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什麼時候天黑,我會變得——飢餓。求求你。他不久就會聽見你們。快點——離開。』
「『她知道你努力過,休息一下吧。』他的呼吸急促得讓人提心吊膽。
「這時,我聽見海倫深深吸一口氣。羅熙的眼光閃向她。『我覺得,似乎我終究還是應該出版——』他呼吸變得很急促,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海倫握著他的手,依偎著我的身軀劇烈的顫抖;我緊緊攬住她的腰。
「海倫走上前一步,低頭看著他。我現在看出,他仍穿著我去找他談話那天晚上的那身衣服,將近一個月了;衣服撕裂,變得很髒,好像他出過車禍。領帶也不見了。他一側的脖子上有片血污,血痕嵌在皮膚上的紋路裡,還有一道猩紅的血跡流到骯髒的衣領上。他嘴唇鬆垮垮下垂,吐出的氣息很微弱,還有點浮腫,除了襯衫下的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落,他完全不動彈。海倫伸出手。『別碰他,』我斷然道,但心情卻更為恐懼。
「『是啊,殺死他,如果那麼做不會帶給你們危險。替我殺死他,』他低聲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仍然保有感覺憤怒的能力。『聽著,保羅。這裡有一本書。一本聖喬治的傳記。』他的呼吸又變得困難。『非常古老,有一個拜占庭式的封面——沒有人看過這樣的書。他有很多很棒的書,但這一本是——』他好像暈厥了一會兒,海倫輕輕搓揉他的手,開始忘形的哭泣起來。他甦醒時,低聲說道:『我把它藏在左邊第一個櫃子裡。能夠的話,請把它帶走。我寫了和圖書一些東西——我放了一些東西在裡面。快點,保羅。他醒來了。我跟他一起醒轉。』
「『她在匈牙利很安全,』海倫道。
「淚水極緩慢湧現在他眼睛裡,好像流淚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眼淚沿著眼角的紋路滑落,留下的軌跡在燭光裡閃閃發亮。『請你好好照顧她,保羅。』他有氣無力的說。
「『她仍然愛著妳,羅熙,』我用發抖的手輕撫他的胸口。『她要我帶戒指給你,還有——一個吻。』
「『哦,天哪。』我四下張望,找尋援助——能找什麼,我實在也不知道。『老羅,拜託——我不能讓他控制你。我們殺死他,你就會好。他在哪裡?』但現在海倫已變得比較鎮定,她撿起匕首,拿給羅熙看。
「他的眼神顯示一抹興趣,閃現舊日的好奇火花。『保加利亞?原來如此——』他試圖潤濕自己的嘴唇。
「海倫比了一個很快的手勢,我會意,立即著手從地板的邊緣挖起一塊石頭。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挖鬆,就在那一刻,我好像聽見上面的教堂有聲音,讓我心頭一悸。海倫解開他的襯衫,輕輕把衣服拉開,然後把賽格匕首的尖端,對準他的心臟。
「『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照顧他的——惡魔圖書館。我用我能想到所有的方式抗拒。是我的錯,保羅。我又開始做一些研究,為了寫一篇論文——』他掙扎著呼吸。『我想把他塑造成一個——偉大傳統的一部份。從希臘開始——我聽說學校裡有一位年輕的學者在寫與他有關的論文,但是我查不到https://m.hetubook•com•com那位年輕人的名字。』
「他的眼睛狂亂的從我轉到海倫,又轉向我。然後他閉上眼睛,用整個腫脹的肉體發出一聲嘆息。『哦,保羅,』他道。『你來找我了。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再次看著海倫,眼睛上起了一層霧,好像要說些別的什麼。『我還記得妳,』過了一會兒,他喃喃道。
「『他在哪裡?圖書館在哪裡?』我更加急切的問,但羅熙再也說不出話來。
「『不會沒事的,』他嗆咳著說,眼睛仍然閉著。『他給你那本書。我就知道他會來找我,他果然來了。我抵抗他,但他也讓我——喜歡他——』他好像沒法子抬起另一隻手,只好笨拙的轉動脖子和頭部,讓我們突如其來的看見,他脖子一側有極深的穿孔。傷口還很新鮮,他移動時,血洞被撐開,鮮血汩汩流出。我們那麼目瞪口呆的望著他的傷口,似乎又使他意識混亂起來,他哀求的看著我。『保羅,外面天黑了嗎?』
「『我試過好多遍要記起她在哪兒,但是有什麼東西——』
「他好像跟自己的視力奮鬥了一會兒,把目光集中在我臉上,快速的不停眨著眼睛。他脖子上的血跡因為努力呼吸而跟著扭動。『他忽然來找我,到我辦公室,帶我經過一段很長的旅程。我——有些過程我失去意識,所以我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那裡面是他的圖書館——』他奮力指著一堵牆。
「『那——很好,』他終於說。『她母親還活著嗎,還好嗎?』
「忽然他瞪大眼睛,努力想要和-圖-書坐起。看他這麼嘗試真讓人心痛,尤其因為他幾乎完全徒勞無功。『孩子們,你們得馬上離開。』他氣喘吁吁。『你們在這裡非常危險。他會回來殺死你們。』他眼珠子驚慌的轉來轉去。
「『圖書館?』我道,無視羅熙恐懼的臉就在眼前,我還是驚訝的四下張望。「什麼圖書館?」
「『不——那是我母親,』海倫好像在摸索適當的字句。她把手放在他臉上。『父親,我是海倫——艾倫娜。我是妳的女兒。』
「他好像吁出一口長氣,混合了一個微笑。這時我才看到,他的牙齒已經變長了,像狗一樣,他的嘴角也已經因摩擦而綻裂。淚水肆無忌憚的湧入他眼中,沿著淤青的臉頰留下來。『保羅,我的朋友——』
「『我是你們的女兒。』
「『是的,父親,』海倫的臉顫抖著。『她在匈牙利很安全。』
「『妳是她的女兒?』現在他的語氣裡帶著些好奇。
「『老羅,』我急切的說。『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我們該怎麼辦。』
「『保加利亞,』海倫道,溫柔的握著他浮腫的手。
「『是的,妳說過了,』他再次閉上眼睛。
「『他睜著眼睛,對我們看了一會兒,眼神裡充滿信任,像孩子似的澄藍,然後閉上了雙眼。他閉上眼睛那一剎那,我使出全身力氣,用那塊古老的石頭,那塊早在十二或十三世紀、藉由某個不知名僧人或農夫雇工的手,鋪設在牆角的石頭,猛擊匕首的握柄。很可能那塊石頭靜靜躺在角落,幾百年來任由搬運骨骸到納骨堂,或把酒送進地窖的僧侶踐踏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位來自異國的土耳其人殺手,屍體被秘密運來,藏入附近地板下的新墳時;當瓦拉基亞的僧人在墳上舉行異端的新彌撒儀式時,當鄂圖曼偵探來此搜索屍體卻無功而返時;當鄂圖曼騎兵執著火把蹂躪教堂時;當新教堂在上方興建時;當聖彼特科的骸骨盛進聖骨箱,供奉在附近時;當朝聖者跪在上面領受新殉教者的祝福時,那塊石頭都不曾移動過。它在那兒躺了那麼多個世紀,直到我粗暴的將它掘起,賦予它新的功能,關於它,我能寫的也就言盡於此。』」
「一聽到這名字,他臉色立刻變得極為恐懼。『是的。他在圖書館。』
「他好像恢復了過去的智慧,微笑著看她,雖然表情有點扭曲。『是的,』最後他低聲道。『我愛她。她到哪裡去了?』
「他終於抬起一隻手,好像他連控制自己的手的力量,都是時有時無的。他握住她的手,他手上滿是淤青,指甲長得很長,已經開始發黃。我想告訴他,我們會馬上把他救出這裡,我們要回家去,但我已經知道,他受的傷害已沒有藥救。『老羅,』我俯身更近一點。『我是保羅,我來了。』
「我在外套內層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取出海倫的母親交給我的戒指。我把它湊在他眼前,但並沒有太近,然後他鬆開海倫的手,笨拙的觸摸戒指的表面。『送給妳,』他對海倫說。海倫接過它,戴在手指上。「『我母親,』她道,她的嘴唇抖動得很厲害。『你記得嗎?你在羅馬尼亞遇見她。』
「但願我能說,我做了什麼勇敢、有用的事,
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少也要把海倫抱住,免得她昏倒,但我沒有。幾乎沒有比目睹深愛的人臉孔被死亡、肉體的衰朽或可怕的疾病改變,更令人難過的事。那樣的臉孔是最令人害怕的魔障——摯愛的人變得無法忍受。『哦,老羅,』我道,突如其來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甚至沒有自覺。
「『沒事了,』我說。『你休息吧。』但羅熙似乎決心把話講完。
「『卓九勒?』我低聲問。
「一陣恐懼和絕望淹沒我,又從我指尖穿透出去。『你能感覺到,老羅?』
「『我要跟她結婚,』我告訴他。我把手放在他胸前,那裡面傳出一種不像人類的嘶嘶聲,但我強迫自己跟他保持這樣的接觸。
「『告訴我們,怎麼才能找到他,』我急切的說。『我們現在就去殺死他。』
「海倫卻好像跟他一樣陷入了出神狀態,過了一會兒,她嘴唇顫抖,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我不知道他睜開眼睛是否令情況更糟,但他確實睜開了眼睛。即使在昏濛的燭光下,他的眼珠還是非常藍,但眼白滿是血絲,眼皮腫得很厲害。那雙眼睛活生生的力道令人害怕,它們帶著迷惑,在眼眶裡橫衝直撞的轉來轉去,好像試圖要看清我們的臉,但他的身體仍然像死屍般靜止不動。最後他的目光彷彿固定在低頭看著他的海倫身上,他眼珠的藍色以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一下子變得極其清澈,睜得老大,好像要把她整個人收攝進去。『哦,我的愛,』他非常溫柔的說。他的嘴唇乾裂腫脹,但他的聲音仍是我愛聽的那個聲音,帶有活潑明快的口音。
「『他對你做了什麼?』