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十一

「我們從教堂走出來時,周圍的樹影拉得很長,拉諾夫果然在找我們,臉色很不耐煩。伊萬修士站在一旁,不過我注意到他們幾乎互不交談。『你午覺睡得好吧?』海倫客氣的問道。
「她從碗櫃裡取出一個沒有標籤的瓶子,替我們倒了幾杯清澈的褐色液體。瓶子裡泡著一根長長的草,拉諾解釋說那是一種香草,用來加味。伊萬修士謝絕不喝,但拉諾夫接過去一杯。喝了幾口,他就用荆棘般充滿敵意的口吻,向伊萬修士質問一些事。他們不久就爭執起來,我們聽不懂,不過我常聽到politicheski(政治)這個字。
「我點點頭。『我們怎麼問他這件神像有多老?』
「『star?staro?』海倫亂猜。
「神父走回教堂,人群也開始散開。我們慢慢跟在他後面,看見他正要把彼特科聖像放回它專屬的基座上。其他兩尊聖像不見蹤影。我鞠躬向他致謝,用英語告訴他這儀式很美,加上揮手和指向外面的動作。他似乎很高興。然後我比著周圍的教堂,挑起眉毛。『可以帶我們參觀嗎?』
「她質疑的瞪我一眼,好像對於我竟然會有把她遣開這種念頭,感到十分不解。『闖入教堂,褻瀆聖人墓穴,是非常嚴重的罪名。』
「『他認為那可能是十五世紀的作品。』海倫道。『天啊,怎麼問他這件神像是從哪裡來的呢?』我指指神像,對周圍的地窖做個手勢,再指指上面的教堂。但他理解之後,做出一個全世界通行、表示不會作答的姿勢;他的肩膀和眉毛一起抬起,然後落下。他不知道。他好像想要告訴我們,這尊神像放在聖彼特科已經好幾百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了。
「石階很陡,從底下吹上來的陣陣冷風,使教堂相形之下覺得很溫暖。尾隨神父的燈籠,小心翼翼往下探路時,我緊緊握住海倫的手,燈籠的光線照見我們四周古老的石塊。但下面那個小房間並非全然那麼黑暗;兩座燭台在祭壇前照耀,過了一會兒,在黯淡的光線下,我們逐漸看出,那不是什麼祭壇,而是一具雕琢精美的聖骨箱,上面鋪著一幅繡工繁複的紅色織錦,但沒有把它完全罩住。那兩座聖像就擺在箱上的銀盒裡,聖母https://m.hetubook.com.com和——我走上前一步——龍與武士。『聖彼特科,』神父輕觸一下聖骨箱,愉快的說。
「『哦,那是上帝的力量,』她輕聲道。『之後我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有幾次,事後我會覺得腳很熱,但我從來沒有燙傷過。這對我而言,是一年當中最美好的一天,雖然大部分過程我都不記得。以後的好幾個月,我都會像湖水一樣平靜。』
「我指著聖母,他告訴我們一些事,話中提到巴赫科伏修道院字樣,但我們只聽得懂那麼多。然後我指向另一尊神像,神父露出微笑。『聖喬治,』他指著武士說。然後又指著龍說:『卓九勒。』
「『現在動手嗎?拉諾夫恐怕正在找我們,』海倫道。
「『確實不夠大,』我同意:『但我們必須試試看。起碼我一定要試。我要妳置身事外,海倫。』
「『龍,』我們注視她們時,海倫低聲對我說。
「『是的,』我道。『我們必須查出他們把那座神像收藏在哪兒,它的年代有多老。來吧,神父答應要帶我們參觀教堂的。』
「神父搖搖頭表示聽懂了。『Mnogo star,』他表情肅穆的答道。我們看著他。我舉起一隻手,一根一根指頭比著數字。三?四?五?他露出微笑。五。五根手指——大約五百年。
「我們坐著旁聽了一會兒,我打斷拉諾夫,請他幫忙詢問能否借用楊卡婆婆的廁所。他嘿嘿冷笑幾聲。我看他已經完全恢復本性了。他道:『我恐怕這裡的廁所不怎麼好用。』楊卡婆婆也笑了幾聲,指指後門。海倫說她也要去,她要跟我一起去。楊卡婆婆後院裡的廁所,比她的茅屋更破落,但足夠寬敞,可以掩飾我們閃過樹木與蜂巢,竄出後門的身影。四下無人,但我們走在路上,仍裝出散步的模樣,然後躲到樹叢後面,一溜煙爬上山坡。叨天之幸,已籠罩在黑暗中的教堂,附近也沒半個人影。只有樹下的過火坑,還透出隱約的紅光。
「那個地窖是我畢生到過最黑暗的地方,所有的蠟燭全都熄滅了,我非常慶幸我們帶來了兩個光圏。我用帶來的蠟燭,點亮了這地方原來的蠟燭。燭光亮起,映著聖骨盒上的金色刺繡反光。我的手開始顫抖得很厲害,但我還是打起精神,從口和*圖*書袋裡掏出竇格送我的那柄連鞘的小匕首,從我們離開索非亞以來,我一直隨身帶著它。我把匕首放在聖骨箱旁邊的地上,海倫和我輕手輕腳把兩尊聖像捧開——我情不自禁轉開目光,避免看那條龍和聖喬治——把它們靠在牆角。我們卸下厚重的織錦罩單,海倫把它折好,放在一旁。這期間,我繃緊全身每一根纖維,聆聽無論在這裡或上面的教堂,有沒有任何動靜,到頭來寂靜本身開始在我耳鼓裡敲打哀鳴。有一次海倫拉住我衣袖,我們一起傾聽,但什麼響動也沒有。
「我們根本沒費事去試前門,因為從大路上看得見那兒;我們轉到後門去。那兒有扇矮窗,窗裡紫色窗簾是拉上的。『從這裡可以進到教堂,』海倫道。木窗只是拴著,沒有上鎖,我們花點力氣就把它弄開,爬了進去,然後把身後的窗戶和窗簾都小心關好。腳步站定,我就發現海倫說得沒錯,我們進入的地方是聖壇的後進。『這兒女人不准進來,』她壓低聲音道,但她邊說邊用學者的好奇眼光四下打量。
「聖壇的後進幾乎完全被一座很高的祭壇佔據,祭壇上鋪著精美的布罩,布置著蠟燭。兩本看起來非常古老的書,放在旁邊一座黃銅架上,牆壁上有掛鉤,掛著我們稍早看見神父穿的那套華麗禮服。每一件東西都安靜無聲,讓人油然感到畏懼。我找到神父走到會眾面前使用的小門,我們滿懷罪惡感的推開門,走進黑暗的本堂。狹長的窗戶裡透進來些許光線,但所有的蠟燭都已熄滅了,可能是為了預防火警。我摸索了一會兒,才在架上找到一盒火柴。我為我們兩人各挑了一個枝狀燭台,將上面的蠟燭一一點燃。然後我們小心翼翼的摸著樓梯,拾級而下。『真不喜歡這樣,』我聽見海倫在身後喃喃道,但我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想拉諾夫要等多久才會開始想念我們?』
「最後,他微笑著轉過身,我們準備跟著他和他的燈籠,一起沿著陡峭的階梯走回上面。這時我們本來已經宣告完全放棄,準備永遠離開這地方,但海倫高跟鞋的細跟卻卡在石板縫隙裡。她氣惱的低呼一聲——我知道她這趟出門沒有帶別雙鞋子——我連忙蹲下身去幫忙。神父幾乎走不見了,但聖骨箱旁邊的蠟燭,提供足夠的和-圖-書光線,讓我看見就在海倫腳邊,最後一級台階的立面上,雕刻了一個圖案。那是一條小小的龍,雕工很粗糙,卻一望即知不會錯,絕對跟我書裡那條龍一模一樣。我跪在石板上,用手撫摸它的線條。我對它已經那麼熟悉,那條龍好像我親手雕刻的一般。海倫也在我身旁蹲下,忘了她的高跟鞋。『我的天,』她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把它搬到地上試試看,』我咬牙切齒說,我們合力,好容易把箱子安全的拖下來。這樣我或許能把頂蓋上的搭扣和鉸鍊看個清楚,我想,或甚至靠蠻力把它硬勁扯開。
「燭光明滅,陰森、冷,散發出熱蠟和泥土氣味的渾沌裡,有兩個我們叫不出口的名字。其中一個是羅熙。
「『我不知道,』我說得很慢。『在我看來,他們把一具聖骨跟另一具混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依妳看,那個箱子有多久沒打開了?』
「一看到楊卡婆婆手中的神像,我不知道是誰先發出驚呼,我或海倫,但我們都立即壓抑住自己的反應。拉諾夫在不到十呎外,靠著一棵樹站著,讓我鬆口氣的是,他面對遠處的山谷,一副很無聊又看不起這場面的模樣,手裡正忙著點菸,顯然沒注意到那尊神像。不一會兒,楊卡婆婆就轉身背對我們,跟另一名婦人一起,以那種充滿活力而莊嚴的舞步,跳出火圈,向神父走去。她們把神像交還給兩個男孩,他們立刻把布巾蓋回去。我繼續留心拉諾夫。神父為兩名老婦祝福,然後由伊萬弟兄把她們帶開,給她們喝水。楊卡婆婆從我們面前走過時,對我們投來自豪的眼光,紅著臉,滿面笑容,好像想要擠眉弄眼,海倫和我出於相同的敬畏之情,對她一鞠躬。她經過時,我注意看她的腳;粗糙的赤腳完全沒有受傷,另一名婦人也一樣。只有她們的臉色在火堆熱度下,透出陽光曝曬過度般的焦紅。
「『只好禱告他不會想跟我們來了,』我道。『我想他沒看見那尊神像。』
「『好吧,』拉諾夫顯得很不高興,但他還是一馬當先,帶我們回到村裡,伊萬修士默默走在我們旁邊。金色夕照裡的街道很安靜,到處傳來烹煮食物的味道。我看到一個老人走到村子中央的抽水機那兒,裝滿一桶水。楊卡婆婆居住的小巷盡頭,有群山羊和綿羊正被趕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柵欄;牠們哀婉的咩咩叫著,在房舍之間挨挨擦擦,跟著牧羊童繞過街角而去。
「『差不多了,』我道。『我想再去拜訪一下楊卡婆婆,謝謝她的幫忙。』
「『參觀?』他皺了一下眉,再次露出笑容。等一下——只需等他換下法袍。他換上日常穿的黑袍回來,慎重其事的帶我走到每一個凹龕,指著每一尊「ikoni(神像)」、「Hristos(基督)」和其他我們勉強可以理解的東西。他好像對這地方和它的歷史非常熟悉,只可惜我們聽不懂。最後我問他,其他聖像放在哪裡,他指著我稍早看到過的,教堂一側的小禮拜堂牆上,那個黑黝黝的門洞。神像顯然已經放回地窖裡,那是儲藏它們的地方。他熱心的取來燈籠,帶著我們往下走。
「她在幽晦的光線裡凝神看我,頭髮垂在眼睛前面。『但這座教堂是十八世紀興建的,』她反駁道。然後她臉色一展:『你認為——』
「『那個字本來的意思就是龍,』海倫提醒我。
「海倫退後一步,嘴唇在燭光下顯得煞白,我努力壓抑著牽起她的手,往樓梯上逃跑的衝動。『海倫,』我低聲道,但我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我撿起匕首,海倫伸手到衣裙裡——我始終沒看清楚在哪裡——掏出一把很小的手槍,她把槍放在牆邊,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我們一起把手伸到墓碑底下,往上掀起。石板的設計非常精巧,應手滑開。我們兩個都顫抖得很厲害,沒能把它抓緊。石板整個滑開後,我們同時低頭,看著裡面的一具人體:緊閉的眼睛、發黃的皮膚,紅得不自然的嘴唇,輕淺無聲的呼吸。那人是羅熙教授。」
「『我知道,』我道。『但萬一這根本不是聖人的墓穴怎麼辦?』
「『看起來不夠大,』她道。她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
「楊卡婆婆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透過拉諾夫向她道賀,稱讚她美妙的歌聲和過火的舞技。伊萬修士默默的用手勢為她祝福。『妳為什麼不會被灼傷?』海倫問她。
「『很多教堂都蓋在古老的地基上,不是嗎?我們知道,這座教堂是在土耳其人焚燬原始的教堂後重建的。但它難道不可能是修道院的教堂,隸屬一座很久以前,被所有人遺忘的修道院?』我在興奮中仍悄聲低語。『它可能在好幾十年,和-圖-書甚至好幾百年後重建,重新根據人們記得的殉教者命名。』
「『拉諾夫怎麼辦?』海倫沒有轉頭張望。
「我正打算這麼做時,海倫忽然小聲喊道:『保羅,快看!』我立刻轉身,看到原來放置聖骨箱,滿是塵埃的大理石座,原來不是一整塊實心的石頭,它的頂蓋因我們移動聖骨箱的奮鬥,有一點移位。我相信我的呼吸已經整個停頓了,但我們還是不發一言,合力搬開那片大理石板。它並不厚,但非常沉重,好容易把它搬開,靠牆直立時,我們都不禁氣喘吁吁。石板底下,還有一片長方形的石板,材質跟地面和牆壁相同,長度跟一個男人的身高相仿。這塊石板上的畫像,可說粗製濫造之極,是直接在堅硬的表面上鑿出來的——這不是聖徒的畫像,而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臉色陰狠的男人,杏仁形的眼睛直視前方,修長的鼻子,兩撇長長的八字鬍——殘忍的臉孔,頭上戴著三角形的帽子,線條雖然粗枝大葉,卻別有一種威嚴的氣概。
「『聖喬治,』我緩緩道。『這裡一定就是聖喬治。』
「海倫驚懼的轉過身,看著我們身後的黃銅聖骨箱。『你也認為——』
「聖骨盒完全暴露在外,我們低頭端詳它。上面有幅製作得非常精美的浮雕——有個長頭髮聖徒舉起一隻手,祝福我們,可能就是納骨此處的殉教者的畫像。我不由得衷心希望,箱裡真的只找到幾片神聖的骨頭,把這整件事做個了結。但如果當真如此,接下來就是一片很大的空虛——找不到羅熙,復仇無門,只有失落。聖骨箱的蓋子好像被釘住了,或哪兒被拴住了,我使出渾身力氣也弄它不開。我們搬弄的過程中,聖骨箱稍微歪了一下,裡面傳出什麼東西滾動的聲音,很恐怖,它好像撞擊到箱壁。這箱子真的小到只容得下孩童的身體,或人體的一部份,但它非常沉重。我忽然有個可怕的念頭,也許折騰了半天,這兒只有伏拉德的頭顱,雖然這麼一來,會有很多其他事情無法解釋。我全身冒出冷汗,不知是否該退回教堂去找些趁手的工具,雖然我並不期待那兒會有可用的工具。
「『該回巴赫科伏了,』拉諾夫說話又恢復簡單扼要;我不知道此行看來一無所獲,是否讓他很失望。『我們明天一早回索非亞。我在那裡還有事。希望你們的研究做得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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