戰慄了;蘇丹終於弭平叛亂地區,在瓦拉基亞王位上部署鄂圖曼的傀儡,這是他多年來的心願。穿心魔成了一件血肉模糊的戰利品,剩下萎縮的眼珠、鮮血結塊的頭髮和八字鬍。
「『我會保護妳,不讓地獄靠近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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