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老婦人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她不要談,』拉諾夫道。
「村子就在教堂所在的草原下方一個小山凹裡,這是我在東歐僅見最小的社區:充其量十五棟房屋,密集的擠在一塊兒,周圍種著蘋果樹,還有茂盛的蔬菜園,僅容馬車通行的狹窄泥土路,搭著木欄的古井上掛了一個水桶。這個地方完全看不見現代化或二十世紀的痕跡,使我非常驚訝。顯然新的世紀還沒有來到這裡。我在一棟石頭房子旁,看見小菜園裡有個白色的塑膠水桶時,竟然有受騙的感覺。這些房屋都好像從成堆的灰色岩石裡長出來的,上層結構雖糊上灰泥,卻像是事後才想到的補救措施,家家戶戶屋頂鋪著光滑的石板瓦。不過有幾棟房子的牆面,用古老而美麗的木柱裝飾,帶有濃厚的都鐸式建築風情。
「『我請他幫我們找楊卡婆婆,』聊了一會兒,拉諾夫道。神父知道楊卡婆婆的住處。他很願意陪我們同去,但教堂已關閉了好幾個月——他只有假日來此——所以他和他的助手還有很多事要忙。
「但楊卡婆婆一味的點頭——沒有——然後咂咂舌頭。『這裡沒有修道院。修道院在巴赫科伏。我們只有一座教堂,我跟我妹妹今天下午要在那裡唱歌。』
「一陣輕風拂動了菩提樹的葉子,過了幾分鐘,我看見第一道陽光從遠方越過山坡而來,照在修道院的牆上。這時公雞才慢半拍的在修道院內某處開始啼叫。這本來應該是極為愉快的一刻,我一直夢想能如此沉浸在歷史之中,然而我已沒有心情享受。我慢慢轉過身,強迫自己用直覺揣想,基利爾修士的行程會選擇哪個方向。外面某個地方有座墳墓——可能——它的位置失傳這麼久,所有相關的知識都已散失。說不定只要徒步一天,或三小時,或一星期。『沒走多遠,也沒出什麼事,』撒卡利亞斯寫道。沒走多遠是多遠?他們究竟去了哪兒?大地開始騷動——蒼翠的山丘、突露的岩石、我腳下的石板庭院、修道院的牧場與農場——但它不肯洩露它的秘密。
「『他們在做什麼?』教堂旁邊的田野裡,有群男人在忙碌,我指著他們問道。有人拖來木頭——樹幹和粗大的樹枝——集成一堆,有人把磚塊和石頭砌在木材周圍。他們已從樹林裡收集了一大批柴薪。
「拉諾夫頭也不回,跟伊萬修士說了幾句話,然後回報我們。『他說河到這兒就乾涸了——現在河在我們後面,到我們剛才經過的那條橋為止。這裡很久以前是一條河谷,但現在山谷裡沒有水。』海倫和我默默對望。在我們前方,山谷的盡頭處,我看見兩座山峰鮮明的矗立在群山之上,兩座孤峰,宛如一對稜角明顯的翅膀,在兩峰之間,距我們仍有一段距離,露出一座小教堂的尖塔。海倫猛然抓住我的手。
燒毀了作物,擄走了姑娘。
「『是的,』海倫拍拍楊卡婆婆的手,老婦人開始嘰哩咕嚕的咒罵。『問她這首歌從哪裡來,為什麼她害怕它。』海倫要求。
「我們走上狄莫夫唯一的街道,很多人從住宅或穀倉走出來,跟我們打招呼——主要是老人,他們的體型大多因辛苦勞動而嚴重的變形,婦女長著奇形怪狀的羅圏腿,男人背脊向前彎,好像永遠扛著看不見的重擔。這些人有棕色的臉,紅色的面頰——他們露出微笑或高聲問好時,我看見沒有牙齒的牙齦或閃爍的金牙。起碼有牙醫照顧他們,我想道,雖然很難想像牙醫在哪兒、如何作業。有幾個人走上前來,對伊萬修士鞠躬,他祝福他們,同時問了幾個問題。我們在一小群人簇擁下,走到楊卡婆婆家,這些人之中最年輕的,可能都有七十歲了,不過後來海倫告訴我,這些農民實際上可能比我估計的要年輕個二十歲。
「我們走進教堂,一個看來像神父的年輕男人,上前來跟我們打招呼,他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跟我們一一握手,並跟伊萬修士誠懇的鞠躬為禮。『他說,你們來參加他們為聖人舉行的慶典,他感到很榮幸。』拉諾夫刻板的對我們說。
「經過明顯的掙扎——但笑容不減——楊卡婆婆才同意複述歌詞,讓拉諾夫翻譯。
「經過彷彿永恆那麼久的時間,誦經聲終於停下來。會眾再度躬身行禮,陸續走出教堂,有些人在各處停下腳步,親吻聖像或點燃蠟燭,他們將蠟燭插在入口附近的燭台上。教堂的鐘響起,我們又隨著村民走到戶外,出乎意料的迎面撞見陽光、微風和明亮的田野。幾棵樹下已布置好一張長桌,婦女掀開桌上一盤盤食物的蓋子,從陶壺裡倒出一些東西。這時我才看到,教堂這一側還有第二個篝火,這個規模比較小,烤肉叉上掛著一頭羊。兩個男人不斷讓它在炭火上轉動,香氣使我不由得唾液和*圖*書加速分泌。楊卡婆婆親自替我們盛滿盤子,把我們帶到一塊遠離人群的毯子上就坐。我們在那兒見到她妹妹,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只是比較高一點、瘦一點,我們一起大啖美味的食物。就連小心翼翼把穿著都市服裝的雙腿擱在毛毯上的拉諾夫,也顯得很滿足。其他村民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詢問楊卡婆婆和她妹妹什麼時候唱歌,她們以歌劇名伶的派頭,揮手擋開這些人的關注。
「我默然無言。但這時楊卡婆婆又高興起來了。她跟我們握手,吻了海倫,逼我們承諾下午一定去聽她唱歌!『有我妹妹會更好。她唱第二部。』
「兩名神父不發一言,帶著我們繞到教堂後面,然後轉往另一側,在那兒我們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火圈,聞到餘燼裡升起的煙味。火焰無人照顧,逐漸熄滅,最後幾塊大木頭和樹枝燒成了暗橘紅色,其他木柴都燒成了焦炭。我們一共繞教堂走了三圈,然後神父再次在教堂門口停下腳步,開始誦經,有時他年長的助手會跟他應答,有時會眾喃喃附和,在身上畫十字或鞠躬。楊卡婆婆放開我手臂,但仍站在我們附近。我注意到,海倫懷著濃厚的興趣觀察這一切,拉諾夫也一樣。
「『請你要她告訴我們歌詞,』海倫道。
他的氣息燒乾河流,我們徒步過河。
「楊卡婆婆聽了問題,聳聳肩膀。『這首歌沒有意義。就只是一首帶來厄運的老歌。我曾外婆告訴我,有人相信它來自一所修道院。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僧侶不唱這種歌——他們唱歌都是為了讚美上帝。我們在聖喬治節唱它是因為它邀請聖喬治來屠龍,結束龍對人民的折磨。』
「他跟伊萬修士商量了一會兒,伊萬轉向楊卡婆婆。她向後退縮,拼命的點頭。不要,她不要唱歌;很明顯,她不願意。她對我們示意,並把手藏在圍裙底下。但伊萬修士很堅持。
「在巴赫科伏度過的兩天,可說是我這一生最漫長的兩天。我真想立刻趕去參加預定的慶典,巴不得它馬上到來,於是我們就可以追蹤那首民謠裡的關鍵字——龍——直搗牠的巢穴。但我也害怕我以為必定是無可避免的那一刻,這條可能的線索也會化為烏有,跟什麼東西都沾不上邊。海倫已經警告過我,民謠是出了名不可靠的素材;經過許多個世紀,它們的來源無法考證,文本不斷改變演化,歌者通常都不知道歌曲的來歷、有多麼古老。『它們因此成其為民謠,』她若有所思的說,並替我撫平襯衫的領口。我們坐在修道院的庭院裡,已經是來此的第二天了。她不常做這種家常的親暱小動作,所以我知道她很擔心。我眼睛如火燒,頭也很痛,看看四周的石板地,只見雞群在陽光下覓食。這是個罕見而美麗的地方,對我而言充滿異國情調,我們看著它的生命向前流動,從十一世紀以來都沒什麼變化:雞在啄蟲,小貓在我們腳邊打滾,周圍施作細膩、紅白相間的砌石上,刺眼的陽光在脈動。我卻好像再也不能體會它的美。
「最後音樂家開始演奏一首新的曲子——在我聽來是既活潑又莊嚴——一個接一個,能跳舞,或最起碼能走路的村民,排成一長列,慢慢的繞火而行。人龍盤繞到教堂前面時,楊卡婆婆和另一名婦人——這次不是她妹妹,而是一個看起來更受歲月摧殘,翳障的眼睛幾乎已經瞎了的婦人——走上前來,向神父和聖像躬腰行禮。她們脫下鞋襪,慎重其事放在教堂台階上,親吻聖彼特科凜然不可親近的臉,接受神父的祝福。神父的年輕助手把聖像分別交到婦人手中,取下絲綢蓋布。樂聲更響亮;蓋伊達樂手滿身大汗,臉色通紅,臉頰鼓得老大。
「她們進入火圈時,我一直沒機會看清她們手中的聖像,但現在我看到其中的一尊,盲婦人手捧的是聖母瑪麗亞,懷中抱著孩子,頭被沉重的冠冕壓得向一邊微側。我還看不見楊卡婆婆捧持的聖像,直到她繞行完火圈一周回頭。楊卡婆婆的臉令人吃驚,她眼睛睜得極大,眼神呆滯,嘴唇鬆弛下垂,粗糙的皮膚因高熱而閃閃發亮。她捧在手中的神像想必非常古老,跟聖母像一樣,但隔著煙薰的污痕和蒸騰的熱氣,我還是清楚的看見它的形狀:它顯示兩個形體,面對面,以它們自己的方式舞踊,兩個同樣怵目驚心、令人畏懼的生物。一個是身穿盔甲、披紅斗篷的武士,另一個是一條有捲曲長尾巴的龍。」
龍來到我們的山谷。
「楊卡婆婆好像終於屈服了,我不知道她所有的抗拒是否都是種表示謙遜的儀式,因為她已經又開始微笑了。她嘆口氣,從破舊的紅花襯衫底下挺起肩膀。她毫不做作的看我們一眼,張口便唱。從她嘴裡發出的聲音令人吃驚;一開始時無比的洪亮和*圖*書,桌上的杯子喀喀作響,門外的人——似乎半個村子的人都聚集了——也紛紛探頭進來。歌聲在牆壁之間和我們的腳下來回震盪,破舊的爐子上方掛的一串串洋蔥和辣椒也搖來晃去。我偷偷握住海倫的手。第一個音符讓我們震撼,接著第二個,每個音都悠長緩慢,聲聲都是受盡剝削的絕望哀嚎。我憶起那個寧願跳下懸崖,也不要做巴夏妾侍的少女,不知這首歌是否有相同的背景。但奇怪的是,楊卡婆婆唱每個音符都面帶笑容,一邊大口吸氣,一邊面露得色看著我們。我們在驚異中沉默,靜靜聆聽,直到她忽然停止;最後一個音符卻似乎仍在小屋裡縈繞迴盪,停不下來。
「她臉色一展,伸手拍拍拉諾夫的肩膀。『請你問伊萬修士,河流通往何處。我們在什麼地方已經過河了嗎?』
垂死的英雄,身上有九處傷。
哦老鷹,請你飛到他身旁告訴他,
「殉教者聖彼特科的教堂規模很小,用灰泥建造,滿身風吹雨打日曬的滄桑,孤伶伶佇立在一片草原上,這塊空地在下半年的收穫季,可能要用來曬乾草。兩棵長得彎彎曲曲的橡樹,在教堂上方撐開一點陰涼,教堂旁邊擠著一堆墳墓,我從未見過像這樣的墓園——農夫的墳墓,有的日期可追溯到十八世紀。拉諾夫自豪的解釋道:『這很傳統——類似這樣的地方很多,農村勞工直到今天還葬在這裡。』墓碑有石頭也有木頭,頂端都設計成三角形,很多墓碑下面還擺一盞小燈。『伊萬修士說,慶典要到十一點半才開始。』我們在附近徘徊時,拉諾夫告訴我們。『負責人忙著布置教堂。他可以先帶我們去見楊卡婆婆,然後再回來觀賞其餘的節目。』他緊盯著我們,好像想知道我們對何者比較感興趣。
「老人隨即開始演奏,過了一會兒,他的朋友陸續加入。一個人吹一支很長的橫笛,笛聲像一條流動的絲帶,圍繞著我們打轉,另一個人用一根有襯墊的小棍,敲一面軟皮小鼓。有些婦女跳起身,排成一列,一個男人拿著一條白手帕,像我們在斯托伊契夫家看到的那樣,帶領她們在草原上舞動。太老或病弱無法跳舞的人,坐著露出一口爛牙或空空如也的牙齦微笑,有人拍打身旁的地面,也有人用柺杖打拍子。
他嚇跑土耳其異教徒,保護我們的村落。
「拉諾夫提出問題,楊卡婆婆笑得前仰後合,對著肩膀後面比手勢,用力揮手。拉諾夫也笑了起來。『她說這首歌跟山一樣老,連她的曾祖母都不知道它有多老。她是跟她的曾祖母學的,她曾祖母活到九十三歲。』
「接著,楊卡婆婆和那名眼睛長翳的婦人舞動著向前,腳步一點沒有差錯,然後,就在我摒住呼吸,不敢動彈,凝神觀看的當兒,她們光著腳跳進了火堆。兩個女人進入火堆時,都把神像捧在面前;兩人都高抬著頭,莊嚴的望向另一個世界。海倫的手抓緊我的手,直到我的手指作痛。她們的腳在熱炭裡忽上忽下,撩起點點紅艷的火星;我看到楊卡婆婆的條紋長裙邊緣一度冒煙。她們跟著鼓聲與風笛的神秘節奏,從餘燼中舞過,在火圈裡分別走不同的方向。
唯有第十個人能殺死他。
「『我聽說過這種事,』海倫興奮的轉向我說。『它本來是異教徒的風俗,在巴爾幹半島居民改信基督教以後,成為基督教風俗的一部份。通常以跳舞為主,也有步行。我真高興有機會親眼觀察這樣的儀式。』
「我透過拉諾夫問他,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聖喬治的修道院。他搖搖頭。『最近的修道院是巴赫科伏,』他道。『有時其他修道院的僧人會來朝聖,但是不常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猜他的意思是說,共黨掌權後,朝聖活動就中斷了。我打算等回到索非亞之後,再向斯托伊契夫請教這方面的情形。
「我呻|吟一聲,要求拉諾夫再試一遍。這次連他也開始嘖嘖有聲咂舌頭。『她說她不知道什麼修道院。這裡從來沒有修道院。』
「『哪座修道院?』我喊道。『問她有沒有聽過一座叫做聖喬治的修道院,很久以前消失的那座。』
但現在我們要提防他。
「教堂旁邊的篝火已經差不多燒完了,焦炭上只剩幾根木頭還冒出火焰,被午後的陽光照成白色。早在鐘聲響起以前,村民已開始在教堂附近聚集。小小的石砌鐘塔頂端,傳出連綿不絕的鐘聲,年輕的神父走到門口。他換上金、紅二色的法袍,袍子上罩一件繡花披肩,帽子上垂下一條黑色的披巾。他手拿一個繫著金鍊、煙霧裊裊的香爐,站在教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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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房子內部非常簡陋,但很乾淨,我注意到她在刷洗、打磨過的桌子上,插了一瓶新鮮的野花做裝飾,心中油然掀起一陣同情的悸動。海倫母親的房子,跟這間整潔、破舊的房子比起來,可以算是華廈了。牆上釘著一具通往二樓的梯子,我很好奇楊卡婆婆怎麼爬樓梯,但她精神奕奕的在屋裡走來走去,我不久就覺悟她其實並不老。我悄聲告訴海倫我的心得,她微微頷首,也低聲答道:『頂多五十歲吧。』
龍曾經保護我們,
「幾分鐘後,我們轉進一條泥土小路,四邊只見重山疊巒,跟隨路牌指示,開往那個姑且稱之狄莫夫的村莊。路愈來愈窄,拉諾夫只好把車停在教堂前面,雖然仍然看不見狄莫夫的蹤影。
「楊卡婆婆的房子很小,充其量能稱之為一棟小茅屋,斜斜倚靠著一個小穀倉。她自己也跑到門口來看外面有什麼事;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紅花頭巾上的亮點,然後是她的條紋背心和圍裙。她探頭出來看我們,有幾個其他村民喊她的名字,使得她用很快的速度不斷點頭。她臉上的皮膚呈桃花心木的顏色,長著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她的眼睛——我們愈走愈近,看得愈清楚——應該是褐色,卻藏在無數層皺紋裡看不見。
「拉諾夫花了好一會兒,才從楊卡婆婆的埋怨聲中整理出答案。『這首歌是她偷偷跟她曾外婆學的,她告訴楊卡,絕不可以在天黑以後唱這首歌。這是一首帶來厄運的歌。它聽起來很幸運,事實上很不幸。這裡沒有人唱這首歌,只除非是聖喬治節。唯一那一天,可以安全的唱這首歌,不會招來厄運。她希望你們這麼做不會害死她的母牛,或發生更可怕的事。』
「楊卡婆婆講完,幫拉諾夫釐清了一些疑點,仍帶著微笑,並豎起一根手指,對著他搖晃。我覺得如果拉諾夫在她家做錯任何事,她就會打他屁股,勒令他直接上床睡覺,不准吃晚餐。『問她這首歌有多古老,』海倫提醒他:『還有她是在哪兒學會的。』
「拉諾夫聳聳肩膀,催著我們向教堂走去,但我已看見一個男人站在火堆前面,俯身點火。木柴乾燥易燃,一點就著,火苗竄動,發出呼呼吼聲。不一會兒,火焰就攀升到整堆乾柴的頂端,每根柴薪都冒出熊熊烈焰。連拉諾夫也不由得停下腳步。負責生火的男人退後幾呎,接著又退了幾呎,站著往褲子上擦手。火勢急急竄升,顯得生氣勃勃。烈焰差一點衝到跟旁邊的教堂一樣高,雖然距離尚遠,不至於發生危險。我們看著火舌吞噬豐盛的大餐,直到拉諾夫再次轉身往前走。『他們會讓它燒幾個小時,直到熄滅,』他道。『再怎麼迷信的人也不會趁現在就跳進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我覺得好像聽見教堂的鐘聲,卻無法確定那是否夢境的一部份。隔著稀疏的窗簾,我看見四、五名僧侶經過我房間的窗口,往教堂走去。我穿上衣服——天啊,它現在真髒,但我沒有心思洗衣服——悄悄沿著迴廊的樓梯,向庭院走去。時間確實很早,外邊天色灰濛濛的,月亮還掛在山頭上。我猶豫著要不要進教堂,在它敞開的門口徘徊著;裡面流洩出燭光和燃蠟燒香的味道,中午看起來黝暗的教堂內部,這種時刻卻顯得溫暖親切。我聽見僧人在念經。憂傷的聲音湧起,像一把匕首刺進我心裡。他們可能也是這麼做的,一四七七年某個朦朧的清晨,基利爾修士、史蒂芬和其他僧人,告別了他們不幸殉難的朋友的墳墓——在納骨堂嗎?——出發,翻山越嶺,捍衛他們馬車上的寶物。但他們走的是哪個方向?我面對東方,然後西方——月亮在那個方向很快的消失了蹤影——然後南方。
「這場戶外儀式結束時,我們跟著會眾走進教堂,看過外面燦爛的田野與樹林,裡面黑得就像墳墓一樣。這座教堂很小,但室內的比例很精緻,遠非我們看過的一些較大教堂所能及。年輕的神父把聖彼特科的神像安放在台前的木雕基座上,那是個尊榮的位置。我看到伊萬修士在祭壇前躬身行禮。這兒照例沒有設長椅,大家或站或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幾個老婦人在教堂中間行五體投地之禮。兩側牆上有很多神龕,裡面畫著壁畫,或供著神像,其中有一處,只見一個黑洞洞的開口,我想大概是通往墓窖。不難想像許多世紀以來,農民都在這座教堂,以及在它之前佇立這塊土地上、更古老的那座教堂裡做禮拜。
英雄身上有九處傷,
「拉諾夫聳聳肩膀。『妳懂吧。她不知道這首歌。』
「『怎麼樣?』拉諾夫道。『你們就是要聽這個?』
「我們告訴她,我們一定到場。她堅持要請我們吃午餐,從我們進門開始,她就在做飯;那和*圖*書頓飯包括馬鈴薯和一種粥,加上更多我估計只要再多住幾個月、我就一定會漸漸適應那種怪滋味的羊奶。我們盡可能滿懷感激的進食,再三稱讚她的烹飪技術,直到拉諾夫告訴我們,如果不想錯過慶典的開頭,就必須回教堂去為止。楊卡婆婆依依不捨跟我們分手,用力捏我們的手和手臂,還拍拍海倫的臉。
現在我們必須保護自己,
「楊卡婆婆唱第一首歌時的表現,和唱這首歌時可說有天壤之別。她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好像萎縮了,縮在椅子的一角,眼睛看著地板。看不到愉快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盯著我們的腳。她唱出來的旋律非常悲傷,雖然最後一句歌詞在我聽來有反抗的意味。拉諾夫翻譯得很仔細。我不禁再次懷疑,他這麼配合的動機何在?
他的部下都平安,
「『告訴她,我們會給她獎賞。』拉諾夫再度挑起眉毛,但他還是對楊卡婆婆開出條件。『她說我們必須把門關起來。』他默不作聲站起來,關上門,拉起木製遮陽板,擋住站在街上的觀眾的視線。『現在她可以唱了。』
「神父告訴我們,彼特科是本地的殉教者。土耳其人佔領期間,他因不肯放棄信仰而被殺害。當年有另一座教堂,蓋在這片基地上,由彼特科擔任神父,那座教堂被土耳其人燒掉了。但即使在教堂焚毀後,彼特科仍拒絕改信伊斯蘭教。現在這座教堂是後來重建的,他的聖骨保存在老墓窖裡。如今還有很多人到那兒去跪拜。他的聖像和另外兩尊法力強大的聖像,等下要抬去參加環繞教堂和過火的遊行。教堂前面的牆上就有聖彼特科的畫像,他指著身後褪色的壁畫要我們看。畫裡那張滿是鬍子的臉,跟他自己長得其實滿像。等他一切都準備好以後,請我們再來參觀教堂。也歡迎我們參觀墓園,並接受聖彼特科的祝福。從外國來此,請他解除疾病或痛苦的朝聖者大有人在,我們並非第一批呢。神父對我們露出親切的微笑。
「羊肉通通吃完,婦女在木桶裡洗碗時,我注意到有三個男人取出樂器,準備演奏。其中有個人拿著一種我在近距離見過最古怪的樂器——一個用清潔的白色動物毛皮縫製的袋子,伸出許多根木頭管子。那顯然是一種風笛,拉諾夫告訴我,那是保加利亞的古樂器,用山羊皮製作,名叫蓋伊達(gaida)。把它抱在懷裡的老人,慢慢將它吹成一個大氣球;這段過程足足花了十分鐘,完成時他已經滿臉通紅。他把它夾在腋下,然後對管子中的一根吹氣,在場的人紛紛鼓掌叫好。它的聲音也很像動物鳴叫,羊咩鳥鳴雞啼,海倫不禁笑了起來。『你知道,』她告訴我說:『全世界凡是有畜牧業的文化都有各自的風笛。』
「『她當然知道,』我低聲說。『問她為什麼害怕告訴我們這首歌的詳情?』
「『五月六日,』拉諾夫傲視我道。『你們晚來了幾個星期。』
「『她是個很無知的老婦人,』拉諾夫補充道。『政府正在盡力提升這裡的教育水準。這是非常重要的優先政策。』
垂死的英雄躺在青山上。
「『聖喬治節是哪一天?』我問。
「兩個女人唱了五、六首歌,每首歌結束的時候,大家都會喝采,但忽然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信號,直到看到神父再次走過來。他手中抱著換上紅絲絨披掛的聖彼特科神像,身後跟著兩個男孩,他們都穿深色長袍,手中各抱一尊披掛白色絲綢的聖像。這個行列排開眾人,向教堂的一側走去,樂隊跟在後面,奏出一首憂傷的樂曲,他們在教堂與大火圈之間停下腳步。火已經完全熄滅;只剩滿滿一圈的餘燼,像地獄般紅熱深沉。幾縷青煙不時升起,好像底下有某種活物在呼吸。神父和他的幫手站在教堂外牆旁邊,把他們的鎮堂之寶捧在面前。
「『過火!』海倫驚呼。
「『美國?』她思索著。『一定是在山的那一頭。』
「接著楊卡婆婆有個問題要問我們。她定睛看著我們,我發現她有雙漂亮的眼睛,久經風吹日曬成為杏仁的形狀,眼珠是金棕色,幾乎是琥珀色,被紅色的頭巾襯托得格外明亮。我們告訴她,我們來自美國時,她點著頭,顯然不怎麼相信。
「早晨約九點,我們坐拉諾夫的車出發,伊萬修士坐前座,負責帶路。我們沿著河邊的公路走了約十公里,河水就好像消失了,只見一條長而乾涸的峽谷,從路面垂直下降,在山間盤旋曲折。這片風景觸動我的記憶。我推推海倫,她皺著眉頭看我。『海倫,河谷。』
「人已聚集了很多——跟楊卡婆婆一樣穿條紋配大花圖案的服飾,或從頭到腳一身黑的婦女,穿褐色粗羊毛背心與長褲、領口繫繩和-圖-書或扣鈕釦的白襯衫的男人——神父出現時,他們紛紛後退。他走到人群中間,畫著十字祝福他們,有些人在他面前低下頭或躬著腰。從他身後走出一個年紀較大的人,僧人打扮,穿一身黑,我猜是他的助手。那個人手中抱著一尊披掛紫色絲綢的神像。我瞄了一眼——僵硬、蒼白、黑眼睛。我想那一定是聖彼特科。村民默默跟著神像繞著教堂遊行,形成一道川流不息的人環,很多人拄著柺杖,或靠較年輕的人扶持。楊卡婆婆找到了我們,驕傲的挽著我手臂,好像向她的鄰居炫耀她的關係多麼好。所有的人都瞪著我們看;我想我們獲得的注意至少跟神像一樣多。
「這對我是一種全新的衝撃。我自己的母親在波士頓,現年五十二歲,但她看起來像這個婦人的孫女。楊卡婆婆的手粗糙而扭曲,腳步卻很輕盈;我看著她為我們端來蓋著布的盤子,在我們面前排放玻璃杯,真不知道她一輩子用那雙手做了什麼事,使它們變成那種樣子。砍樹,有可能,劈柴、收割、無分寒暑不斷操勞。她在忙碌中還偷眼看我們一、兩次,每看一眼都送上一個一閃即逝的微笑,終於她為我們倒飲料——一種濃稠的白色液體——拉諾夫一飲而盡,用手帕擦擦嘴,對她點點頭。我有樣學樣,卻發現這玩意兒差點要了我的命;它喝起來微溫,滋味跟穀倉的地板一樣。我盡量不在楊卡婆婆對我眨眼睛的時候,露出明顯的噁心表情。海倫雍容自如的把她那一份喝掉,楊卡婆婆拍拍她的手。『羊奶調水,』海倫對我說。『把它當作奶昔就沒錯了。』
「『請你告訴他,我們能在旁觀禮,也覺得很榮幸。能否請你問他,聖彼特科是什麼人?』
「海倫微笑道:『告訴她我要給她獎勵,一件可以把所有厄運趕走,帶來好運的禮物。』她打開楊卡婆婆的手,把一枚銀幣放進她手心。『這本來屬於一位非常虔誠的智者,他把它送給妳,讓它保護妳。上面有偉大的保加利亞聖人伊萬.李拉斯基的像。』我一聽就知道,這一定是斯托伊契夫塞到海倫手裡的那件東西。楊卡婆婆對著它看了一會兒,用粗糙的手拿著它翻來覆去察看,然後把它湊到唇邊,親吻一下。她把銀幣塞進圍裙的某個秘密口袋。『Blagodarya,』她道。她也吻了海倫的手,然後就坐在那兒撫摸那隻手,好像找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兒。海倫再度轉向拉諾夫道:『請你問她,是否知道這首歌的意義,它來自何處。為什麼他們要在聖喬治節唱它。』
「『我現在要問她願不願意唱歌,』拉諾夫對我們說。『那是你們要的,不是嗎?』
「海倫早已取出一張紙,這時她握住老婦人的手。『問她是否知道一首像這樣的歌——你必須翻譯給她聽;「龍來到我們的山谷。燒毀了作物,擄走了姑娘。」』拉諾夫把話傳給楊卡婆婆。她專注的聽了一會兒,忽然露出恐懼和不悅的神色;她瑟縮在木椅上,以很快的速度在身上畫十字。『Ne!』她大聲說,從海倫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回去。『Ne,ne。』
「『是的,』拉諾夫面無表情道。『妳知道這種風俗?現代化的保加利亞已經很少見這種儀式了,在這個地區尤其罕見。我只聽說黑海地區還在舉行過火。不過像這種貧窮而迷信的山區,黨仍在致力改善之中。我毫不懷疑,只要假以時日,一定可以完全消除這種行為。』
「拉諾夫高聲對她吆喝了幾句話——我只能希望他沒說什麼頤指氣使或不敬的話——她瞪著我們看了幾分鐘,便把木門關上。我們靜靜在門外等候,門再打開時,我發現她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嬌小;她有海倫肩膀那麼高,謹慎的臉上有雙快樂的眼睛。她先親吻伊萬修士的手,我們則跟她握手,最初她似乎對這種動作有點困惑。然後她就發著噓噓聲,把我們通通趕進屋裡去,好像我們是一群亂跑的雞。
「楊卡婆婆和她妹妹安靜的待在原位,好像還沒到她們出場的時機。她們一直等到吹奏橫笛的人叫她們過去,對她們招手、微笑,接著觀眾也開始召喚她們,然後她們裝出不情願的樣子,好一會兒才立起身,牽著手登場,站在樂手旁邊。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蓋伊達奏了一段前奏。兩名老婦人開始歌唱,她們的手環抱著對方的腰,她們發出的聲音——一種讓人迴腸蕩氣的和諧聲音,粗獷而美麗——彷彿來自同一具身體。蓋伊達的音量圍繞著它逐漸升高,這三種聲音,兩個女人和一頭山羊的聲音,一起向上提升,散落在我們四周,像是大地本身的吟哦。海倫的眼睛裡忽然盈滿淚水,這非常不像平日的她,我當著所有人的面,伸臂攬住她。
「『我們先請她唱任何她想唱的歌,』拉諾夫解釋。『然後你們可以向她詢問你們感興趣的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